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站在第一线吗?”
“我想,我们的远征大概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因为发生了意外。”
“怎样的意外?”
“企图攻下西南壁的队伍发生的意外。不,正确来说,或许不能说是意外。因为在演变成意外之前,羽生先生设法处理了——”
一九八五年的远征中,似乎发生了如下的事。
事情发生在设置最终营区C6时。
C6大约设在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包含羽生在内的日籍队员和两名雪巴人负责设营。
羽生和安伽林两人留在设营完毕的C6,继续做上方的开道工作。
他们在几个地方进行拉固定绳的工作。
在那项工作的过程中,安伽林失足滑落。
他从迹近垂直的岩壁下坠,卡在下方二十公尺处的岩场。
安伽林还活着。
从上方叫他也有回应。
然而,他似乎脚受伤了,没办法动。
那不是羽生一个人救得了他的状况。
以Z字形攀爬到安伽林失足的地方,把楔钉打进那里,垂下登山绳,从那里下降。到此为此,羽生做得到。
然而,接下来怎么办呢?
安伽林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所以得由羽生背他。安伽林的体重,加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及用具的重量。即使用具可以丢弃,鞋子和衣服却不行。光是高山用的登山靴,重量就不轻。
再加上自己的体重和自己穿戴在身上的用具的重量。除此之外,这里是接近八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从上方以登山绳把安伽林的身体拉上来,大概是不可能的。没办法光靠臂力把一个人的重量往上拉二十公尺。
羽生只好背他上来。非但如此,背上来之后还得再背着他往下爬两百公尺到C6。
在氧气只有平地三分之一的状态下,办得到这一点吗?
就算以无线电求救,请C5的人过来这里,也要花一天。
要在那处没有东西遮蔽身体的岩棚过一晚。
即使羽生能够忍耐在那里露宿,安伽林大概也耐不住吧。而且往下爬到C6还要再花半天。
就地点和状况而言,无法靠自己的双腿走动的人,就算别人见死不救也怨不得别人。
总之,羽生以无线电向C5说明状况,自己以登山绳下降至安伽林所在的岩棚。
安伽林的状态比想象中更糟。右脚的大腿骨好像骨折了。背部也用力撞上岩石,某处的骨头似乎有异常。此外,有发烧。安伽林强忍发烧,在这种高度行动。
如果在那里露宿,安伽林肯定会没命。
羽生割断多余的登山绳,用来将安伽林背在背上,攀上那面岩壁,反复危险的Z字形攀登和下降,总算把安伽林送到了C6。
超人般的体力。
隔天,其余雪巴人和队员们从C5上来,把安伽林扛到下方的基地营。
长谷对北滨说,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九八五年的圣母峰远征时。
而北滨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深町。
至少,长谷似乎确实在加德满都看见了安伽林。
安伽林——
深町在加德满都见到羽生时,和羽生在一起的男人就叫做安伽林。
宫川姗姗来迟,这时已超过约定时间半小时。
7
“抱歉,迟到了。”
宫川一坐下就说。
“我在资料室查了很多资料,比想象中更花时间。”
“资料室?”
“嗯。不过,先把之前羽生护照的事做个了结吧。”
“知道什么了吗?”
“我拜托外务省的朋友,他破例替我调查,所以这件事希望你保密,总之,知道了一些事。”
说到这里,宫川向服务生点啤酒。
“羽生的护照,似乎在一九九一年三月过期了——”
“你说什么!”
“后来,外务省没有发给他新护照。”
“那,我在加德满都遇见的是——”
“羽生大概是非法滞留吧……”
“我想,那肯定是羽生丈二。”
“既然这样,不就讲得通了吗?”
“什么讲得通?”
“羽生不说自己的名字啊。因为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在尼泊尔,就不晓得会因为什么缘故,使得非法滞留的事东窗事发。”
宫川说到这里时,啤酒送上来了。
深町等宫川喝了啤酒,把啤酒杯放在桌上之后,告诉他自己和北滨聊过的事。
宫川听深町说完,说:
“安伽林啊……”
说完,抱起胳膊。
“你怎么想?”
深町问道。
“这么一来,不就出现了长谷和羽生见了面的可能性吗?”
“嗯。”
深町点点头,说:
“于是,我发现一件关于长谷和羽生的事。”
“什么事?”
