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长谷留下了三本著作,羽生只有在爬上鬼岩时投了篇短文给一家名为《岳望》的登山杂志而已。他本人亲手写的文章只有这一篇,后来经常都是客观性的记录。
当然,羽生较常被记载于和他同行过的人的文章中。
羽生经常看起来像是为了摔下去而爬。
——伊藤浩一郎,青风登山会会志《青风》二一期(一九六五年六月发行)
我觉得羽生确实常常展现天才的攀爬方式,但相对地,也越来越危险。
——伊藤浩一郎,青风登山会会志《青风》二二期(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发行)
他很少笑,但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伊藤浩一郎,青风登山会会志《青风》二三期(一九六六年三月发行)
讲好听是纯真,讲难听是任性。羽生的个性当中,有一些这样的部分。结果,我和羽生分道扬镳,但如今,我也经常羡慕他。因为我没办法像他那么心无旁骛地面对爬山。我之所以离开他身边,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或者憎恨他。如果别人问我喜欢或讨厌他,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无论是技术,还是那家伙面对爬山的强烈情感,都令我感到敬佩。不过,我是从不再当他绳友之后,才这么想的。
——井上真纪夫,〈畅谈鬼岩〉(专访),《岳望》一九七〇年五月号
我在拉斯科山屋听说羽生先生的事。攀爬时,我经过了羽生先生摔下去的地方,明明左边有一条更安全些的路线,但羽生先生好像是从那里笔直往上爬。那条路线不是不能爬,但我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羽生先生会在那里选择往上爬的路线呢?
——长谷常雄,〈凌空于大乔拉斯峰〉(专访),《朝日周刊》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一日号
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喜欢人。他并不讨厌人。这一点,我现在十分明白。他喜欢人类社会,也喜欢和朋友喝酒。或许羽生真正的心声和大家一样,想当普通人。可是,那家伙除了自己之外,没办法和别人圆融相处。不,我想,他可能连和自己都没办法好好相处。因为他好像老是在跟自己吵架。所以,我想那家伙一定会一头栽进爬山。爬山可能是那家伙用来参与人类社会的唯一方法。那家伙啊,希望别人夸奖他希望得要命,大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吧。所以我想,他才会专挑危险的事情做。和伙伴喝酒的时候也是,不是马上回家,就是留下来喝到最后。喝到最后时,他会要求再续一摊、再续一摊。随着每续一摊,伙伴的人数就渐渐减少,他就会露出一脸落寞的神情。我总觉得不能丢下那家伙一个人,结果到最后,经常我和他两个人喝到天亮。那么希望人陪的家伙,却经常一个人入山。我想,那家伙大概是希望人陪才一天到晚入山。对于在圣母峰发生的事,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毕竟,是我向登山队推荐他的。
——伊藤浩一郎,〈攀登圣母峰的可能性〉(专访),《岳望》一九八六年九月号
羽生在喜玛拉雅山做了不能做的事。我认同他的天分、技术,但就登山者而言,我不予置评。
——田边聪志,〈攀登圣母峰的可能性〉(专访),《岳望》一九八六年九月号
长谷常雄本身也针对登山写了几篇文章。
爬不上那座山,并不是山的错。山没有对登山家做任何事。登山家之所以爬不上山,只是因为登山家输给了自己。
——《北壁之诗》,岳游社出版
我背着朋友的尸体,踏着雪下山。抵达陡坡,我回头望谷川。
“我什么也没做唷。”
山静静的,只是和平常一样的同一座山。
——《北壁之诗》,岳游社
我并不是为了寻死而爬山。反而是为了求生、为了掌握活着的证据而爬山。那项证据为何,我无法用言语说明。明明在山里时、攀附在危险的岩壁上时,我了解了那一点,但是一旦回到市区,我就忘了它。仔细想想,爬山就像是为了想起那件事。
——《大乔拉斯峰》,岳游社
去爬山,是为了去与山对话。一面与山对话,一面寻找自己身在山的何方。对我而言,这种行为就是爬山。越是面对更危险、更困难的岩壁,我越觉得能与山进行深入的对话。
——《大乔拉斯峰》,岳游社
只身入山险又峻。
——《大乔拉斯峰》,岳游社
大概、一定非得爬山不可。或许有人会说:若只是要置身于那种极限状况,除了爬山之外还有许多方法,不见得非得那么做不可。然而,对我而言,我认为那种极限状况必须是透过爬山所带来的。
