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悬停在附近,羽生一开始抬头看了它一眼,但仿佛看见幻影似地再度低下头。
第三次抬起头,羽生似乎总算理解到直升机是真的。
羽生被拉上直升机,送到医院。
右上臂骨头复杂性骨折。
肋骨三根骨折。
左脚大腿骨骨折。
头部也有撞击导致的伤痕。
全身撞伤。
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冻伤。
左脚的小指和中指冻伤。
这四根指头经由手术切除。
遇上意外身负重伤,仍以单手单脚单独爬上二十五公尺,而且在寒冬,在超过三千公尺的地方露宿两夜——
即使是在欧洲登山史上,这也是史无前例的事。
“这是非常宝贵的物品啊。”
深町边叹气边对岸凉子如此说道。
“是的。”
“可是,为什么这本手札会在岸小姐手上?”
“羽生先生给我的。”
“给你的?”
“是的。羽生先生回到日本的一个月后左右,把这拿来给我——”
你能不能收下这个?
羽生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那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收下。
羽生硬把那本笔记本放在岸凉子的公寓里,而后消失无踪。
岸凉子看了它。
眼泪掉了下来。
因为她了解到,家兄的死令他苦不堪言。
无论在山上,或者在哪里,羽生随时都在心中进行像那本手札的对话。
“于是,我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意思?”
“自从家兄去世之后,每个月都会有人寄钱给我。只有一开始时,信封里装着信纸……”
请你坚强。
岸凉子说,那张信纸上写着这样的话。
每个月都刚好一万圆。
“原来寄款人就是羽生先生。”
那封信的字迹和手札的字迹相同。
岸文太郎死后三年来,那笔钱从不间断地按月寄来。
岸凉子在隔天去见了羽生。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来往了……”
来往之后过了三年,才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
两人交往到那起喜玛拉雅山的意外发生为止,大约持续了六年。
当时,发生了那起喜玛拉雅山的意外。
从喜玛拉雅山回来,半年后,羽生的身影从日本消失了。
“尽管如此,直到三年前为止,羽生先生每个月都会从尼泊尔寄一万圆来,他喜欢那里,所以我一直以为他现在也在尼泊尔。”
岸凉子说。
“直到三年前为止吗?”
“是的。”
三年前,当时因为没钱而放弃汇款吗?或者是因为其他理由,离开了尼泊尔呢——?
这么想着想着,就过了三年。
岸凉子说:就在这个时候,知道深町在找羽生。
“接下来轮到深町先生说了。”
岸凉子清楚地对深町说。
“接下来能换深町先生告诉我,你为何在找羽生丈二吗?”
深町已经没有理由犹豫。
就算没有必要说出相机是不是马洛里的,但如果不提到相机,话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了。”
深町下定了决心。
于是,深町巨细靡遗地告诉岸凉子在尼泊尔发生的事。
“我亲眼看见了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所以羽生丈二如今也在尼泊尔,这件事八成没错吧。”
然而,他在尼泊尔的哪里,为何在那里却仍然是个谜。
众神的山岭上 第八章 Sagarmatha
1
深町诚正在喝酒。
独自一个人。
他转动酒杯里的大冰块,请酒保倒双份威士忌。
Old Parr。
一家位于骏河台的饭店的酒吧柜台。
他在等濑川加代子。
威士忌已经从酒杯中少了一半,流进了腹中。胃一带好像点了火似地,暖烘烘的。
加仓和加代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若交往指的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深町不很清楚,但如果是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深町倒是说得出来。时间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介绍加代子和加仓典明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加仓当时在当文字记者。
只要有人委托案子,他当然什么工作都接,就职务而言,他是户外记者。使用新上市的帐篷或睡袋等户外用品,把产品性能写在杂志上。或者采访从都市搬到乡镇居住,在山区经营民宿的人。
深町认识加仓,是在十年前爬马纳斯卢峰时。
两人第一次在工作上合作,是在一九八八年,两人分别担任摄影师和文字记者,一起替某杂志制作“大日本钓鱼名人”这个专栏将近一年的时间。
加仓在学生时代参加登山社,爬遍了日本有名岩场的传统路线。
继马纳斯卢峰之后,深町也和加仓一起爬过北阿尔卑斯山好几次。
加仓爬起山来,不会逞强赶路,感觉很愉快。爬适合自己的山。进入山中,呼吸山林的空气,踩在山里的土壤上走路——加仓对于这行为,似乎乐在其中。登山的过程中,如果能够踏上峰顶,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加仓不是为了登顶而爬山,对于第一个登顶这种记录也没有特别的野心。
他们也曾邀请加代子,三人一起从上高地进入穗高。
加仓为什么会跟加代子开始交往呢?
