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没有在动。
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看得见的一带看不见了。说不定连那个灯光也是幻觉。或者是雾渐渐飘进拉斯科冰河而遮住了灯光。就当作是那么回事吧。如果当作是那么回事,就代表我还没疯。
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了吧。
鼻水结冰了。
左手手指的血也跟着结冻了。用右手摸摸看左手手指,也硬得像石头。
我刚才摔下来了。
因为吊在半空中的冲击力而醒来,感觉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回到了同一个岩棚。一开始,我吊在半空中,把手脚伸向岩壁另一边的空间。为什么会弄错方向呢?因为头昏脑胀。因为头昏脑胀,因为已经没有体力,因为,已经没有体力,所以下次再吊在半空中的话,就回不来了。好可怕。我不想死。没错,我需要求生的念头。如果想着不想死,光想“不会死就是不会死”,大概就代表我命在旦夕了。
我不想死。
只要撑到明天天亮。
只要撑到黎明破晓。
拼了!
明天不要命地爬爬看。
目前为止最棒的攀岩。
一心只想这件事。因为我需要活着的画面。
真奇怪。
我想起了奇怪的事。
因为在脑中想也想不通,所以我开始写。
摔下来的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下能够解脱了呢?
一点也不能解脱。
因为还活着,所以不能解脱。
可是,就算活着不轻松,也不能因此而希望获得解脱。解脱意味着死亡,可是,为什么不能死呢?为什么非活下去不可呢?这大概是个大哉问。事后再想吧。可是,我要现在想。我该思考什么才好呢?
现在,我听见了声音。
“喂——”
“喂——”
我想,有人来救我了。
我差点回应:我在这里、在这里。要是回应幻觉或幻听的话,就完蛋了。
死、亡。
噢。
是岸这家伙。
岸这家伙吊在那里看着我。
以当时的姿势。
大腿骨钻进胸腔,脸上满是鲜血,表情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
可是,他在笑。
频频招手要我过去。
岸啊。
岸啊——
我也想过去。
我也想过去那边。
可是,我大乔拉斯峰才爬到一半。
让我爬到最后。
我要竭尽所能地爬,竭尽全力地爬,反正非去不可的时候,我自然会去你身边。
我对着岸说。
可是,幸好是岸这家伙来接我。
现在,让我加油。
还剩区区二十五公尺。
去到那边,也有吃的。
都是因为你,害我想起了食物。
我也想起了肚子饿。
我想泡个热水澡。
上高地的坂卷温泉。
只有在去爬谷川的回程路上,去泡过一次水上温泉。
喂。
我为什么要爬山呢?
因为我只有爬山吧。
岸,你去哪了?
你应该懂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爬山。明明觉得自己十分清楚,可是一旦思考原因,就忽然搞不清楚了。
好歹我知道,如果不思考原因,我就十分清楚。
我愿意拿其他人拥有的所有事物,用来交换爬山。
我知道我只有爬山。
原来如此。
明天要爬山唷——
至今将近二十年,我也只是一味地攀岩、向上爬。
明天的二十五公尺,我要爬给你看。
拿出我至今所有看家本领。
岸。
岸啊——
再让我看一次你的脸!
痛苦的时候,只要想起比现在更痛苦的事,现在的事就能忍受。
不过是这种芝麻小事。
喂……
二月二十日
生还。
现在,我在搭露宿帐,把楔钉打进岩壁,固定露宿帐。
钻进露宿帐中,穿上所有衣服。
吃硬得像石头的巧克力,把雪煮成热水,再将剩下的巧克力和所有砂糖溶入热水中喝下。
虽说是搭露宿帐,但因为是狭窄的岩棚,所以只是抓着露宿帐的两处,拉到上方的岩壁。使用营柱和登山背包,在岩棚中撑出一个人只能勉强横躺的空间。
明明喝了一堆热水,却丝毫没有涌现半点力气。
虽说是生还,但有时候只是阎罗王准许你多活一晚,甚至是多活几小时。
今天一天内,一口气用光了至今二十年份的所有努力。难道至今的二十年,只是为了攀爬这二十五公尺吗?