——《攀向极限》,岳游社
动物大概有食物就能活下去。只要有食物和能够睡觉的地方即可。然而,人类不一样。人类并不是满足了衣、食、住的需求,就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地活下去。人类要活下去,需要的不只是物质层面,还需要不断往高处爬的精神层面。
长寿不是活着的唯一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人的一生当中,该视为问题的是活得精采与否,而不是人生长短。
重点在于怎么活,而不是活了多久。
生命,不在于长度。
——《攀向极限》,岳游社
不过,仅仅存在那里的山顶并非至高之物。那只等于掉在路边的石头。
它之所以成为至高物,是因为有人的视线注视着它。当人想到山顶时,正因为人殷切地向往山顶,那里才会成为至高处,成为神圣的地方。
并不是因为山顶神圣,所以人心向往之。而是因为人打从灵魂深处心神向往,那里才得以成为神圣的地方。
——《攀向极限》,岳游社
众神的山岭上 第七章 大乔拉斯峰
1
大乔拉斯峰位于白朗峰的东北方。
她的棱脊东西延伸约一公里长,有六座峰顶。
东峰沃克峰顶,海拔四、二〇五公尺,是大乔拉斯峰的至高点。
西峰温帕峰。
库罗峰。
雅雷奴峰。
玛鲁格里特峰。
杨格峰。
每座峰顶都比富士山高。
一八六五年,爱德华·温帕首先登上西峰。而第一位踏上东峰至高点的是霍瑞斯·沃克。这座峰顶便是以一八六八年第一位踏上那里的男人的姓氏命名。
这面大乔拉斯峰北壁,可以说是欧洲阿尔卑斯山中最有名的岩壁。比沃克峰顶高出一千两百公尺的沃克侧棱格外有名,一九三八年,凯辛、艾斯波席托、提佐尼三人首次攀登。
一九六三年一月,华特·庞纳帝首度在冬天攀登成功。当然,他不是单独一人。
到了一九七九年,长谷常雄才成功地首度在冬天单独攀登这面岩壁。
深町自己从前也一度为了采访而造访这座大乔拉斯峰。
她是一座庄严而风格别具的山。
从拉斯科冰河仰望的那副山容,令人百看不厌。
“没办法——”
深町造访岳水馆,水野治坐在内侧的小圆椅上对他说。
水野也请深町在同样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面对面。
水野应该六十多岁了,但骨架子大,而且手腕的肉也厚实。
他大概已经远离了困难的山,但若要爬山,仍是站在第一线的体格。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阻止羽生,他也打算去。再说,如果我会说不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雇用他了。”
水野背后的墙上,挂着满满一面墙的登山背包。
有许多Millet等厂牌的舶来货,但也有“大乔拉斯”等国内厂商的产品。
店内充满一股独特的气味,说不上是汗味或冰杖的铁的气味。深町并不讨厌这种味道。闻着闻着,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原本是为了探听羽生现在在做什么而展开调查,但在采访过程中,深町渐渐对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本身感兴趣。
本来的目的是为了再见一次马洛里的相机。深町想得到那台相机,确认是不是马洛里的相机。
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调查羽生丈二在尼泊尔的哪里。原本应该是为此而展开调查的。
当然,前提是在加德满都见到的那个名叫Bisālu sāp的日本人就是羽生丈二。首先,那个男人肯定就是羽生没错。深町透过宫川拿给他的照片,确认了。
如果只是单纯打听羽生所在之处,再度自掏腰包飞到尼泊尔试着寻找,也是一个方法。
然而,现在也没人保证羽生在尼泊尔,假如他在加德满都之外的地方,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出那个男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不管是伊藤、井上或多田,到头来,没有人知道羽生的近况。
但无论如何,终于循线找到了水野。
“那,结果,羽生出发了是吗——?”
“而且是一个人。”
“一个人吗?”
“是的。羽生从日本出发起,就是一个人——”
二月十日,羽生从日本出发。
独自一人出发。
事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乔拉斯”的多田胜彦和岳水馆的水野治。
“接下来的事,大部分就像大家知道的一样。”
“羽生摔下来了,是吗?”
