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的撞击声亦同时停止,突然而来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一刹那间被尽数抽离。
好一会儿,我耳朵里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同我的心跳一样快。我看了看铘,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回答,只一扬手,朝我投来一个银蓝色的物什。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而他头也不回转身上了楼。
我没再继续追问他。只低头摊开掌心,看那枚被我接到手里的东西。一颗弹珠似的小圆球,微微有些透明,黑暗里滚动着银蓝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可这是什么,铘把它丢给我,又是为了什么……
抬头望向铘慢慢上楼的身影,刚巧,他也正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到我朝他扬起的那枚珠子上,有些意外的,他嘴角轻轻牵了牵:“好看么?”
“好看……”
“那就留着吧。”
我刹时怔住,因为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这笑容竟然有几分亲切,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宝珠,越无害的东西越可怕,那只妖狐至少这句话说的是对的!”
那晚之后,我再没有听说过关于大圣弥陀天这个社的任何消息,仿佛一夜间,这个曾经神秘而又神奇的宗教社团,就那么消失了,因着他们里面最出色的一位成员——徐仙姑的仙逝。
甚至,它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没人谈起它,没人想过它,只有张家阿婆那两条腿,提醒着我它曾经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且,还留给我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以及一颗至今被我保存在盒子里的,美丽的银蓝色珠子。
两个月后张家阿婆的风湿突然又再犯了,比她治好前更加严重。
又过了两个月,她去世了,死之前听说她一直在哭,哭着说,仙姑接我来了……仙姑接我来了……
而我,在那晚之后,我总是在梦中梦到徐仙姑对我哭泣,她怪我多管闲事,她怪我害了她和她儿子,说我是不人不鬼的东西……
几次半夜惊醒,于是每每此刻更想念那只狐狸。
狐狸,你到底在哪里。
灰姑娘(1)
我最亲爱的辛蒂瑞拉,
只有你,
才配得上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晶莹剔透。
在离我家大约两站路左右的枫林路上,有间制鞋工坊,岁数挺老的,听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时开的张。店面的风格相当老派,一直保持着那个年代的装潢格局,卖的也都是些老派的纯手工艺鞋子,布的皮的都有。工坊有个比较引人遐想的名字,叫红鞋。红鞋一度算是我们这条街上比较有名的鞋店。
大凡办个喜事什么的新娘子都以穿那里买的鞋子为荣,我妈就有过一双。后来各种牌子的进口鞋多了,才渐渐被人淡忘。几年前听说它被哪个外国企业给收购了,也听说是被划进了动迁范围,不过最近坐车从那里经过,我看到它还在那个地方。
周围很多老建筑都已经没了,只剩下它还在一片没被拆掉的老墙中间嵌着,招牌上的红色漆掉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骨架般的“红鞋”二字;红色的雨棚上积满了灰尘,快连本色都看不清了;不过店面那道面向马路的落地橱窗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纤尘不染。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鞋,果然和过去不一样了,除了运动鞋以外什么类型的鞋都卖,什么样的品牌都有,透过茶褐色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好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里头试鞋,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而之所以会开始关注这家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大龄小店,是因为一双鞋子的关系——我在这家店里相中了一双鞋。
一双纯白色细高跟的皮鞋。
看不出是什么皮质,纹理很细腻,离得远点几乎看不清楚上面的纹路。鞋尖处和跟部是镂空的,镂空部位不知道贴了层什么材料,半透明的薄薄一层。上头点缀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一粒粒细细碎碎的,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会折出层水晶似的光,异常耀眼。所以那天车被堵在这家店门口时我一眼就看到它了,这双放在橱窗展列台最高层的鞋子,轻轻巧巧套在模特的脚上,就像童话里灰姑娘的水晶鞋。忍不住我就开始浮想联翩了起来,想着该和家里哪条裙子配才好看,想象着自己穿上这双鞋时可能的模样……所以隔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家店里来看价钱,结果被价钱吓了一跳。琉璃的标价牌上清清楚楚一串数字:2,0000。
再数数清楚,的确是二后面四个零,两万。
这么一家小小的店,开的价钱居然比商厦名牌专卖柜还要黑。
所以只能继续在每次从夜校回来的公车上看它那么几眼,在这短暂的片刻浮想联翩,然后告诉自己,要变成拥有这么双水晶鞋的灰姑娘也是要有条件的,不是超级有钱,就是得有个仙法无边的干妈。
只是尽管如此,一双脚还是时不时得一有空就会往那家店的方向拐一拐。女人对美的欲望真的是堪比毒瘾般可怕,它不单让你联想,还让你明知不得为却偏想为上一为地渴望。
第七次跑到那家店门口站在橱窗边朝里看,没看到那双被我惦记得有点辛苦的“水晶鞋”,却看到一双烟水晶似的淡蓝色的眼。
“想要些什么,小姐?”
