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入籍吗——?
深町刚才想问羽生这个问题,但是按下没问。
假如没有爱情,纯粹只有欲望,羽生和朵玛发生关系,有了小孩的话——
进一步而言,羽生打算怎么安置朵玛和孩子呢?带他们回日本吗?或者,自己留在尼泊尔呢?
在此之前,有数不清的尼泊尔人和日本人结婚,几乎毫无例外地,夫妇的国籍都变成了日本。就经济因素考虑,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
羽生打算怎么做呢?
深町想问他这件事,但是放弃了。
深町对于想问那个问题的自己感到羞耻。
无论羽生如何回答,大概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羽生介绍一个女人给凉子认识,说她是自己的妻子,而且连小孩都有了。这样就够了。
那是羽生选择的生活方式。
羽生大概会贯彻自己的选择吧。
那么做真的很像羽生的作风。
前一晚,握着岸凉子的手度过一晚、即将年届五十的男人。
那大概是羽生的坚持吧。
这个问题不容外人置喙。
车开了。
凉子坐在深町左侧。
凉子的右肩碰着深町的左侧。
不发一语。
过一阵子,深町意识到凉子碰着自己的右肩不停地颤抖。
凉子静静地、压低音量从齿间发出呜咽。即使不断想忍耐,呜咽仍不停地从齿间发出来。
深町仍记得那时的颤抖。
当时,深町想抱紧凉子。
深町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但相对地,想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搂住她的肩。
那正是自己诚实的欲望。
然而,深町没办法那么做。
深町咬紧牙根,忍耐着涌上心头的某种情绪。
凉子回到饭店之后,也几乎不提羽生的事。
她和深町聊着无关痛痒的事,白天到处逛名产店,到了晚上一起用餐。
凉子也没有说,最后的三十分钟,她和羽生聊了什么。
她准备回国。三天后,深町和凉子身在加德满都机场。
前往机场的车上,深町变得沉默。
抵达机场之后,深町也几乎不说话。
深町不晓得,是什么让自己沉默不语的。有什么纠缠着自己不放吗?不,他其实是知道的,自己只是想假装视而不见罢了。
即将办理登机手续时——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凉子问深町。
“什么事?”
深町反问。
“你可以回去吗?”
凉子问道。
“我的事已经结束了。可是,深町先生的事还没结束吧——?”
凉子的这句话,打在深町的脑门上。
“如果回去,你不会后悔吗?”
听到这句话时,深町清楚地意识到了。
他在尼泊尔还没解决自己的任何一件事。
自己是为何而来?
羽生是在哪里得到马洛里的相机?原本应该装在其中的底片,现在怎么样了呢?
自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的。
羽生究竟想在尼泊尔做什么呢——现在确切地知道了这件事。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然而,那是痴人说梦。
羽生想以某种方式,实现那个梦话吗?而且,羽生想在今年冬天付诸实行。
明知如此,自己身为登山杂志相关的摄影师,可以放过这种没有下次的机会吗?
不。
自己已经远离了杂志等媒体方面的身分,这是一桩留在喜玛拉雅山历史上的大事件。自己打算毅然舍弃能够当场见证的幸运吗?
哎——
自己想逃避。
又想逃避。
逃往轻松的方向。
想做轻松的事。
然而,那并不是真正轻松的事。
假如现在回去的话,深町认为,自己大概会后悔一辈子。
这样好吗?
当然不好。
非去不可。
我要再见羽生一面。
以一名摄影师的身分,当场见证羽生接下来想做的历史性事件。
至今的人生当中,没有一件事情顺遂。
无法成为顶级登山家,也当不成一流摄影师。就连和女人交往都情路坎坷。
如果现在回去的话,自己将一无所有。
自己将是无名小卒。
“对不起。”
深町对凉子低头道歉。
“我要留下来。”
太好了。
凉子微微一笑。
“你会再见羽生先生一面吧?”
“嗯。我想会的。”
“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深町一问,凉子把双手绕到自己的脖子后面,解下土耳其石项链。
“这个。”
她把那条项链放在右手掌心,递给深町。
“这个要做什么?”
“请你把它还给羽生先生。这一定很贵重。因为安伽林看到这颗土耳其石,好像就知道了我是谁。安伽林记得它,代表它可能是他的亲人戴过的物品。”
“这样好吗?”