深町不明白。
哎呀——
自己又在想着想了也没用的事了。自己想要追究无可挽回的事。
想要责怪过去。
自己想问没有答案的问题、走没有出口的迷宫、玩没有赢家的无聊游戏——
威士忌苦涩地烧烫了胃的粘膜。
尽管有时间,也不该提早半小时来碰面的地方。
藉由追查羽生丈二的过去,能够让心思暂时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游戏,但像这样等加代子,又将精力用在没有人会得到幸福的心理游戏。
越克制自己不去想,越忍不住去想那件事。
自己对濑川加代子这个女人,是否仍然怀有爱意呢?
唉——
看吧!
连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了。
喜欢是过去式。
而感到痛苦,是在自己疑神疑鬼,心魔开始住进心房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加代子开始避免和自己见面。
原本一周见一次面,变成十天见一次面、半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月见一次面。久而久之,经常一个月也见不到面,即使见面,加代子也会找各种理由拒绝上床。
不能见面的理由是,因为工作繁忙。
那么,什么时候能见面呢?对于这个问题,加代子回以不知道。
“等工作变轻松,我再跟你联络。”
然而,深町左等右等,加代子都没有和他联络。
打电话到她家,也是电话答录机。
留了言,她也不会回电。
打电话到她公司,她也只是一句“我在忙”,马上就挂断电话。
深町在她说很忙的时期,打电话到她的公司,听到别人说她准时下班回家了。
偶而见到面的时候,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她也老是回答:没那回事。
深町问她:你说在工作的那一天,准时下班回家。你去哪里了?
那一天在外面和画插画的川本先生讨论。好像讨论到半夜十二点多吧。讨论结束之后,我们去喝了点酒。
可是你两点还没回家。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种事?
我在你住的公寓前面等你。
你在监视我?
不是,我是在等你。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我不想被你那样绑住。
我什么时候绑住你了?
现在啊。
我没有绑住你。
你想要绑住我。
……
加代子的心渐渐远离自己。
明明喜欢加代子,她却有别的男人。
深町说:既然你有喜欢的男人,就告诉我你有了别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那也无妨。
让我解脱。
我已经受够了自我摧残。
那种情形持续了半年以上,将近一年。
你有男人——我知道。即使不情愿也猜得到。然而,既然如此,加代子为何不那么说呢?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一般如果有男人的话,应该都会说才对。
她为何不说呢?
那是因为——
深町终于想到了这里。
之所以不能说,是因为加代子正在交往的对象,是不能告诉自己的人。
那样的人,深町只想得到一人。
加仓典明——
是那个家伙吗?
是那个男人吗?
可是——怎么可能?
但那却是事实。
深町如此心想,留意两人的行踪,发现加仓和加代子经常同时联络不上。
深町心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打电话给加仓和加代子,对于两人同时不在,心中开始抱持扭曲的愉悦之情。
和加仓见面时,会若无其事地把加代子的事当作话题刺探。
和加代子见面时,会若无其事地把加仓的事当作话题刺探。
观察他们各自的反应,确信逐渐加深。
总有一天,我要逼得你们走投无路。我要把你们逼进死胡同,然后让加代子亲口说出我已经知道的事实。
多么阴沉而冷漠的喜悦……
你们也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隐瞒我知道的那件事。而我甚至替你们圆谎。
第一个无法忍受这个游戏的是加仓。
“抱歉……”
加仓坦白了。
加仓说,我原本打算更早告诉你。
他还说,我们打算结婚。
深町丝毫没有获得解脱。
那么不想和我结婚的加代子,为什么会下定决心和加仓结婚呢?