“呃……上次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呢?”
“摆在这地方的鞋子?”
“就是那双白色的,前面很亮的那……”
“呵……它啊,它昨天被卖走了。”
“是么?”
“要不要看看别的,店里还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
“不买也没关系,随便看看吧。”
“这样啊……那打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靛。
灰姑娘(2)
之后隔三差五会去“红鞋”转转,不为买鞋,只是去看看。
靛是“红鞋”的老板,一个讲着口流利中文的英国男人。很年轻,也很好看,常穿着身沾满了石灰水的工作服,说话声低低柔柔的,一团春日阳光似的温和。每次生意淡时他会一边做着脚模一边和我聊天,听他说他的鞋子和他在英国的生活,听我说我曾经有过的一只叫做胡离的狐狸,这样一两个小时过得不知不觉地飞快。
靛说,店里所有的鞋子包括和鞋子配的脚模都是他亲手做的。
几年前他就把这家店给盘下来了,一直做到现在,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生意不是盘下这店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地方安安静静的氛围,也享受着这种工坊制经营的乐趣。所以标价也就都是随着他性子而定的,高兴了随便一个小小数字就让人把鞋子带了走,不过也常会开出些让人觉得变态的价钱等人上钩。
我一直在等他高兴了随便报数字的时候,不过显然这机会并不眷顾我,虽然他同我聊天一向聊得挺投机。
有时候靛也会让我试试他新做好的鞋子,试的时候他会在边上看着,有时拿张纸图上两笔,而我则抓紧时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鞋子穿在脚上都很好看,轻轻巧巧的精致,而且脚感也很舒服。可能是皮质的关系,每双鞋子都很软,软得像是一层不着痕迹的皮肤,穿上都舍不得往下脱。要不是考虑到价钱问题,我好几次差点就掏钱买下了。
不过那些套在脚模上的鞋子他从没让我试过。
我想可能是那些鞋子比较特别吧,因为它们的标价清一色都昂贵得让人咋舌,就像我最初看中的那双“水晶鞋”。没有一双是低于五位数的,所以就算他让我试,我也没这胆子试,那么贵的鞋子,万一不小心被我弄坏了,那赔起来可是劳命伤财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鞋子的?”我好奇地问道。
“很久了吧,从……发现它的美开始。”
“你的鞋子都非常漂亮。”
“是么,谢谢。”
“有没有考虑过发展自己的品牌?”能卖到五位数那样的价钱,我觉得这样的人不创出他自己的牌子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品牌?”听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目光依旧停留在外面那些脚上,“我有啊,牌子叫红鞋。”
红鞋。确实,每次只留意到它是店的名字,却从没想过店名其实也是鞋子的一种牌子。
RED SHOES。
见我半天没有言语,靛抬头看着天,眼睛微微眯起,“最近天气不错。”
“是啊,很适合出去旅行。”
“有地方了?”
“想和朋友去桃花乡看看。”
“桃花乡?南县那个?”
“对,你也去过?”
“听说过。”
“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对花粉有点过敏。”
回到家,天快黑了。家门口的马路上停着几辆搬家公司的车,让这条不宽的马路有点堵。所以没等到家门口我就下了车,远远地看到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正一路吆喝着往我家对面那栋老洋房里搬家具。房子是刘逸的,在他家里人出国之后被空置了很久,除了那会儿他的灵回到这里住了段时间之外,始终没有人进来住过。
看样子现在是终于被租出去了,不知道租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带来的家具还挺多,多是些箱子柜子似的东西,一具具用橡胶布裹着,被那些工人们跑进跑出依次朝房子里抬。
又在边上站着看了会儿,半天没见到新邻居从房子里出来,看看时间不早了,我掉头往家里走,还没进门一眼看到铘抱腿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我一愣:“铘,你在这里干什么?” 。 想看书来
灰姑娘(3)
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家里有客人。”
我再愣:“客人?谁?”
