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人的脸才会变成那样。
喜玛拉雅山的高峰——
空气的浓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穿透稀薄空气的紫外线,会晒黑裸露的皮肤,使其坏死。
为何跑去西藏那种地方——
种种念头在深町心中盘旋。
明明应该是重度疲劳,但疲惫却迟迟不将身体拖进沉睡的深渊。
深町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进入浅眠。
9
他梦见了山。
在寒冷的雪中,躲在帐篷里。
在睡袋中听着暴风雪的声音。打在帐篷上的风,和小石头般的雪的声音。
这时,深町想看信。
濑川加代子寄来的信。
那封信,自己应该带在身上,但是找不到。把手伸进口袋或登山背包中也找不到。
收到之后,自己应该看过了那封信。
然而,内容却想不起来。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想再看一次。可是,自己说不定没有收到那封信。只是觉得看过了,并没有收到那种信,所以才会想不起内容。
那封信,是加代子说她安顿好之后要写给自己的信。
噢,且慢,如果有那种信,自己应该一定会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因为不记得内容,所以果然没有收到。但是,为什么会一心认定收到了那封信呢?
深町不太明白。
认真说来,他可以把脚从睡袋里伸出来,搜寻一下帐篷里面就好,但是因为好冷,所以只把手伸出睡袋找信。这种找法不可能找得到。
哎——
不过话说回来,实在好冷。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
如果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就好了。
女人的身体究竟有多暖和呢?
深町怎么也想不起来。
理论上,应该和自己的体温一样,总觉得那相当温暖。
然而,不管想什么还是很冷。
睡袋的某个地方好像有洞,外头的空气从那里钻了进来。
起来想个办法吧。
起来,如果有洞,就必须塞住那个洞。
要起来。
必须起来。
快,起来——
眼睛睁开了。
听见了敲门声。
有人正在敲房门。
深町坐起身子。
看了床头柜上的时钟一眼。
时间是上午八点多。
深町只穿着短裤、T恤。
刚起床,脸色肯定很糟糕。
“哪一位?”
深町边下床,边以日语问道。
“我是岸。”
是岸凉子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吗?
深町把T恤下摆塞进短裤内,边朝房门走去,边把双手手指插进头发梳理。光是这样并不可能梳好乱翘的头发,但这是心情的问题。
但是,凉子为何来找我?
没有打电话,直接来房间,难道是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吗?
走到房门之前,深町拉开窗帘。
早晨的阳光照亮了整间房间。
城市已经动了起来。
车声及人声传了进来。
深町打开房门。
一身牛仔裤搭T恤的岸凉子站在眼前。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已经想起床了,刚在床上发呆。”
深町撒了谎。
“请进。”
深町招呼凉子进房。
房内依然乱七八糟。
情况跟昨天和羽生两人待在这间房间时一样。
深町关上房门。
凉子站在房间中央,盯着深町。
深町看见她的眼睛时,霎时以为凉子会哭出来。然而,凉子没有哭出来。
她看起来像是——有话想说,但是在自己心中找不到适当的语言。
“怎么了吗?”
深町问道。
“他……”
凉子顿了顿,然后又开口说:
“羽生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
“今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羽生先生不见了,房里留下了这个……”
凉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是饭店房里的便条纸。
深町从凉子手中接过打开。
上头以铅笔写着字。
深町也看过的、那种像是用手随性折弯铁丝的字。是羽生丈二的笔迹。
谢谢。
只写了这样的内容。
一封没有署名收信人和写信者本人的信。
只写了道谢的话,羽生丈二就不告而别了。
“我睡在他的房间里——”
凉子如此说道。
“即使我钻进被窝,他也不肯上床。”
我睡这里就好——
凉子说:羽生这么说,把椅子拉到床头边,坐了下来。
我想看你睡觉的模样——
凉子一伸出手,羽生就握住她的手。
凉子说:两人以这种姿势聊天。
“你为什么要待在尼泊尔呢?”
当时,凉子如此问道,羽生回答:为了登山。
“登山?”