“他们俩总是互不相让。”
“——”
“一个人做什么,另一个人也会做类似的事。鬼岩就是如此。一开始羽生爬,接着长谷单独爬。这么一来,后来羽生又单独再爬一次鬼岩……”
“——”
“大乔拉斯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喜玛拉雅山的时候也不例外,羽生爬西南壁,长谷爬东南棱。而这次是——”
“这次是?”
“长谷企图挑战无氧单独登顶世界第二高峰K2。也就是说——”
“羽生也企图挑战某座高峰吗?”
“没错。”
“他要挑战什么?”
“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深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宫川。
不会吧——
宫川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他缓缓地吸饱气,然后说:
“你也那么认为吗?”
“你‘也’?那,你也在想类似的事吗——?”
“正是。”
说完,宫川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公事包,从中取出一只大型咖啡色信封。
他将那只信封放在桌上,说:
“你看一下。”
深町拿起信封,看了宫川一眼。
“这是什么?”
“你不是说,你在调查东西吗?那就是你要的东西啊。”
深町从信封中,拿出一叠以钉书机钉好的纸。
“这是——”
“至今不用氧气,而且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人的名单。”
深町翻开那一叠纸,将视线落在那上头。
8
这地球上人称巨峰、超过海拔八千公尺的高峰,一共有十四座。
其中,在一九九三年之前,有十一座被人无氧单独登顶。
就次数而言,是十六次。
登顶者有十一人。其中,甚至有人像雷恩霍·梅斯纳一样,两度单独完成登顶。
具体而言,一一列举如下。
圣母峰(八、八四八公尺)
一九八〇年八月雷恩霍·梅斯纳(意大利),新路线。
一九八八年九月马克·巴塔尔(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
K2(八、六一一公尺)
一九八六年七月班诺瓦·夏姆(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
金城章嘉峰(八、五八六公尺)
一九八三年五月皮耶·贝干(法国),一般路线。
洛子峰(八、五一六公尺)
一九九〇年五月托摩·雪生(斯洛伐尼亚),首度登上南棱。
马卡鲁峰(八、四八六公尺)
一九八一年十月叶吉·库库奇卡(波兰)。
一九八一年马克·巴塔尔(法国),西棱。
一九八一年皮耶·贝干(法国),南壁。
卓奥友峰(八、二〇一公尺)
一九七八年秋天米察·乍基(伊朗)(登顶遭人怀疑)。
一九八七年冬天佛南度·嘉瑞多(西班牙)(唯一在冬天单独登顶)。
道拉吉利峰(八、一六七公尺)
一九八一年六月秃博信(日本),一般路线。*
马纳斯卢峰(八、一六三公尺) 无
南迦帕贝特峰(八、一二六公尺)
一九七八年八月雷恩霍·梅斯纳(意大利),新路线。
安娜普娜峰(八、〇九一公尺) 无
加歇布鲁Ⅰ峰(八、〇六八公尺)
一九八五年艾力克·爱斯可菲(法国),一般路线二十四小时。*
加歇布鲁Ⅱ峰(八、〇四七公尺)
一九八五年艾力克·爱斯可菲(法国),一般路线二十四小时。*
布洛德峰(八、〇三五公尺)
一九八四年六月克西斯多福·维利其(波兰),BC——峰顶二十四小时往返。*
一九八六年八月班诺瓦·夏姆(法国),BC——峰顶二十四小时往返。*
希夏邦马峰(八、〇一三公尺) 无
当中,有打“*”字记号者,严格来说,不算单独登顶。
因为同一时期,有好几组登山队以同一座山顶为目标,单独登顶者会利用那些队伍设置的路线。
利用其他队伍开辟的路线攀登,远比严格规定的单独登顶轻松,但话说回来,也就失去了单独登顶本身的意义。
此外,马卡鲁峰的马克·巴塔尔和皮耶·贝干是从攀登途中才变成单独行动。
再者,虽说是八千公尺高峰,也有像八、〇一三公尺的希夏邦马峰这种较低者,这些山原来就能以无氧攀登,所以特别强调“无氧”也没有意义。
换句话说,就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而言,有意义的是:
一九八〇年雷恩霍·梅斯纳,圣母峰
一九八一年叶吉·库库奇卡,马卡鲁峰
一九八三年皮耶·贝干,金城章嘉峰
一九九〇年托摩·雪生,洛子峰
这四项纪录。
宫川带来的纸上,大致记载着这样的内容。
9
“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无氧单独登顶过八千公尺高峰。”
深町说。
“对吧?我也跟你一样。调查之后吓了一跳。”
宫川仍然抱着胳膊说。
“这样看下来,雷恩霍·梅斯纳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了。你觉得那个心高气傲的羽生,会打算再一次模仿别人做过的事吗?”