“你外婆。”
外婆复姓斯祁,是妈妈的干妈,也是姥姥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
小时候经常看她到我们家来串门,妈妈去世之后就不常再见到她,只逢年过节来我家住上一两天。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全家移民去了英国,据说她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英国人。
对于这个外婆,我一直以来都存着些畏惧。小时候是因为她有点发灰的眼珠子和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她整张脸看上去特别严厉的鼻子,那时候总觉得她就像只喜欢紧盯着人看的猫头鹰。而长大些后,则是因为她说话的样子。外婆说话总是很严肃,即使是在她笑着的时候。而且有种让人无所适从的挑剔,这让人觉得每次在她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总很糟糕似的,没有一点自信。虽然每次这么对姥姥讲的时候我总是会被姥姥取笑。
所以那时候每逢考试结束,我总是很怕她会突然来我家拜访,尽管每次来的时候,她通常会带很多我从没见过的外国糖和点心给我吃。
不知不觉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从她全家移民之后,我们就基本上没有任何联系,一开始还有个信有个电话过来问候声,后来连这些也渐渐少了,直到姥姥去世。曾经试过联系她,但没成功,因为那个在电话本上几乎都快褪得看不清颜色的号码,打过去是空号。
所以这会儿她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乍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是相当地吃惊。
这么些年过去,时间几乎没在这将近八十的老人身上留下太多变化,她还和小时候留在我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印象一样,那双有点发灰但是并不浑浊的眼睛,那只带点勾状以至让人觉得特别严厉的鼻子。所以一进门看到她端坐在客厅里喝茶的身影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脱口而出一声“外国外婆”——因为她长相的缘故,小时候我都是这么叫她的。
她闻声抬起头。
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欣喜,也没有多年不见产生的生疏感,她脸上的神情一如过去每次来我家第一眼见到我时一样,只放下杯子淡淡应了声“嗯”,然后一双浅灰色眼珠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
很自然,很家长。
倒是我被她这一双眼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只低着头一阵沉默。
片刻听见她又道:“时间过得还挺快的,一晃眼就那么大了,这要在路上见到,还真是认不得了。对了宝珠,我大妹子可好?”
被她突然间这么一问,我倒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才好了。半晌在她那双目光里抬起头,我轻声道:“姥姥已经去了。”
“什么……”听我这一讲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有点不可置信地瞪了我一眼。片刻一声不吭坐回椅子里,拿起边上杯子朝嘴边凑,可是手一抖,随即被泼洒出来水弄湿了半边袖口。
我见状忙跑过去想帮她擦,却被她摆了摆手轻轻挥开。一抬头的工夫神色又恢复如常,低头撸了撸袖子,她道:“这么快……几时的事……”
“三年前……”
“三年……”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她看了看我,“三年你都一个人过么?”
我点点头。
她也不多说什么,站起身在客厅里边走边四下打量着,到店门口的时候站定,朝里头看了看:“这店还开着?”
“是的。”我应了一声。
“现在点心业都不太景气。”有点自言自语。 。。
灰姑娘(4)
我再应了声:“还好。”
她嘴角牵了牵:“那你打算守着店一辈子么,跟你姥姥一样?”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她回头扫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由自主地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当口门突然被敲响了。
一开门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门外一色齐站着十七八个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外国男人,身后至少四五辆黑色奔驰尾随着一部加长林肯横在马路上,把门口这条本来就不宽的马路挤得像条塞多了东西的肠子。
都是些什么人啊?
正发着呆,为首的一个低下头朝我欠了欠身子:“请问,斯祁小姐在这里么?”
很礼貌的微笑,很纯正的中文。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我只下意识重复了句:“斯祁小姐?”
“他们来接我了。”身后响起外婆的话音。
这才响起斯祁就是外婆的姓,可是眼前这些人这些阵势……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狐疑着,外婆已从我边上走了出去,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忽然明白她这种天生见了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畏惧的气质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