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长谷常雄。”
深町说。
这是个赌注。
虽然是个赌注,但深町有信心。
长谷和羽生肯定在尼泊尔见面聊过。
“一九九〇年,你是不是和长谷常雄在加德满都见了面呢?”
羽生原本盯着深町的眼神,忽然像是要在远方物体上对焦似地,飘在半空中。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嘟囔道:
“原来是长谷啊。”
“你们见了面吧?”
“嗯,见了面。”
羽生点点头。
“长谷告诉你的吗?”
“不是。”
深町轻轻摇头。
“那么,为什么你知道?”
“我推论出来的。”
“推论?”
“一九九〇年之后,长谷常雄忽然开始对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感兴趣。若是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在因为拍电视广告而来尼泊尔之后。长谷是不是在尼泊尔获得了那个点子呢?”
“光是这样,你为什么会知道他跟我见了面?”
“长谷在‘迦尼萨’前面看见了安伽林。我也在加德满都看见了你和安伽林在一起。这么一来,就能充分联想到你是否和长谷见了面。”
“然后呢——?”
“你和长谷经常有一点吻合。”
“吻合是指?”
“意思就是有共通之处。”
“那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指,你做什么,长谷也做什么;长谷做什么,你也做什么。”
“——”
“鬼岩就是如此。你爬鬼岩,长谷也爬鬼岩;长谷一爬鬼岩,你也又爬一次鬼岩……”
“——”
“长谷爬大乔拉斯峰,你也跟着爬大乔拉斯峰,你去喜玛拉雅山爬圣母峰西南壁时,长谷也加入同一队的另一支分队,爬圣母峰的传统路线……”
“……”
“所以我在猜,长谷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八千公尺高峰,是不是代表你也要挑战无氧单独登顶喜玛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呢……?”
深町说这段话的期间,羽生默默地看着深町的脸。
一阵沉默。
深町抑制快要加速的呼吸,等待羽生开口。
“原来如此……”
羽生宛如吐出小石头般,吐出那句话。
“用你的说法来说的话,就像长谷死于K2一样,我也会死吧?”
冰冷而僵硬的语调。
羽生挤出一个令人背脊打了个寒颤的表情。
他面露微笑。
一道冷静而冰冷的笑容。
“没那回事——”
“长谷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一九九一年十月。”
“你调查得真仔细……”
“——”
“照这情形看来,除此之外,你大概也调查了许多关于我的事吧。所以,你才会带凉子来加德满都。”
“——”
“这么做有趣吗?”
羽生小声问深町:
“喂,我问你,这么做有趣吗?”
深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羽生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擅自调查别人的过去,恬不知耻地来到像加德满都这么远的地方。不但如此,你连女人都拉来,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
“喂。不管我想做什么事,那都与你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从旁干涉别人想做的事!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专心做你的事,就没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了……”
深町哑口无言。
他没话找话说,正当要开口时——
电话响起。
2
深町拿起话筒。
“你们依约在等电话吧?”
和昨天一样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凉子呢?”
深町问道。
深町手上拿的是放在书桌上的电话话筒。而另一支电话放在床头柜上。羽生已经把那支话筒拿起来,抵在耳上。
“让我和她说话。别的事待会再说。”
“日本人真性急。谈生意明明慢慢来会进展得比较顺利——”
“让她听电话!”
“OK。她现在在这里,换她听电话。但虽说是换她听电话,拿着话筒的是我。通话时间是二十秒。二十秒之后,马上又换我听。”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喂——”
凉子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凉子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呢——?”
“有男人在新路向我搭讪,说Bisālu sāp在找我。他说,Bisālu sāp有话要跟我单独说。我问对方,Bisālu sāp不是不想见我?对方说,Bisālu sāp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不想见另一个男人,如果能够两人独处,他想见我。于是,我坐上车被带来了这里。”
“这里?那里是哪里?”
