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空中缆车终点站的宽广台地有旅馆,能订到个人房,有现代化电力,也提供餐点。
旅馆海拔高达两千七百公尺,如果在那里住几天,每天徒步爬上木曾驹山顶再折返一次,反覆几次下来的话,能够做到相当程度的适应高度训练。
能够一面在旅馆工作,一面适应高度,是深町求之不得的。
深町在那里住了三晚,爬上木曾驹山顶三次。
落叶松完全变黄,整座山笼罩在火红的颜色中。
那种颜色,依然留在脑海中。
深町当然没有告诉加代子这次的尼泊尔行。因为就算想告诉她,也不晓得联络方式。
深町告诉了和加代子共同的朋友,自己将要去尼泊尔,所以加代子说不定会知道这次的旅行,但仅止于此。就算知道了,加代子的心情大概也不会有所改变,深町也不认为两人之间会因此而产生什么变化。
下定决心出发之后,深町在这之前和岸凉子见了好几次面。
岸凉子想和深町一起去尼泊尔。
然而,她有工作在身。
就连深町也不晓得这次的尼泊尔行会待到什么时候。
“如果是十月中下旬,我也许能抽出十几天左右的时间。”
凉子如此说道。
十月底到十一月初,凉子有空。
“如果深町先生又要去尼泊尔的话,我也想去。”
凉子以她的方式在担心羽生丈二。
如果羽生丈二还在尼泊尔,她似乎想设法见到他。
“你想见羽生丈二?”
“我想见他。”
“但说不定去了也见不到面唷。”
“我知道。”
她说: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想去。
深町告诉她,自己在尼泊尔的联络地址。
并对她说:我会定期和之前配合过的旅行社分社联络,如果你来的话,去那里一趟。
几次见面下来,深町渐渐对岸凉子心生好感。
她虽然话不多,除非必要否则不太说话,但说话时言简意赅,切中要领。
她虽然外表柔弱,给人娴静的印象,但是内心坚强。
如果岸凉子真的来——
深町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产生那种想法,感到一种奇特的惊讶。
从这种感情萌芽的程度来看,自己心中似乎还有些稚气未脱。
“喜玛拉雅山啊——”
出发两天前和宫川见面,他边喝酒边如此低喃道。
“我也想亲眼看看。明明从事这种工作,我却连一次都还没去过。”
“明明是你唆使我去的——”
“那,你也唆使我去嘛。”
“丢下工作,跟我一起来啊。”
“我真的想那么做。”
“想做就做啊。”
“笨蛋,就算要丢下工作,也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
宫川叹气说道:
“最近,户外活动或许形成了一股风气,但登山方面却完全带动不起来。杂志越卖越差,登山人口也越来越少。即使是北阿尔卑斯山,深山里的山屋大概迟早也得关掉几间吧。
“所以,遇上像这次的事件,我总觉得满心雀跃——”
“满心雀跃?”
“对啊。因为我现在即将涉入全世界各处的巨峰都还是无人履及时的最大事件。一想到这点,我就莫名热血沸腾,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深町在飞机上回想宫川的话。
机内广播通知乘客:再过三十分钟,即将抵达加德满都。
原本在遥远下方的黑暗中可见的点点灯火,变成了这边一块、那边一块,数量逐渐增加。
虽然比不上东京或香港的灯火规模,但为数不少的灯火渐渐出现在黑夜底层。
比起第一次造访尼泊尔时,灯火的数量多了十倍以上。
深町心想:第一次从机上俯看这片灯火时,觉得灯火之间的距离多么恰到好处。
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人的一般音量能够互相传达的距离。
当时,光与光之间的黑暗看起来好温暖。
拥有人的体温的黑暗。
在那些光与光之间,有无数的人,和牛、狗、猴子、鸡等各种动物交杂地挤在一起。
加德满都——
机翼倾斜,当那些灯火猛然从黑暗底层靠近时,深町心中涌现一股感慨:
喔,我终于回来了——
3
令人怀念的城市。
钻进耳膜的异国语言。
路上挤满了人、狗和牛,阻挡行人前进,破破烂烂的老爷车发出刺耳的警笛声。
叫卖商品的声音。
深町走在街上的喧闹声中。
相机的背带从左肩斜背在肩上。
就连呛人的废气,人、兽的汗臭,都令人感到舒适,宛如浸泡在冷热适中的温水里。
漫步在因陀罗广场。
没想到自己的耳朵、舌头,连触感都如此习惯这个城市。
自己追着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终于又来到了这里。
Bisālu sāp——这就是羽生丈二在尼泊尔的名字。
在尼泊尔语是指毒蛇。
原来如此,深町现在想通了这个名字的由来。
羽生念作habu——换句话说,这和毒蛇——眼镜蛇(habu)的发音相同。这么一来,也就不难理解,羽生在尼泊尔为什么会被人用意味着毒蛇的Bisālu sāp称呼。
不过话说回来,有可能在这个国家再度遇见羽生丈二吗?