登山——
羽生说。
“你还……”
凉子说,噤口之后,看着羽生又说了一次。
“你还不肯放过自己吗?”
羽生没有回答。
他稍微使力握凉子的手,代替回答。
那股力道在说:还没。
我还不满足。
不管怎么爬,心里还住着一头猛兽。
野兽不肯离开内心。
鬼栖息在心中。
那只鬼说:还不够。
羽生应该已经四十九岁了。
若是一般人,差不多到了思考自己的工作、退休和养老的时刻。然而,羽生对于某事仍站在第一线上。他努力站在第一线上。
他还不肯放过自己。
所以,他继续爬山。
凉子一句一句地对羽生说了至今的事。
她等了羽生好长一段时间。
正当她觉得该整理心情时,深町透过水野和她联络。
不久,深町出发前往尼泊尔,自己也跟随其后,来到了加德满都。
不管说再多话都嫌不够。
说着说着,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渐渐被拖进睡梦中。
忽然转醒,羽生仍以温柔的力道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低垂地看着自己。
又聊一阵。
又闭上眼。
睁开眼睛。
羽生还在。
又聊几句。
聊着聊着又困了……
反复如此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凉子真的睡着了。
于是——
早上一觉醒来,羽生不见了,信放在桌上。
羽生怎么了吗?
凉子连忙换上牛仔裤,下楼到饭店大厅。她心想:或者说不定会在那里看到羽生的身影,但是他不在那里。
回到房间之后,凉子原本想打电话给深町,但是心里着急。说不定羽生在深町的房间。总之,她想尽早告诉深町,羽生不见了,而跑来敲深町的房门。
“这样啊——”
深町点点头。
“原来如此,羽生不见了啊。”
羽生断然地消失无踪。
为何消失无踪呢?
为何不告诉凉子自己消失的理由呢?如果要消失,可以尽管告诉她。为何对凉子不告而别呢?
深町内心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愤怒。
如果是我也就罢了。
对羽生而言,我是外人。
我是擅自闯进羽生人生的人。对我什么都不说,我可以理解。他可以不说。但是,凉子不是外人。她是羽生以自己的意志产生关系的人。
羽生不想和凉子发生关系。
他只是待在凉子身边,直到她睡着为止,一直看着她的睡脸到早上,然后离去。
只有一句道谢的话——
谢谢
像从前在羽生的手札上看过的字。简短但笨拙的字,令人感觉羽生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他。
深町认为,那句话的涵义强过告别的话语,好像要告知一件事。
那一件事是道别。羽生留下那句话,当作道别的话语。
凉子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感觉到了,所以没有打电话,而是先跑来我的房间。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话在深町的脑海中复苏。
羽生结束片刻的休息,回到战场上了。
深町如此心想。
他总觉得,那句话中恐怕包含了不打算再见面的意志和决心。
“混账东西!”
强烈的愤怒令深町发出咆哮声。
激情涌上心头。
“我们走!”
深町牵起凉子的手。
“去哪?”
“羽生丈二的身边。”
“可是——”
“你有权利去找他。对于羽生为何逃避,为何现在又默默地消失无踪,你有权利知道。”
“——”
“岂可让他不说出理由就消失无踪!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深町言词激动地说。
“可是,羽生先生在哪里呢——?”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地方。”
“羽生先生在他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他大概知道羽生丈二所在之处。这他应该调查过了。”
深町说道。
10
“是喔,羽生丈二消失无踪了吗?”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语调平静地如此说道。
地点是昨晚大家在一起的那间房间。
现在,只有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深町和岸凉子三人。深町和凉子隔着桌子,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对坐。
“你早就知道羽生会消失无踪了吗——?”
“我只是有想到,他大概会那么做。”
“既然这样,你猜想得到羽生为什么必须消失无踪吗?”
“我没有问过他。如果你不介意我用想象的话。”
“你在卖什么关子?”
“那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他没说过的话,我凭什么说呢?”
“告诉我。”
“我不能说。你们如果想知道,应该直接去问他。”
“我们也想那么做。可是,我们不知道羽生在哪里。”
深町老实说。
“我知道他的所在处。”
“哪里?”