这种事情大概没办法再来一次吧。
能够使用的只有右手、右脚,以及牙齿。
我使用绳环,在主登山绳上打普鲁士结。
一面让普鲁士结的绳结慢慢以五公厘或一公分的距离在主登山绳上滑动,一面攀爬。
右脚抵在岩壁上,右手握着主登山绳,支撑体重。在此同时,用牙齿让普鲁士结的绳结向上移动。这件事并不简单。每行动一次,就会用掉所有体力,因此必须稍作休息。即使好不容易攀登一公尺,也会因为普鲁士结的绳结松开,而滑落三十公分——有时甚至将近五十公分。
用牙齿松开冻结的绳结,然后再绑紧。这件事做了不下千百次。
早上开始这个动作,抵达目的地已经傍晚了。
九小时?
十小时?
我一整天就在做这件事。
我体内已经什么也不剩。
不光是力气、体力等能以言语形容的事物,连所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事物也在这趟攀登中全用光了。
于是,我得到的是可以多活一晚或几小时的生存权。
我不会说是神的恩赐或幸运。因为是我亲手获得这项权利的。
一眨眼间,入夜了。
起风了。
我会打瞌睡,但那不足以称为睡眠。
好冷。
比昨晚更冷许多。
我把巧克力放进口中,但过了老半天也不融化。食不知味。我想,我说不定是把石头放进了口中。
攀爬期间也一直听到幻听。
连岸那家伙和伊藤先生都跑出来,对我说:换我爬前导吧。
我还可以。
再让我撑一下。
我一面这么回答,一面爬。
喝了热水,幻听一度消失,但似乎又开始了。
我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听见外头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所以现在爬了起来。
我没有回应。
因为我知道那是幻听。
因为那道声音是从我的左侧,也就是空无一物的空旷空间传来。
我醒来好几次。
风势终于增强,差点连露宿帐一起刮走。
如果把楔钉打进岩壁时,仔细确认打进岩壁多深就好了。
总之,我已经受够了被某个人的声音叫醒。
所以人都滚一边去!
可以不用再来了。
会有人来救我吗?
我并没有后援队,所以大概没有人会特地跑来,发现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假如有人发现我,若不是朝这里而来的长谷,大概就是长谷的后援侦查小组的某个人吧。
又醒来了。
原本吊在脸上方的露宿帐,一部分垂了下来。
众神的山岭上 楔钉松脱了。
我没有力气走出露宿帐,重新把楔钉打进岩壁了。我已经没办法做任何事了。而且也不想做。
让我自生自灭吧!
别吵醒我!
我缩在岩棚边缘的岩石后面。
钻进睡袋,以登山绳和楔钉固定身体。
把登山背包铺在屁股底下,用露宿帐裹住身体。
不久之前,第二根楔钉松脱,被风吹动,险些连露宿帐一起掉下去。
因为盖着睡袋和露宿帐,所以比昨晚好过,但一想到强风,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缺乏体力,所以相形之下,状况应该比昨天更恶劣。
花了将近一小时,才在这个地方固定了自己的身体。
头灯的电池也因此用到几乎没电了。我想电池应该就在某个地方,但是没有体力去找。
因为身在岩石后面,所以不会直接受到强风吹袭,但是因为风在打旋,所以空气持续在流动。
因此,很冷。
空间好窄。
一旦静静不动,马上就会感到疲惫,膝盖疼痛起来,所以每隔几分钟就要挪动膝盖的位置。
夜才刚开始。
一想到又要度过令人难以忍受的漫漫长夜,顿时感到绝望。
我心想:若像这样努力半天之后,结果还是没命,或许现在死了还比较好。可是,这么想的那一瞬间,就打消了那个想法,所以大概不要紧吧。
我从刚才就看见队伍。
有许多身穿白衣的人,朝我眼前的空间走去。
全都是熟人。
可是,明明都是熟人,但我却无法具体认出他们是谁。
当我想问他们要去哪时,队伍中的一个人回过头来。
我觉得如果问了之后,对方没有回答,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我没问那个人。
幸好没问刚才队伍的那个人。
因为事后思考,得到了那是幻觉的结论。
如果向幻觉发问,自己也会陷入幻觉之中。
光是用鼻子呼吸,鼻腔痛了起来。
我用右手手指擤鼻涕。
擤出了红色带血、冰沙状的鼻涕。
一咳嗽,便感觉胸口疼痛。
大概是肋骨裂开了吧。
即使用头灯照,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也变成了紫色。
血大概冻得硬梆梆了。
我十分清楚,变成这样的话,就必须切除手指。因为我看过好几次这种情形。
左脚脚趾大概也不行了。
头好痒。
我松开安全帽,用右手手指搔痒。头发缝隙间好像塞了不少沙子,硬物跑进了指甲缝。
扑簌簌地掉下来。
一看之下,竟是结块的血。
大概是昨天摔下来时,头撞到哪里了吧。
安全帽有个地方裂开了。
凉子小姐,我该说什么才好呢?凉子小姐,抱歉。我已经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了。
因为我已无能为力。
从刚才开始,岸那家伙就在扯我的衣袖。
用他折成原本三分之一大小的身体,试图拉动我的手。
时间已经到了吗?
