仇家更不迟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剑劈下,将静若处子的苏慕遮,自顶至踵,劈成两半……
苏慕坐在茶楼上,忽然失手打翻了茶杯,瓷片划破他的手腕,血迹淋漓,触目惊心。
茶博士忙忙跑过来:“哎呀,不好意思,先生,要不要红药水?”
“不必。”苏慕捂着心口,强忍疼痛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对于心上的伤来说,手腕的血算得了什么呢?
千百年前,仇家一剑将他劈成两半,从此,他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苏府的一场大火令雪冰蝉化蝶归去,而他自己,也身首异处,得到了报应。
现在,几世沧桑,雪冰蝉终于找到她的幸福了,今天,就是她结婚的日子,从此侯门深似海,苏郎对面成路人。他和雪冰蝉,枉然经历了那么久的寻觅与牵挂,却仍在今世擦肩而过,永不再见。
永不再见。
手捧玫瑰花球,雪冰蝉逼近竹叶青:“苏慕还做过些什么,你到底都瞒了我多少?告诉我!”
“他为你,的确做了很多。”竹叶青低下头,豁出去,瞒无可瞒,也只有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苏慕一直在悄悄关注你。他知道你看上了这对三彩瓶,就求我查一下它们的来历。其实,这不是真正的古董,只是前几年开发乐游原,造假专家乘机从青龙寺取土,然后以仿古工艺烧制了这对三彩瓶,再埋到地下,去尽火气,等上两三年再挖出来,就成了古董。因为它们用的是真正的旧土,就算用C12高科技检测,也无法判断真伪。但是我用水晶球一照,就可以看到它们造假的全过程。所以,我陪苏慕找到他们,只要说出它们何时在何地取土,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不费多少唇舌,就用三百块把这对瓶子买了下来。”
“是这样……”雪冰蝉喃喃着,许多的细节杂沓而至,涌上心头,“那么,早餐蛋塔也是苏慕送的了。”
“是他。不仅蛋塔,还有很多事,都是苏慕替你做的,包括帮你修车,修楼道里的灯,有一次,你收购一片地,有钉子户不愿搬家,你为了这件事很烦,也是苏慕和我一起上门去劝,我给他们算了一卦,说出他们家上溯三代的历史,让他们对我心服口服,然后再说住在这里对他家风水不好,发展不利,于是他们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搬了。还有一次……”
“苏慕,苏慕……”随着竹叶青的讲述,冰蝉泪流满面。还有什么样的爱可以与此相比拟?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关注她,照顾她,为她奉献自己所有的爱与心力,却不要她回报,甚至不让她知道。如果这样的爱还不能使她心动,那么,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竹叶青拦在门边:“公主,你去哪里?”
“公主?”佳佳惊奇地重复,“你叫她公主?”
“公主!”竹叶青不顾一切地抓住雪冰蝉的手,“听我一句话,不要去找苏慕!金钟在外面等着你,你们就要行婚礼了!”
“金钟?”佳佳更加糊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难道不记得,你是怎么死的了吗?”竹叶青已经口不择言,“你忘了那场灭顶之灾的大火吗?”
“火?灭顶之灾?”佳佳几乎晕了。
雪冰蝉站住,忽然莞尔一笑,灿若星辰:“爱情,岂非本来就是飞蛾扑火?”
“经理,说得太棒了!”佳佳没心没肺地赞叹。
竹叶青焦急地:“可是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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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原谅(4)
“婚礼取消了!”雪冰蝉宣布。
这次,佳佳和竹叶青一齐叫起来:“什么?”
“我说,婚礼取消!”雪冰蝉抛下手中的花束,“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是苏慕的!”
西湖边,雪冰蝉对着金钟敛衽行礼:“金公子,冰蝉感谢公子抬爱,但我是我家公子的,我将一生一世追随他,永不易主。”
“即使他不在乎你?”金钟问,“即使他亲口答应把你让给我,即使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你而去,你也仍要追随他?”
“是的。”
“如果你追不到他呢?”