“我不太清楚。在河附近……”
说到这里时,凉子的声音忽然变远。
“问地点也没用。只在加德满都闲晃过一、两次的外国人,怎么可能知道坐车前往的地点。而且我们故意以复杂的方式移动——”
深町十分明白男人话中的意思。
“这样你就知道女人平安无事了。我们能够放心地谈生意了吧?”
“你想怎么做?说出你的条件——!”
“你不够资格跟我谈条件。Bisālu sāp在你旁边吧?请那个男人接电话——”
深町看了正对面坐在床缘、把话筒抵在耳上的羽生一眼。
羽生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
羽生说。
“原来你在啊。”
“说出你的条件!”
“你听好了,我们想要的是那台相机,和相机里装的底片。还有,关于你得到那台相机的过程的资讯。但是,我们的条件也稍微改变了——”
“变成怎样?”
“付钱就行。”
“钱?”
“现金。日圆是一百万圆。美金是一万元。要付哪一种随便你。我们想以商品和你交换先筹到的任何一种货币。”
“——”
“对于日本人来说,这个金额并不大吧。我不会要你今天马上筹出来。傍晚我会再打电话。记得明天准备好。如果报警的话,商品就会掉入冰隙中,我们的关系也会到此为止——”
对方说完这些,不等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呿!”
羽生一面将话筒移开耳朵,一面咂嘴。
“其中必有蹊跷。”
羽生边说,边将话筒挂回去。
“什么蹊跷?”
深町边挂回自己的话筒边说。
“不晓得。他们大概突然变得想要现金更甚于相机了吧。至于原因就不晓得了。”
“他们大概是认为,相机不会给他们带来值钱货吧。”
“不知道。总之,这下只知道凉子平安无事。”
“对于要求一百万,是吗?”
“幸好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要求一千万日圆。”
一百万日圆——是一般日本人八成都筹得出来的金额,对于旅客来说,大概也有人带那么多钱到国外吧。
至于一千万日圆,则不是阿猫阿狗都筹得出来的金额。即使筹得出来,如果地点是国外,也需要时间。如果付不出一千万日圆,肉票家属就会报警。
这么一想,一百万日圆这个数字,可以说是相当实际。
幸好凉子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但是对方威胁:如果不顺他们的意,就会杀害凉子。凉子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会被利用于何种交易。
一想到凉子的内心,就有一股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裂五脏六腑的不安,向深町排山倒海而来。
“怎么办呢?”
深町问道。
“什么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不要报警?”
深町开始认为,报警会不会是更理想的上上策。
一百万这个金额,应该是筹得出来。然而,就算交付赎金,也没人保证凉子会平安无事地回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身为外国人的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不要。”
羽生爽快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相信警察吗?还是,尼泊尔的警察不值得信任呢?”
“都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
“那,我问你,你相信警察吗?说到警察,你觉得他们会替我们想办法吗?”
“——”
“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警察,我的回答是不相信警察。并不是我不相信警察或尼泊尔的警察,而是我不相信任何外人。仅止如此而已。”
语气强烈的一段话。
“进一步来说,我也不相信命运,甚至不相信我自己。我不想当任何人的绳友,也不想让任何人当我的绳友。就算剩下我自己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当自己的绳友。”
宛如全身遭火焰吞噬般,羽生表情扭曲地说。
深町为之语塞。
沉默的刀刃,使劲地戳着深町的肌肤。
深町仿佛无法忍受沉默地说:
“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次换羽生沉默。
“怎么办呢?”
深町又问了一次。
“等一下。”
羽生像在沉吟似地低声说。
“你叫我等一下,到底要等什么呢?”
“昨天,后来我采取了对策。”
“对策?”
“安伽林在调查内情,刺探马尼库玛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边的人。”
“是他们干的吗?”
“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方干的,或者两人共谋。不过,知道那台相机的,只有马尼库玛或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边的人。如果犯人在其中的话,迟早会被揪出来。”
羽生这么说时,电话再度响起。
深町拿起不久前刚放下的话筒,抵在耳上。
“This is An Tuerin.”
耳熟的声音——是安伽林。
“你是深町先生吧?”