有几个线索。
一是雪巴族的安伽林。寻找曾经和羽生在一起过的那位安伽林的下落,是否就等于寻找羽生的下落呢?
既然是曾经得到老虎名号的人物,应该能在加德满都,搜集到一些关于他的资讯吧。
曾在英国队当挑夫的佝塔姆认识安伽林,也认识Bisālu sāp。深町知道,佝塔姆是从和Bisālu sāp有关的某个人家中,偷出那台相机。
如果再和佝塔姆见一面,问他那件事的话,至少会知道原本存放马洛里相机的那户人家在哪里吧。深町已经想象得到,那是在圣母峰大街的某个地方。那八成是雪巴族的村落,位于卢卡拉到圣母峰基地营之间的某个地方。
干脆一口气杀到南奇市集,在那里挨家挨户打听Bisālu sāp和安伽林的事,说不定会提早找到他们两人的下落。
再来就是长谷在“迦尼萨”这家店门前看见安伽林,那家店应该在加德满都的某个地方。找出那家店,在那里打听消息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另一个线索是,深町自己原先发现马洛里相机所在的那家店“Sagarmatha”。商店老板马尼库玛知道安伽林的名字。
他虽然不知道安伽林的长相,但是知道他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意思。
说不定马尼库玛对安伽林略知一二。
不知不觉间,深町来到了杜巴广场。
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大批人群四处走动,有人坐在民宅门口或屋檐底下,眼神放空地眺望街上。
尼泊尔国内的各式人种好像开始聚集到这一带。
古伦族、尼瓦族、廓尔喀族、雪巴族……人种多到深町已经无法辨别,他们在这里摩肩擦踵,走路、坐着,在那里仿佛具有某种意义。
打扮成印度萨图的人,每当观光客对着自己按下快门,就大摇大摆地走到对方面前伸手。
意思是要人付钱。
那里存在着一成不变的景象。
在旧皇宫的角落右转,看见了湿婆·帕瓦蒂神庙。
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神庙西边的屋檐在发光。
石阶上太阳所不及的屋檐底下,聚集着一群男人。
他们正在以纸牌赌博。
有男人光着脚,也有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鞋子,布满尘埃、一堆破洞的篮球鞋,好像有一半的脚趾头都露出来跟人打招呼。
他们是塔芒族和古伦族的男人——
深町缓缓爬上石阶,对男人们打招呼:
“Namaste.”
几个男人回过头来。
晒成褐色的脸上,只有眼白格外显眼。
“Namaste.”
两个没在玩牌、在一旁旁观的人,一脸亲切地向深町打招呼。
他们的脸上写着期待,希望眼前的日本人替他们带来什么工作。
深町以目光寻找记忆中的佝塔姆的脸,但他不在那里。
“我在找一个名叫佝塔姆的古伦族男人,这个时期,他有来加德满都找工作吗——?”
深町以不流利的尼泊尔语问道。
“不晓得。波卡拉那边又不是没有工作,说不定他今年在那边——”
向深町打招呼的男人说。
看来这个男人花光了赌资,好像被玩牌的伙伴冷落在一旁。
他似乎知道佝塔姆的名字。
“可是,如果加德满都有工作的话,那再好也不过了吧?”
“那当然。”
替以加德满都为基地攀登圣母峰的远征队当挑夫,拿酬劳在加德满都买许多东西回家——如果能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是最棒的。
“你没有带好工作来给我们吗——?”
“很遗憾,不是工作。不过,能赚钱。”
能赚钱——男人们似乎听见了这几个字,将注意力转向深町。
深町扫视四周的男人们,故意说给众人听。
“如果有人告诉我佝塔姆在哪里的话,我会说话算话付他钱唷。”
男人们拿着纸牌的手停下了动作。
现在,他们的眼睛看着深町。
从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在场所有人都认识佝塔姆,但说不定能够意外顺利地从他们口中问到佝塔姆的下落。
“他应该在半个月左右之前就来这里了。”
一个看似和佝塔姆一样是古伦族的男人说。
他以打量的眼神看着深町。
“呃,你找他有什么事?”
