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穿过尘埃,深町知道蒙汉不时隔着后车窗回头看。
“他们逃不掉的。因为这条路是死胡同——”
司机说。
这深町也知道。
问题在于走到尽头,车不能动之后。他们大概会以凉子的性命要胁,试图逃跑吧。要怎么从狗急跳墙的他们手中,将凉子平安无事地救出来呢?
凉子乘的车跑在前头,向右转。
是上坡。
而且是山路。
路况变得更差,路面缩窄。
两辆车追一辆车。
路肩没有护栏及任何安全措施。
“这条路再走不了多久,车就没办法开了。”
早已不是车能顺畅行走的路了。
大小石块从左侧绝壁掉落路面,轮胎不断辗上那些石块,车腹也碰撞到了它们。
真令人受不了。
必须抓住前方的座椅。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忽然发出猛烈的煞车声,和汽车甩尾打滑、轮胎在泥地上磨擦的声音。
尘埃变成几乎和泥土一样的颜色,视野豁然开朗。车穿越了尘埃。前方没有车。
深町坐的车,超越了岸凉子坐的车。
岸凉子坐的车呢?
“掉下去了!”
司机停车叫道。
这时,羽生已经打开门冲下车。
深町呼吸着尚未落定的尘埃,和羽生并肩站在悬崖边。
俯看下方。
好高的悬崖。
下方是一条涓细小溪。
高度约六十公尺。从悬崖边缘开始是将近六十度的斜坡,到了下方十公尺处,变得宛如刀削般往下切削。
在那道切口前方,长着两棵榕树。
掉下去的车斜斜卡在那两棵树中间。石子和沙砾沙沙地一直洒落在那辆车上。
深町和羽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石子和沙砾从他们的脚边往车的方向掉下去。
非常脆弱的悬崖。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抛出去的,看似穆格尔的男人紧紧抱住稍远处的灌木树丛,仰望着上方。血从他的额头流了出来。
八成是这个男人打电话到饭店的吧。
后座的车门依然关着。蒙汉和凉子大概还在车上吧。
“凉子!”
羽生对着那辆车叫道,但是没有回应。
要下这道斜坡,很危险。
踩下去,沙石便会从脚边崩落。尽管如此,如果这道斜坡以六十度左右的斜度一路延伸到谷底,总还有办法可想,但是它中途忽然变成峭壁,就算能够往下滑到那里,也会从那里一口气往下坠落。
如果往下爬到汽车或树的位置,把体重施加在树上即可,但可能会因而使得树的负荷加剧,导致树撑不住重量让人连车摔下去。糟就糟在垂直的岩盘难对付。
说到六十度,从上方俯看时,几乎和垂直的悬崖一样。
“绳子。”
羽生低声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回到车子。
原来如此。
深町心想,后座应该有绳子。佝塔姆被抓到时拿着的绳子。
另一辆车上的人走过来一字排开。
有几个人试图爬下悬崖的斜坡,泥土立刻从脚边开始崩解,他们连忙回到崖上。
树发出声音向下倾斜,汽车动了。
沙石大量落下。
原以为车就要这样和两棵树一起掉下去,但只是倾斜,车没有掉下去。另一棵树似乎勉强支撑了车的重量。
安伽林拿着绳子回来了。
“你是登山专家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问道。
“嗯。”
羽生边回答,边把绳子从肩膀缠到背部,再绕过胯下。
这是在准备悬垂下降。
“可以交给你吧?”