“是的。”
羽生离开拉斯科山屋,攀上沃克侧棱是在二月十八日。
第一天,他攀越雷布法特岩缝。第二天,当他攀在上方的岩壁时,摔了下来。
落差大约五十公尺。
全身挫伤。
右臂、右腿骨折。
肋骨三根骨折。
羽生从那里开始只以一只手臂逃生。后来,这趟名为奇迹式攀登的逃生之行,又成了羽生丈二的神话。
那趟逃生之行,使得紧接着挑战的长谷成功了。比起首度在冬天单独攀登大乔拉斯沃克侧棱,就某个层面而言,这项危险的攀登可说是难度更高。经过那趟奇迹式攀登,连一般媒体也记住了羽生的名字,将他和长谷并列。
比任何人更先知道羽生的这起意外,联络救难队的,是晚他三天攀上沃克侧棱的长谷的队伍。
长谷的队伍想要攀上岩壁时,察觉到在上方岩壁任何地方都不见羽生的踪影,于是意会到羽生发生了意外。
“去时一个人。回来时,羽生也是一个人……”
水野对深町如此说道。
2
又做了那个梦。
有个男人独自攀向矗立于繁星之中的山顶。
只看得见那男人的背影,假如他回头的话——
说不定他是羽生丈二。
一开始,深町也曾以为那个男人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但至少如今,深町认为他是羽生。
一场浅眠。
因为自己一面做梦,一面认为那是梦境。
认定那男人是谁也很奇怪。这原本就是梦,而不是事实。每次自己脑中在意的事都会反映在梦中,而影像和自己的感受方式都会改变。自己之所以认为这个男人说不定是羽生,是因为现在,自己在意着羽生的事。
白天见了水野治,和他聊羽生的事。那大概也对梦境造成了影响吧。
深町也认为,大概马上就会从这场梦中醒来。
因为自己的思绪渐渐变得比梦境本身更为清晰。
睡眠变浅了。
呃——
那是什么来着?
对了,水野治在临别之际说了。
他说了什么?
手札——
没错,就是手札。
“你知道羽生丈二的手札吗?”
水野如此说道。
“不,我不晓得。怎样的手札呢?”
“记录大乔拉斯峰攀岩的手札。”
“回来之后才写的吗?”
“不是,不是回来之后才写的。而是正在攀岩时,在大乔拉斯峰的岩壁上,羽生亲手写的。”
“有那种东西吗?”
“有。但是没有发表在任何一本杂志上。”
“水野先生有看过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它在谁手上。”
深町对水野说:我真想看看那本手札。
“我现在不能说那人的名字,但是我会告诉对方你的事……”
水野如此说道。
深町低头拜托水野之后,对他说:
“对了,关于羽生的去向,有没有哪位可能知道呢——?”
“不晓得——”
水野好像试图想起什么,抬头看吊在头顶上五颜六色的登山背包。
“如果是爬喜玛拉雅山时的医生,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医生?”
“冈本仙次郎医生啊。”
“喔,那位……”
深町点点头。
他知道冈本仙次郎。
从日本登山会的喜玛拉雅山远征时代初期开始,他数度以医生的身分参加远征队。
他应该也以医生的身分,加入了羽生丈二在一九八五年参加的圣母峰远征队。
“冈本先生在大阪。”
水野说完,告诉深町冈本仙次郎的联络方式。
明天就得和冈本联络——
深町如此心想,意识已经从睡眠中清醒了一大半。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羽生丈二的事呢?”
水野问他。
“因为对他的爬山方式感兴趣——”
深町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总有一天想把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生平事迹,汇整成一本书。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加入专访他本人的内容。
深町隐瞒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见到羽生,以及马洛里相机的事,但是基本上,说出了接近真心话的部分。
睡眠变得更浅。
深町自己也不太清楚,实际上是以怎样的顺序,和水野聊到了刚才想起来的事。但想写书这件事,或许不是在回来时才有的念头,而是在第一次见到羽生时就想那么做了。
喔,对了。
手札。
想起手札的那一瞬间,思绪从梦境飘向了手札。
脑海中已经只浮现片断的圣母峰影像。
然而,在完全醒来之前,深町想再看一次那个男人朝圣母峰顶迈进的那一幕景象。
自己应该有话必须对那个男人说。
别抛下我——
不,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话必须说才对。
是什么呢?
加代子——
对了,是加代子。
别把加代子从我身边抢走——
意识顿时变得朦胧,刹那间,思绪再度被吸进睡眠之中。
男人站着。
正面看着深町。
一张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