“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总会找到他。”
“为什么这么傻?”金钟跳下车,亲手扶起雪冰蝉,“雪姑娘桃李姿容,冰雪精神,如果金某有这个福分与姑娘相伴,我答应你,会待你如上宾,永不相负。”
“小女子无福,”冰蝉不为所动,“我只是我家公子身边的一个婢女,自从他在灞河边赢了我,又许我以自由,我就是我家公子的了。金公子,冰蝉别过了。”
“上车吧,我带你去追他,”金钟黯然叹息,“四个轮子的马车,总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
“不,”雪冰蝉竟然拒绝,“如果我家公子见到公子,必然又会将我相赠。我必须自己去追他。”
金钟忍不住又一次长叹,这个纤弱如花坚韧如铁的小女子,竟然一丝后路也不留给自己,更是一丝希望也不留给别人。她的坚贞与高贵,可昭日月,可鉴天地。
“那么,骑上这匹马去追吧,”他亲自从辕上卸下一匹最强壮的良驹,“骑上它,你一定会追上你家公子的。”
“冰蝉谢过公子。”雪冰蝉跳上马背,猛抽一鞭,绝尘而去……
冰蝉飞车奔在路上,她已经打电话给苏慕,知道他在茶楼。
她就要赶去见他,告诉他:她已经决定了,和他在一起,无论经历什么艰难险阻,决不后悔。前世的她,曾经无怨无悔地爱着苏慕遮;今世的她,仍然会做同样的抉择。她要让他知道,不计代价的爱情,在今世依然存在。
那场雪并没有埋藏她的爱情,只是冻僵了,冬眠了。一旦惊蛰,是比任何时候都更炽热,更生机勃勃的。
原谅他!宽恕他!接受他!她这就要去告诉他!想象不出,当他千辛万苦地等待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多,听到她这个最后的承诺该是多么开心啊。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会抱起她转好几个圈儿,会大喊大叫闹得整个茶楼的人都大吃一惊,说不定他会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请整个茶楼的人喝茶。唉,可惜是茶楼,如果是酒楼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请人喝酒了,那样多带劲啊!
雪冰蝉想得笑出声来,就在这时,她恍惚听到身后似乎有谁叫了她一声,蓦然回头,便听到车轮铲地的“吱嘎”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她整个人便平平地飞了出去,飞在半空的时候,她在心里说,坏了,不能去见苏慕遮了,然后眼前一黑,胸腔一阵剧烈的疼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慕坐在茶楼楼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刺耳的车轮擦地声,他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整条街的人都一窝蜂地向街中心拥过去,恍惚有人喊:“压死人了,好漂亮的一个姑娘,可惜了。”
“她还穿着婚纱,太奇怪了!”
“真是婚纱呀,怎么会穿着婚纱一个人往外跑?是新郎和新娘吵架了吧?这年头,逃跑新娘很时髦啊。”
苏慕推开窗子,中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射下来,映得一时睁不开眼,耳边依然是错杂的吵嚷声,刹车声,警笛声,汇成一片。苏慕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刺痛,他对自己说:冰蝉死了,雪冰蝉死了,那躺在车轮底下的人,是他亲爱的冰蝉。她还没有原谅他,带着对他的遗憾和怨恨,就这样悲伤地死去了……
蛇足(1)
雪冰蝉并没有死。
车祸后,她被送进了急诊室,虽然保全了生命,但因为脑部受创,而陷于昏迷,变成了一具植物人。
历史重演了,痴情的雪冰蝉再一次为爱献身,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和思想。
苏慕和钟来守在她的床边,这是苏慕遮与金钟在今世的第一次碰面,不同的是,苏慕清澈地看到了前世今生,而钟来却蒙在鼓里,只忠于他现实的感情。
“冰蝉就是为了你而放弃与我的婚礼?”钟来看着苏慕,虽是仇人见面,却已经顾不得仇恨。仍在昏迷中的雪冰蝉令他流尽了泪,只觉心力俱疲。
竹叶青站在他们面前:“我有办法救活雪冰蝉。”她说,“只要进行一次全身换血,她就可以醒来,但是那个与她换血的人,却可能永不醒来。”
“一派胡言!”钟来拂袖而起,指责竹叶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冰蝉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但是,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不信,就不试一下吗?”竹叶青凝视他,“这是我们古老印度的一种魔方,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成功可能,你要不要试一试?”
“要。”回答的人是苏慕,他注视着竹叶青,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希望,“我信!让我来!我换血给她!告诉我,怎么做?”
“你要把全身的血都换给她,救活她之后,你很可能会死。”竹叶青叹息,“这个方法,一直流传在我们的家族传说中,可是没有人试过。所以,我不能保证这换血会成功。”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我也要试一下。”苏慕坚定地说。
“身临危险也不怕?”