安伽林以英语问道。
“是的,我是深町。”
深町也以英语回答。
“Bisālu sāp有去你那边吗?”
“他在这里。”
“能不能请他接电话呢?”
“好的。”
深町边回答,边看了羽生一眼。
“是安伽林打来的。”
深町递出手中的话筒。
羽生从深町手中接下话筒,把它抵在耳上。
“怎么样?”
羽生问道。
不知道安伽林对羽生的问题回答了什么,羽生“喔、喔”地点头,当了好一阵子的听众。
“然后呢?”
“嗯,既然这样……”
“这样啊。”
羽生不时发出这种声音。
不久之后——
“我知道了……”
羽生说完,放下话筒。
羽生直盯着深町。
“发生了什么事吗?”
“马尼库玛要来。”
“要来?马尼库玛要来?”
“嗯,来这里。”
“来这里?”
“他似乎有话要说。”
“什么话呢?”
“等他来了就知道。大概是凉子的事吧。”
3
马尼库玛和安伽林一起来,大约是在十五分钟后。
他们敲了敲门,一打开门,安伽林就站在门前,马尼库玛站在他身后,脸上依然挂着那种讨人厌的笑。
安伽林和马尼库玛慢慢进入房内。关门的是安伽林。
马尼库玛俨然自己是带着安伽林来似地,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众人。
“这次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马尼库玛如此说道。
他简直不是在对三个人说话,而是面对更多听众。
“就算这位老虎安伽林没有来找我,我原本也打算请教这件事。”
马尼库玛的嘴角带着看起来卑微的笑。
“他好像到处向我身边的人打听,所以我主动请教他有何贵干。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为了Miss凉子的事。既然这样,我就请安伽林带我来这里了。”
“你知道凉子被绑架吗?”
羽生问道。
“嗯,我知道。因为绑架她的,是我的朋友。”
“你说什么!”
羽生从床上起身。
“欸,能不能请你们先听我说呢——?”
马尼库玛仿佛要制止羽生的动作似地,起身作势要逃。
“我是生意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要进怎样的货、怎样的资讯,怎么卖掉赚钱。在我看来,这次绑架Miss凉子是不智之举。那是一桩赔本生意。”
羽生坐在床上,把双肘靠在双膝上听马尼库玛说话,表情像石头般僵硬,深町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是你命令他绑架的吗?”
深町问道。
“No、No——”
马尼库玛摇了摇头。
“绑架凉子小姐的人你也认识,是玛嘉族的蒙汉。”
“蒙汉?”
深町说出那个名字。
替自己带路去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男人。
“另外这人对你们而言,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名字吧。和蒙汉一起绑架Miss凉子的,是原本偷出那台相机的佝塔姆——”
“——”
“还有一个人,他是打电话到这里的人,名叫塔曼·穆格尔。我想,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帮忙的人,但就我所知,是这三个人。”
“那个塔曼·穆格尔是什么人?”
羽生问道。
“来自不丹的难民。”
在此之前保持沉默的安伽林说道。
“来自不丹?”
“是的。”
安伽林点了点头。
这个时期,令尼泊尔政府头痛的问题之一,是和不丹之间的民族纠纷。
事情的发端是从一九九〇年起开始活络的尼泊尔民主化运动。
最初,民主化运动的前一年——一九八九年,随着尼泊尔政府修改通商、通关协议,印度对尼泊尔实行经济封锁。因此,石油等燃料和生活物资无法进入尼泊尔。
因此,尼泊尔物价高涨。
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共产党在尼泊尔的活动变得活络,一九九〇年四月,以共产党和学生为主的游行走上加德满都街头。
游行队伍的人数约莫十万人。
许多成员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皇室强烈要求民主化。
警官对这支游行队伍开枪,造成五十多名死者、两百多名伤者。此时,包含两名意大利籍的采访记者在内,有七名外籍记者、摄影师被警官开枪、殴打致死。
一九九一年五月,睽违三十二年举行政党参与的众议院选举,尼泊尔国大党(NCP)获得过半数的议席,诞生了柯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