“我是打算那么做。”
安伽林负责在崖上拴住绳子,深町跑到安伽林身后帮忙。
那是一条麻绳。
细归细,但只要不磨擦岩角,应不至于马上断掉。并不是要在悬空的状态下把两个人的重量拉上来。若作为辅助,提供给打算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斜坡的人使用,应也能够充分发挥功能。
准备就绪时,羽生已经背对着悬崖,一脚踏上斜坡。
沙石沙沙地从羽生的脚边落下,量还不少。
羽生以小鸟般的轻盈步伐,立刻到达了汽车旁。
小心不将自己的体重加在车上,打开车门。
羽生先从车上揪出一个男人。
是蒙汉。
蒙汉还活着。
血从鼻子流出来,从他的动作来看,左肩似乎受了伤。左臂好像几乎不能动。
羽生让蒙汉紧紧抓住附近的灌木之后,上半身再度埋入后座中。看来蒙汉靠近车门,岸凉子似乎在内侧。
这时,又响起了那阵令人不悦的声音。
树弯折的声音,和大量沙砾碎石洒落的声音。
咯吱。
吱嘎。
仿佛有一条冰凉的大蛇窜过深町的背脊,令他打了一个大寒颤。
羽生从车上救出双手手腕仍被反绑在后的凉子,那一瞬间巨大声响响起,一棵树倾斜,接着第二棵树的根部离开地面,伴随大量的沙土往下落。
羽生的脚边被挖开一个大洞,一股强大的冲力传至深町手边。细麻绳整个绷紧。
恐惧感窜过深町的背脊。
羽生只是让绳子稍微钻过腰带,并没有绑紧,而且就算绑了,这条细绳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人的体重下坠时的冲力。更严重的是,因为支撑岸凉子,更使得绳子的负荷加剧。虽然严格来说,与其说是下坠不如说更接近滑落,但尽管如此,还是会有相当大的重量施加在绳子之上。
车和树一起坠入溪谷,发出巨响。
深町手上的重量告诉自己,至少羽生的体重还施加在绳子上。
然而——
绳子纤维接连断裂的触感,传到了手上。
要断了。
大概已经撑不了几秒了。
正当那么想之际,重量忽然从深町手上消失。
“羽生先生!”
深町站了起来。
他站在悬崖边往下望。
“他还活着唷!”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高声说。
在渐渐散去的尘埃中,深町也看见了那一幕景象。
土石崩落之后,之前原本藏于其下的岩盘露出一部分,一棵大树最粗的树根仍紧紧抓住那块岩盘。枝叶的部分往溪水垂落,但树没有掉下去。掉下去的是另一棵树和车。
羽生将右手搭在那条粗树根上,双脚站在岩盘上,左臂抱着岸凉子。
多么强大的臂力啊。
幸运?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这个字眼,但是予以否定,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若得救,那并非幸运。而是羽生强行以自己的臂力,将自己的生命从命运上摘了下来。
绳子再度垂到羽生所在之处。
羽生把两人份的体重寄托于双脚,放开抓住树根的右手,再以右手抓住那条绳子。
安伽林和深町慢慢将那条绳子拉上来。
羽生以右手抓住绳子,缓缓用双脚从崩塌的斜坡上爬上来。
他看起来毫不疲惫。步伐强而有力,而且节奏规律。他的身体轻盈地动着。
爬上来了。
安伽林用刀子割断绑住岸凉子手腕的绳子。
“羽生先生。”
岸凉子站在羽生面前说。
“凉子……”
羽生像个纯情的国中生,畏畏缩缩地将手伸向岸凉子的肩膀。
“总算见到你了。”
岸凉子紧紧抱住羽生。
深町望着这幕景象,心中伴随高温萌生一股闷闷的痛楚。
7
深町在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房间里,喝着刚从壶中倒出来的热咖啡。
傍晚——
不久之前,替岸凉子诊疗完毕的医生方才回去。
医生说:有几处擦伤、撞伤,出现瘀血,但骨头和内脏别无异状。
那位医生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有交情。
医生留下一些伤药和贴布,离开了房间。
剩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汽车驾驶,以及羽生丈二、安伽林、岸凉子、深町等六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替六人准备椅子,各自坐在椅子上。
灯亮着。
日光灯的灯光。
蒙汉和穆格尔没有掉入溪中,勉强获救,现在乖乖地被押进了这栋房子的一楼。
“幸好没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声如洪钟地说。
“我不晓得是不是欠你一份恩情,但总之跟你说声谢。毕竟凉子是托你的福才获救的……”
羽生不动声色地说。
“用不着道谢。我有我的立场,希望事情尽可能不要闹大,平息下来,所以我要感谢她平安无事。”
“我也一样。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话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闹上警局。不过若她觉得不能这样善罢甘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羽生看了岸凉子一眼。
“我无所谓。只要今晚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就好……”
“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羽生将视线拉回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上。
“这么说来,他们三个可以任凭我处置喽?”