“嗯。”
“我知道了——”
深町从凉子手中收下项链。
于是——
于是,凉子搭飞机回去了。
深町再度住进饭店。
打电话给人在日本的宫川。
“我见到羽生了。”
深町对宫川说。
复杂的事略过不说。
简单扼要地告诉宫川。
“羽生丈二想在今年冬天,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什么事?”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深町充分预料宫川的反应,说道。
“什么!”
“羽生想在冬天无氧单独攻下圣母峰西南壁!”
“你说什么!”
宫川拉高音量。
当然,宫川也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不会吧?”
他否定了。
他一面自己否定,一面却粗声粗气地问:
“果然是那样吗?”
“没错。”
深町说。
“能不能汇钱给我呢——?”
“多少?”
“一百五十万。”
“为什么?”
“我不晓得能够爬到哪里,但我打算带着相机,尽可能紧跟在羽生身后。”
“嗯……”
“轻型帐篷、粮食、底片。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还得雇用挑夫和雪巴人。”
不惜金钱。
虽然大概不可能和羽生一起攀越八千公尺,但深町想以全副武装出发,从冰爪、冰杖到内衣裤等装备都要齐全。
而且必须购买粮食。
“你要怎么进入圣母峰——?”
宫川问深町。
“以健行的入山证入山。其他就走一步算一步。”
“一百五十万啊。”
“就当作是成功的酬劳。我先写借据给你。失败的话就由我买单。顺利的话,就付我那笔钱。”
没有酬劳也无妨。
总之,现在自己需要的是钱。
没有人要买也无所谓。因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好。总之我会汇钱给你。随你高兴怎么用。”
宫川说。
认识的旅行社职员要带旅客来尼泊尔,宫川会将一百五十万换成美金寄给那人。
深町在加德满都跟那人拿了一百五十万日圆换成的美金。
深町得到美金,向“迦尼萨”和塔美的登山用品店买齐了所需品。
睡袋、内衣裤、帐篷、防寒衣、冰爪、登山绳——
此外,除了已经有的头灯,从万用锅、袜子、粮食,乃至于紧急存粮,都在加德满都买了。
深町到西游旅游买从加德满都到卢卡拉的机票,氧气瓶也准备了三个。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从加德满都出发。
独自一人启程。
而如今——
独自一人走着。
脖子上挂着土耳其石的项链。
一步步走在幽暗的谷底,朝南奇市集爬去。
深町心想,大概来得及吧。
自己已经比羽生晚了半个多月动身。
羽生是否已经抵达基地营,从那里出发了呢?自己的行为是否会徒劳无功地画下句点呢?
没有那回事——
深町打消自己的念头。
因为羽生说他要在冬天单独登顶。
就纪录而言,要被承认是在冬天登顶,是有规则的。
当然,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那是登山界的不成文规定。虽是不成文规定,但相当严格。
换句话说,要正式获承认在冬天登顶圣母峰,那项登山行为必须是在十二月以后进行。这里所说的登山行为,是指从基地营往上爬。
基地营的高度大约海拔五千三百多公尺。登山者在进入十二月之前,不得攀越那个高度。若是在十二月之前,也就是十一月中从基地营往上爬,那就不获承认是在冬天登顶,算是在秋冬交界之际进行的登山行为。
界线是基地营。
只要不从基地营往上爬,可以在那里做任何事前准备。
深町认为羽生大概还没开始登山,就是基于这种理由。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八成在做高地训练吧。
他肯定为了做高度适应训练,而在爬附近的六千公尺高峰和七千公尺高峰,以免消耗体力。
假如自己也想去羽生想去的地方,就必须事先适应高度。
从高于三千公尺的南奇市集一带开始,大概会出现高山症的症状。上次也是如此。
这次在日本的木曾驹,适应了三千公尺的高度。
然而,已经出现气喘吁吁、轻微头痛的症状。说不定这次的身体状况比上次更差。
斜坡渐渐变得陡峭。
应该已经达到和昨天的卢卡拉相同的高度。
随着高度增加,不安也从深町内心涌现。
自己的身体能够适应高度到何种程度呢?