好一阵子,连呼吸都令人痛苦。
心情混乱至极。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起去爬圣母峰的事,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去。
我想藉由爬圣母峰解救自己。
然而——
深町出发去爬圣母峰的半年前——加仓典明死于冬天的一之仓泽。
因为发生了雪崩。
2
深町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浑身赤裸。
濑川加代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深町的身旁。
深町和加代子都没有动。
互不交谈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十五分钟以上。
饭店房内。
深町和加代子在楼下的酒吧碰面。
加代子晚了七、八分钟才来。在酒吧喝了一小时半左右之后,深町邀加代子:
“我在这间饭店订了房间……”
加代子默默点头,不发一语地跟着他到房间。
淋浴之后,深町想和加代子亲热。
但是他办不到。
因为深町失去了男性雄风。
于是,他仰躺在床上。
默默地瞪着天花板。
“别再这样了吧……”
深町身旁发出声音。
加代子语调僵硬地那么说。
“别再这样?”
“嗯。”
“这样是指?”
深町问道。
他知道加代子在说什么。
但是他明知故问。
“这种事情……”
加代子话音微弱。
她肯定是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这么说的。
“这种事情是指?”
深町明明也知道加代子的言下之意,却又问了。
深町变得坏心眼。
“我的意思是,我们别再像这样见面了——”
一阵沉默……
“为什么?”
沉默之后,深町问。
“因为没有人能得到幸福——”
“——”
“就算继续这么做,也没有人能得到幸福。”
“——”
“不管是你,还是我——”
深町哑口无言。
他十分清楚加代子说的话。
他再清楚也不过了。
可是——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又说你喜欢我的。”
加代子拉高了音调。
这是报复吗?
我是为了折磨加代子,才说我喜欢她吗?
深町也不明白这一点。
和加代子上床,是在加仓过世的两个月后。
深町和加代子见面、喝酒、送她回家,就那样进屋,半强暴地占有了她。
当时,深町还能够抱她。
“你干脆说,你不会原谅我。”
“——”
“这样,我们彼此都能活得轻松——”
“轻松?”
“对。”
“不对。”
“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
“我并不想变得轻松。”
“——”
“我并不是因为想变得轻松,所以才做这种事。我……”
我只是想接受事实,深町想这么说,但把话打住。
如果和这个女人怎么也走不下去,那也无妨。不过,在一刀两断之前,我想接受那件事。
但是自己还无法接受那件事。
深町觉得自己身在深不见底、没有出口的阴暗洞穴底部。
他仰躺着,从洞穴底部仰望天空。
在那片天的彼方,覆盖白雪的山顶在发光。
Sagarmatha——
世上唯一一处,这个世上的至高点。
唉——
深町像是想向那座遥不可及的山顶求救似地,叹了一口气。
3
深町锲而不舍地趁着工作空档,继续调查羽生丈二的事。
彻底调查羽生的事——
深町心想,自己说不定是想藉由埋首于这件事,逃避替自己和濑川加代子之间悬而未决的关系下结论。
比起马洛里的相机,深町现在更投入调查羽生丈二这个人。
然而,深町并没有忘记那台相机,以及那台相机可能带来的事物。
不过,深町认为,在找到那台相机之前,或许必须先彻底接近羽生这个人。他认为:那是用来知道羽生在哪里的方法,也是找到相机所在之处的方法。
至少,在日本能做的就是调查羽生的事。
如今,那起发生在喜玛拉雅山的意外,深町也知道了不少。
深町原本也曾经由风声,知道羽生在喜玛拉雅山发生的意外。因为那在登山者之间是一起有名的意外。
深町一一采访相关人士,边听他们亲口描述边调查。
综合岸凉子和其他人的话,羽生似乎在远征喜玛拉雅山之后,回到日本,待了半年左右。
后来,羽生的消息忽然从日本消失了。
然后,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钱,变成从尼泊尔寄来。
羽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