“梅斯纳是从西藏这一边登顶。而马克·巴塔尔是从尼泊尔这一边。但是,马克·巴塔尔进行这趟单独行动时,有其他几队进入圣母峰,巴塔尔利用了那些队伍开的路线。”
“你的意思是,这样严格来说,还没有人从尼泊尔这一边无氧单独登顶吗?”
“欸,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羽生说不定会想出更异想天开的事——”
“譬如说?”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宫川说完,紧盯着深町的脸。
不会吧——
但羽生那个男人就是会做出人意料的事。
“嗯……”
深町不置可否地对着宫川点头。
“喂,深町,你去一趟吧……”
宫川说。
“嗯——”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总之先去再说。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这可是相当棒的新闻唷!”
“我知道——”
深町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点头。
众神的山岭上 第十章 毒蛇之都
1
蓝天——
仿佛直达宇宙的天空蓝。
白色棱线在它底下延伸。
空中的风吹拂着白色峰顶。
仰望天际,会发现峰顶在明亮而悲戚的天空正中央傲视万物,和宇宙遥遥相望。
黑点在棱线上,朝那座峰顶移动。
深町从下方注视那幕景象。
明明从老早之前就一直盯着看,但黑点看起来却没有接近峰顶多少。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何想前往那座峰顶?
深町不明白。
总觉得他像是马洛里。
又说不定是厄文。
也觉得像是羽生丈二或长谷常雄,亦或是加代子。
或者是加仓典明呢——?
难道自己在看的是尚未抵达峰顶,从一九二四年那时开始,如今仍持续朝峰顶迈进的马洛里或厄文的身影吗?欧戴尔当时抬头看,在那片雾上方,是否有如此悲哀、澄澈的天空蓝和白色棱线呢?
不晓得。
只晓得他迈开脚步,而自己被留在这里。
胸口苦闷。
好痛苦。
深町心想,自己也非去不可。
等等我——
深町在心中呐喊,但棱线上的人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自己被抛下了。
被舍弃了。
被加代子吗?
被羽生丈二吗?
不,说不定我是被自己舍弃了。独自从棱线迈向峰顶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
喂。
深町呼喊。
喂!
喂——
2
清醒了。
又做了那个梦。
猛然回神,已经习惯了的飞机飞行声,宛如从地底深处传上来的地鸣声般,包覆着靠在椅子上的背部。
深町在飞机上。
从成田机场出发,在香港转机,正飞向加德满都。
灯光熄灭的机舱内,阴暗,悄然无声。
许多乘客在睡觉,但四处点着一盏盏的读书灯。
深町的左手边就是窗户。
窗外是一片分不清天地交界的漆黑。
把脸凑近窗户,俯看深不见底的广阔黑暗,遥远的下方忽然出现微弱的光群。
总觉得像是俯看着在黑暗中发光、形状不明的深海生物。
十月中旬过后——
从八月下定决心到出发,结果花了两个多月。
因为已经答应了一些工作,不能取消,而且去加德满都也需要钱。
视情况而定,说不定会从加德满都飞到卢卡拉①,甚至去南奇市集②或圣母峰的基地营③,而且也必须先在日本做适应高度的训练。
‘注①:大多数徒步圣母峰环线的人都是以卢卡拉镇为起点。’
‘注②:南奇市集,海拔三、四四〇公尺,是整个昆布(Khumb)山区最大的城镇,有雪巴人的交易市集、登山用品街、网咖、银行和满街林立的大小旅馆。也是前往圣母峰基地营和邻近山区必经的城镇,可说是整个山区的交通中枢。’
‘注③:圣母峰基地营,海拔五、三六四公尺,位在尼泊尔境内喜马拉雅山区的Sagarmatha国家公园范围内,属于尼泊尔与西藏交界的地带,一般通称为昆布区。’
深町在木曾驹做了这种训练。
木曾驹海拔两、九五六公尺,将近三千公尺。
而且,在空中缆车终点站的宽广台地有旅馆,能订到个人房,有现代化电力,也提供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