攀登喜玛拉雅山,必须面对的就是高山症。
因氧气变得稀薄所引起的疾病。
一般而言,一旦超过富士山的高度——三千公尺,氧量顶多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二左右。到了五千公尺,大约是一半。在超过八千公尺,像圣母峰顶这样的地方,就只剩下平地的三分之一。
一旦升高,氧量渐渐减少,人的身体会产生什么症状呢?
首先会产生疲劳。马上感到疲惫。接着是头痛。头阵阵抽痛,恶心想吐。不时呕吐。食欲丧失,身体拒绝接受食物。因此,越来越疲累,体力衰弱。
到了下一个阶段,症状会更加严重。
会发生眼底出血,眼睛变得看不见。
肺水肿——也就是肺腔长水泡、积水,每次呼吸,就会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步,若不及早下降到氧浓度较高的地方,就会死亡。
大脑也会产生同样的症状。
脑浮肿——
开始看见幻觉、听见幻听,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
上次,深町自己也曾处于无法正常思考的状态,而把刚拍完照换下来的镜头丢入谷底。
他拍完一卷底片,更换镜头,把从机身拆下来的镜头丢掉。拍完了。这个镜头已经用不着了。如果没有镜头的话,就不用做这种辛苦的工作了——
深町如此心想,连一秒钟都不想拿着那个镜头。
置身于氧浓度不到平地一半的环境中,光是对焦、按下快门,就气喘如牛。按下快门时,要暂时闭气。只要那瞬间闭气的状态多了短短两秒钟,按完快门后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按完快门后,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呼吸。
痛苦得眼冒金星。
在恢复原本的呼吸之前的两、三分钟内,只是在痛苦之中反复急促地呼吸。
在帐篷中睡觉时也是如此。
醒着时,因为是有意识地加快呼吸,所以氧的摄取量较多。
血液中的血红素会携带氧,设法维持健康。但一睡着,呼吸的速度就会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于是,血红素能够摄取的氧量有限,人会感到痛苦,而在半夜频频醒来。
因痛苦而用双手在脸上方乱拨,叫出声来,睁开眼睛,反复紊乱地呼吸,感觉简直像是在噩梦中,被人掐着脖子睡觉。
所有人都在黑暗的帐篷中,忍耐那种不安与痛苦。
若是一不小心叫苦,就会从攻顶队的成员中被除名。
忍耐。登山需要强韧的意志。
出现高山症症状的高度因人而异。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会受当时身体状况影响,导致出现高山症的高度有所不同。
有体力的人,不见得不容易得高山症。
在日本的山的高度,声称自己精力充沛、活动力十足的人,连稍微超过五千公尺的基地营都到不了而饮恨折返,这种案例常有。
在超过四千公尺的地方,因高山症而暴毙的人也不在少数。
昨天之前还活蹦乱跳的人,隔天早上就在帐篷里爬不起来,叫他也没回应。心想他怎么了,往帐篷里一看,才发现他在睡袋中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种事情一天到晚发生。
所以,为了不得高山症,需要下工夫。
一天上升的高度,要在五百公尺以内。
而且要先往上爬七百公尺或八百公尺,在那个高度待一阵子,最后再下降到只上升五百公尺的地点,在那里扎营。
接着又做一样的事,反复上上下下,让自己的身体渐渐习惯高度。这种做法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法则。
从超过七千公尺的地方开始,要使用氧气。
背着氧气瓶,戴上口罩,呼吸浓氧。
尽管如此,效果仍各不相同。
为了背沉重的氧气瓶而必须使用的体力,和氧气瓶中的浓氧使得呼吸轻松的效果会抵消,所以也有人认为,结果是一样的。
为了维持体力,只有晚上睡觉时使用氧气,或者把氧气用来治疗得高山症的人——也有队伍这么做。
不晓得何者是正确做法。
无论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也无法像在平地一样行动自如。
一旦超过八千公尺,每踏出一步,就要喘将近一分钟,然后再踏出下一步,永无止境地重复这个动作。
人类能够适应的高度上限因人而异,但一般认为是超过六千公尺一带。
换句话说,即使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一旦超过那个高度,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体力也会渐渐消耗。
若是长时间待在超过六千公尺的高度上,大量的脑细胞会逐渐死亡。
爬喜玛拉雅山对于生物而言,等于是整天处于极限状态。
喷射气流。
零下四十度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