“随你怎么处置。要是他们再搞一次相同的花样,我可吃不消——”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请他们离开加德满都两三年。要是擅自回来,他们就等着后悔吧。”
“既然这样,我们要走了。”
羽生一准备起身,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便说:
“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当然,我问了你不见得一定要回答。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
“这个顾虑是多余的。反正不管你问什么,我不想回答时就不会回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微笑道:
“关于相机的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把那台相机弄到手,但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吗?”
说完,他注视着羽生。
羽生沉默,闭上嘴。
“怎么样?”
“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这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充分回答了我的问题。谢谢。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挺令人兴奋的答案嘛。”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
“今天的你真英勇。利落的动作令人看傻了眼。廓尔喀也没几个人能采取那么冷静的行动。就战士而言,你还完全站在第一线上。”
“被廓尔喀的前中尉那么说,我觉得很荣幸。”
“我隐约猜得到你接下来想得到什么。”
“是喔——”
“从你舍弃的、即将舍弃的事物大小来看,就知道你想得到的事物有多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边说,边看了岸凉子一眼。
“人若是双手捧着行李,就无法拿更多行李。如果不先舍弃双手捧着的行李,就无法抱起下一件行李。”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变得饶舌。
“上战场前的士兵,表情都跟你一样。我想对你说一句‘Good Luck’,但你大概连幸运都会拒绝吧。不,你大概不会拒绝,而是不指望它。如果最后能给你一个忠告的话,就是:休息是必要的。”
“休息?”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
羽生说完,缓缓起身。
深町、安伽林和岸凉子陆续站了起来。
羽生对岸凉子说:
“我送你。”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开我的车送她。然后,我以我的名字在同一家饭店多订了两间单人房。我想,务必请Bisālu sāp和老虎安伽林住上一晚。”
羽生停下脚步,盯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我做了令你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那回事。”
回答的是安伽林。
“我有地方非回去不可,Bisālu sāp今晚有空。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去住一晚吧。”
安伽林轻轻拍了羽生的肩膀一下。
羽生默默点头。
8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禁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高山钻进帐篷中时,因氧气不足而下意识地深呼吸,然后吐气。
明明应该疲惫不堪,意识却很清晰。
深町仰躺瞪着天花板。
地点是在自己饭店的房间里。
凉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还是羽生的房间呢?深町只知道,无论凉子在谁的房间,总之她不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自己的房间,羽生应该在她身旁,而她如果在羽生的房间,羽生也应该在那里。
深町和两人在大厅道别。
两人不可能各自睡在自己房间。他们应该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吗?他们当然会聊天吧。两人都有一箩筐的话题可以聊。即使在一起一晚、两晚,话题也聊不完。
而对男女而言,有一种比任何对话都更能畅所欲言的沟通方式——
自从濑川加代子消失了之后,深町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想她。
来到尼泊尔之后也是如此。
然而,自从岸凉子来加德满都之后,深町总觉得自己刻意淡忘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因为岸凉子在身旁,仿佛受到她的吸引,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了濑川加代子的引力圈。
尽管岸凉子是来找羽生,深町内心却萌生一种念头,希望岸凉子就这样找不到羽生。
但是,现在找到羽生了,现在他和凉子在一起。
那就是事实。
到了明天——
必须和羽生聊一聊。
在哪里发现那台相机?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了?还有,现在羽生丈二究竟想用Bisālu sāp这个名字做什么?一九九〇年,羽生和长谷这两名天才登山家到底在加德满都聊了什么呢?
必须询问这些问题。
那就是这次自己来到尼泊尔的目的。不能忘了这个目的。其他的事、岸凉子和羽生丈二之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
羽生丈二——
据说,他在这之前去了西藏。
晒黑的脸。
乌黑的皮肤。
长时间曝晒于强烈紫外线下,人的容貌就会变成那样。
坏死的黑色皮肤,正从整张脸上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坏死,正在剥落。
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人的脸才会变成那样。
喜玛拉雅山的高峰——
空气的浓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