你用那张嘴巴在笑吗?
这样啊。
已经非去不可了吗?
没有未了的事吗?
你寂寞吗?
岸啊——
去你身边也行。
可是啊,我觉得我还不能接受。
我发出了声音吗?还是在我的心里想呢?
且慢。
再等一下。
岸。
岸啊——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我还不过去。
这么一说,岸的身影消失了。
发出呼呼风声。
哦,原来在拉扯衣袖的是风啊。
纵然是风,若是被拉去那边,便是漆黑的夜。会坠入那里。
岸那家伙出现好几次,一下子拉我的衣袖,一下子拿出刀子想割断登山绳。
明明身高只剩原本的一半,却将手搭在打进岩石的楔钉上,想把它拔出来。
可是,因为岸的左膝就在他的脸正前方,所以好像看不清楚楔钉。
那么希望我去陪他吗?
既然这样,干脆去好了。
像那样用牙齿咬冰冷的楔钉也没用。
“岸。”
我真的发出声音。
再等一下,我迟早会去你身边。
我早晚会摔下去,我会在那天之前去。
如果我因为害怕摔下去,而放弃爬山,或忘记你的事,开始思考世俗的事,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来带我走。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在摔下去之前会去。
相信我,我一定会去。
不过,唯独故意摔下去这件事我办不到。
岸啊——
岸啊——
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你听好了。
我绝对不会想要自己独得幸福。
我也不想获得解脱。
你听好了。
我只能答应你这件事。
我不会放弃来这里。
你放心!
我会一直爬山。
好吗?
噢。
你来得正好。
岸。
要不要去喝啤酒?
东啤酒。
好喝的南啤酒。
哪里都好。
我一直以为,岩缝在跑一定是因为我在哭才会那样,如果爬到那里的话,就算难吃的东西也会变得好吃……
漫漫长夜。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写,也懒得思考,但已经用不着发疯。只要食物好好地吊在天花板的饰品上,就别再爬了。连不能吃的东西,电线杆跑哪儿去了?
跑哪儿去了……?
别倒下啊!
漫长的、夜。
漫长的、漫长的、夜。
漫长的……
终于困了,可是,睡着大概就死定了,实验,可是,没办法,证明,要等死了以后……
我困了,别叫我。就算叫我,我也不起来了。
我……
喂——
喂——
声音。
人的声音。
我不回应。
不回应。
我不要回应。
我打死也不要回……
二月二十一日
生还。
二月二十二日
医院床上。
被直升机救出来,飞越大乔拉斯峰上方时,眼泪掉了下来。
我究竟来这里要做什么呢?难道我是为了遇难,而特地来到这种地方吗?
6
深町看完羽生的手札,将它放在桌上。
羽生的手札一开始容易阅读,从遇难的那一段开始,字迹变得潦草,几乎无法辨识。
羽生用快冻伤的右手握着原子笔,在黑暗中为了活下去而写这本手札。
一篇阴森诡谲的文章。
读的过程中,好几次差点背脊颤抖。
内容令人胆战心惊。
羽生在从雷布法特岩缝稍微往上的岩棚上,被直升机救出来了。
然而,最先发现他的并不是直升机。
最先察觉到羽生发生意外的,是身为长谷的先发部队,来探看岩壁情况的原田。
从下方抬头看,没在理应看见羽生的地方看见他的身影,于是回到拉斯科山屋,告诉待在那里的山屋主人和长谷本人。
“没有看见羽生先生的身影——”
用双眼望远镜搜索,终于在岩石背后,发现了羽生缩成一团的身影。他们呼叫直升机。
直升机悬停在附近,羽生一开始抬头看了它一眼,但仿佛看见幻影似地再度低下头。
第三次抬起头,羽生似乎总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