“为了冰蝉,即使千刀万剐,我也不会迟疑的。”
“都是疯子!”钟来喃喃,只觉他看到的一切都匪夷所思,简直怀疑自己进入了一个魔方世界。
他不知道,这是一道轮回,此刻的他和苏慕遮,好比两个孤独的灵魂,踏上黄泉路,走过奈何桥,登上望乡楼,同时公平地捧起一碗孟婆汤,跳与不跳,饮与不饮,都只在一念之间。
前世的苏慕遮,曾经诱惑雪冰蝉为他喝下忘情散,现在,是他偿还的时间到了;前世的金钟,曾许诺要在来世与冰蝉重逢,结为同心,今次,他可能完成心愿?
竹叶青伸手一抓,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条蛇出来,催促着:“你们谁愿为她换血,就把这条蛇吞下去。让它吸尽你们的血,然后替雪冰蝉换血。”
“我来!”苏慕毫不迟疑地回答。
而钟来,站起来转身离去。那条蛇让他作呕,一分钟也无法再忍耐。他对自己说,这不是对情不忠,刚才在婚礼上,雪冰蝉抛弃他在先,令他在所有来宾面前丢脸,现在,他不过是还以颜色。
竹叶青看着他的背影,叹息:“前世,他苦苦追求,但是雪冰蝉拒绝了他;今世,却是他主动放弃,与人无尤。”她转向苏慕,“救雪冰蝉的药,就在你的心中。”
“我的心中?”苏慕忽然明白过来,“是那颗珠!”
“是那颗珠。”竹叶青赞许地点头,“你的心,由雪冰蝉的眼泪化成,现在,是你归还她的时候了。”
许多许多年前,狐狸精转世的苏妲己媚惑纣王,向比干讨要一颗心做药引,比干剖心献帝,疾出午外,遇菜农叫卖无心菜。
比干问:“菜无心可活否?”农妇答:“可活,无心菜是也。”比干再问:“人无心可活否?”菜农答:“不可。”比干死。
比干心有九窍,而不能无心独活。苏慕只有一颗心,现在他要把它献给雪冰蝉,那么,失了心的苏慕,还可以再活下去吗?
苏慕闭上眼睛,任那条蛇在自己的颈上游动,对准他的喉咙,倏地啮下……
眼看苏慕缓缓倒下去,竹叶青却忽然甜甜地笑了,笑靥如花。同时,她的眼中,有了泪。
人的眼泪是解毒,蛇的眼泪是剧毒。
竹叶青自成人礼就离不开鲜血与背叛。
。。
蛇足(2)
这是蛇人家族的命运。
每一代的竹叶青的母亲,在生产的晚上像闪电一样地纠结痛楚,然后分娩出继续使命的下一代。
下一代重复着她们的寻找与惩罚,用新的鲜血清洗罪孽。
看不见战场,不闻杀声,可是杀戮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深埋在蛇人的血液里,一脉相承。
今天,终于是结束轮回的时候了。
她走过去,轻拍雪冰蝉的脸颊说:“醒来,醒来。”
随着她的呼唤,雪冰蝉慢慢睁开了眼睛,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里醒来,她的第一句话是:“公子在哪里?”
“在你身边。”竹叶青微笑,“你们终于通过了生命的考验,可以再在一起。”
冰蝉看到了倒在她身边的苏慕,惊叫起来:“他怎么了?”
“他睡着了。”竹叶青说,“沧海桑田,只在瞬间。天堂地狱,也只是一念。你为他睡了那么久,他也总要小小意思一下吧。放心,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不过,他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你们的爱情,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梦,已经把你们一世的沧桑都历完了,你们的劫数终于满了。该还的债,已经还清;该睡的觉,也都睡足。我的任务也终于完成,等他醒过来,我也就成人了。”
一条蛇从苏慕的鼻孔中蜿蜒地游行出来,苏慕随之苏醒,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觉得那里空空荡荡的。他望着那条蛇,问:“这是什么?”
冰蝉笑着看他:“这是一个故事,我会慢慢告诉你。”
然而竹叶青在这时候叫起来:“好丑陋的东西,它怎么会在这儿?”
冰蝉惊讶:“这是蛇呀,是你的法宝,你不认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竹叶青皱眉,娇怯地转过脸,她拿腔拿调作张作致的举止,同街上任何一个爱娇的少女完全没有两样。
冰蝉发现,她的原本一蓝一绿的双眼,已经变成了正常的黑色,她知道,竹叶青,已经不再是一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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