像是在怀疑人的眼神。
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像佝塔姆一样,进出“Sagarmatha”,而且大概不止一次把“商品”拿给像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那种男人。
“我有事情想问他。”
深町又说了一次一开始说过的话。
“啥事?”
深町犹豫该不该在这里说出Bisālu sāp这个名字。
如果知道Bisālu sāp的事,肯定也知道佝塔姆因为那个男人,一度进展顺利的工作泡汤了。
如果讲出Bisālu sāp的名字,他们或许会有所警戒。
用不着紧张。幸好之前在这里询问佝塔姆的事时的成员似乎不在这里。如果在的话,说不定会认出深町。
深町有些口吃,令他们提高警戒。
深町假装没有听见问题,从口袋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元美钞,交给对他发问的男人。
顺便给在场伸出手来的所有男人,人手一张一元美钞。
十三美元——
发完钞票之后,深町再度对男人们说:
“另外,有人知道一个名叫Bisālu sāp的男人吗?”
没有人回答。
他们看起来像是不知道,也像是知道但不回答。使用不同语言的外国人的表情,实在很难解读。
“佝塔姆也行、Bisālu sāp也行。还有,名叫安伽林的雪巴人也行。这三人当中谁都行,如果知道他们下落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呢?我用比刚才更高的金额买那个消息。现在不知道也无所谓。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想起来,或者去调查也行,如果知道就告诉我——”
深町如此说完,背对他们走下古老神庙的石阶。
深町心想,从现在这一刻起开始。
已经不能后退。
不管找不找得到羽生丈二,总之,自己已经在加德满都朝羽生跨出了第一步。
4
看人怎么想,羽生丈二这个男人对于日本登山界而言,已经是过去的人了。已经被人遗忘的登山家——
在近代史中某个时期确实曾经存在过的梦想——以人的足迹踏遍地球上每一寸土地的全球性运动。
英国、美国、俄国、法国、意大利、丹麦、德国、纽西兰,以及日本。
佛兰西斯·杨赫斯本④。
‘注④:佛兰西斯·杨赫斯本(Sir Francis Younghusband,1863…1942),英国军官,十九世纪最著名的英国探险家之一,旅游范围多在印度北部和西藏地区,对地理研究方面贡献良多,二十四岁时曾经只身穿越戈壁沙漠,还曾发现一条从中国通往印度的新路径。’
奥瑞·斯坦因。
斯文·赫定。
查尔斯·格兰佛·布鲁士。
乔治·马洛里。
大谷探险队的橘瑞超。
河口慧海⑤。
‘注⑤:河口慧海(1866…1945),日本僧侣。二十五岁得度,法号慧海仁广。二十八岁决定前往西藏求法,三十二岁成行。第一次西藏之旅返国时已是三十八岁。一九一三年底经锡金翻越隆冬的喜马拉雅山,重返西藏,完成第二次西藏之旅。’
艾德蒙·希拉瑞。
各个国家的各种人,徘徊在这世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那种精神,或者说是运动——的旗手,随着时代而更迭,或因死亡而离开人世。
恐怕——
深町心想。
羽生丈二这男人是那种精神的最后一名旗手。
至少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当中,还置身于那个时代的精神文化中的人,大概也只剩下羽生丈二一个了吧。
这种想法闪过深町的脑海。
放眼全世界,那种登山家已经找不到了。
说不定雷恩霍·梅斯纳这位超人属于那种人,但就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而言,梅斯纳已经远离现场了。
羽生丈二仍然站在第一线,仍然对于踏上那座属于天际的峰顶感兴趣。深町觉得,就这个层面而言,他才是最后一名登山家。
说不定羽生这个男人,是为了替以那种精神爬喜玛拉雅山的登山史合上最后一页,而诞生于这世上的人。
植村直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加藤保男也过世了,而长谷常雄也已不在这世上。
说不定从一八〇〇年代开始,代代相传至今的喜玛拉雅山攀登史,如今正由羽生静静地替它画下句点。
深町想透过乔治·马洛里的相机,站上最后的舞台——
一股不可思议的热气从体内升起,笼罩全身,深町走在汹涌的人潮中。
深町已经进入了塔美区。
5
马尼库玛一开始看见深町时大吃一惊,接着扬起两边嘴角,在脸上挤出笑容。
“Namas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