“帕坦。”
“果然……”
“果然的意思是,你猜到他在帕坦了吗?”
“嗯。”
深町点了点头。
因为羽生寄给岸凉子的邮件上,盖着帕坦的邮戳。
然而,深町听到帕坦,想起自己曾在靠近查特拉巴蒂广场的地方跟丢了安伽林,如果认为安伽林当时是从那里往帕坦的西边而去,一切就合乎情理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点呢?”
“我带你们去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站了起来。
11
开着和昨天一样的车。
司机也是同一个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坐在副驾驶座,深町和岸凉子坐在后座,岸凉子仍旧不发一语。
发车后不久,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忽然低喃道:
“我啊,很羡慕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深町问道。
“羽生丈二啊。”
“为什么?”
“因为我和那个男人的生活方式几乎正好相反。”
“这话怎么说?”
“我是廓尔喀。你多少知道廓尔喀是怎样的人吧?”
“稍微知道——”
“廓尔喀佣兵明明是由尼泊尔人组成的军队,我们至今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祖国战斗过。”
“——”
“羽生丈二和我相反。我想,他总是为了自己,一路奋战过来。”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感慨万千地说。
“二十八年……”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眼低喃道:
“自从一九五五年,我十七岁志愿成为廓尔喀佣兵,到一九八三年四十五岁退役为止,当了二十八年廓尔喀佣兵。我升到中尉,英国甚至颁发勋章给我……”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睁开眼睛。
眼前是加德满都市区。车仿佛拨开一大群人、车、人力车、牛和狗似地,慢慢往前移动。
“我也去了婆罗州的丛林。也和后线支援婆罗州的家伙开战。一九八二年的福克兰战役时,我也待在最前线。许多战友、部下都死了,而我活了下来。我也当过白金汉宫的卫兵。身为廓尔喀,我爬到了最高的阶级。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妻子撒手人寰。当时,我在英国担任女皇陛下的卫兵,妻子也在英国。她三十九岁,死于癌症。妻子在死前一再地说她想回尼泊尔。但她没有回故乡,而是死于英国。当时,我第一次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己至今的人生算什么呢——?”
车穿过人群,缓缓地开始加速。
“我想回尼泊尔。尼泊尔的贫瘠山河,真的令我无比眷恋。我想回到这个令人怀念的贫困环境中——”
汽车引擎声攀高,逐渐加速。
“我下定决心,去告诉长官我要辞掉廓尔喀。我见了长官。当时,我还来不及开口,长官就抢先一步对我说:好消息!听说女王陛下要颁发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给你——”
说到这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闭上嘴巴。
加德满都的风景往后方流逝。
十字勋章——
对廓尔喀佣兵而言,那是最具权威的勋章。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获颁十字勋章的第十三名廓尔喀佣兵,也是战后第一个。而且,那八成是最后一枚勋章。
“我没有成功离开军队,结果,退役是在两年后,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我在英国皇室的手底下待了二十八年,丧妻,没有孩子,到头来,我手边只剩下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深町从后照镜中,看见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瞪视着前方。
“我还记得在婆罗州的战役。那是一九六五年,我们的小队在丛林中和敌人的部队交战。部下在我周围陆续中弹身亡。我的伙伴在我身旁装填子弹。当时,伙伴的头稍微抬了起来,那一瞬间,子弹贯穿他的脑袋。他只是抖动了一下身体,哼都不哼一声就倒地死了。我拿起伙伴的枪不停击发,拔出手榴弹的保险插销,投进敌人的壕沟,开枪疯狂扫射,杀光了所有敌人。我的队伍包含我在内,只有两人幸存……”
车即将抵达帕坦。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接着说。
除非说完,否则他似乎不打算停止。
“不当军人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鳏夫一个,也没有孩子。于是最后,我总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不该为英国作战,而是该为我和我的同胞,以及尼泊尔的人们而战……”
车停了。
停在被红砖瓦房围起来的小巷口。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