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深町打开那一包。
从中出现的是一台旧相机。
眼熟的相机。
深町记得它的大小、拿在手上时的重量。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那台相机是这次所有事情的开端。
深町在加德满都的马尼库玛店里,发现这台相机。那正是一切的起源。
那台马洛里的相机。
“我可以收下吗?”
意想不到的发展,令深町对羽生问道。
“可以。”
羽生简短地说。
他说可以,自己就可以老大不客气地收下吗?
自己确实在找这台相机,也想把它弄到手。如果把这台相机,和羽生得到这台相机的过程写成报导的话……
想到这里,深町意识到报导的事已经在自己心中风化了。
自己对相机有兴趣。
对羽生怎么得到这台相机也有兴趣。然而,想把它写成报导的想法,早已从自己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结束之后,随你高兴去做。”
“结束之后?”
“‘登山’结束之后。”
羽生以确切的语气说“登山”这两个字。
深町知道,羽生说的“登山”,是指第一个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羽生简短地以“登山”形容那件事。
“不管是写成报导,或者发表照片,都是你的自由。”
“可是——”
深町正要说什么时,羽生打断他:
“有话待会再说。安伽林马上得从这里回去。因为这里到处都没有草给牦牛吃。”
羽生和安伽林并肩,开始解开刚从牦牛身上卸下来的行李。
必须在这一天内搭帐篷,整理行李,设置基地营不可。
“我也来帮忙。”
深町和羽生并肩,开始解开行李。
4
虽说是基地营——但比起一般登山队的基地营,显得简单许多。
帐篷一共三顶。
八人用的大型帐篷一顶。
以及羽生和安伽林使用的圆顶型单人帐篷两顶。虽说是个人帐篷,却是一般当作双人或三人帐篷卖的那种。
大型帐篷内放了短期的粮食、锅子、瓦斯炉等日常生活所需的物品,内部还设置了简易的炉灶。
剩下的行李堆在帐篷外,盖上塑料布。
深町的帐篷孤伶伶地在距离那三顶帐篷稍远的地方。
傍晚之前,安伽林牵着牦牛下山。
说是要下山至哥拉雪,在那里还牦牛,明天中午再上山到这里。
氧气瓶、日本速食面、压力锅,连米都有。除此之外,还有肉、番茄和小黄瓜等蔬菜、苹果和香蕉等水果,以及少量的巧克力和饼干零食。
虽然十二月一日了,但并非要马上出发。
如果天气恶劣,就必须在这里等几天,有时可能甚至要等半个月以上,直到天气好转。因此,这个基地营必须事先准备好充足的粮食。
说不定一度上山,发现天气恶劣便折返回来,消除疲劳之后再次展开攻顶,这种情况也十分有可能发生。
虽说是无氧登顶,但如果发生意外,就需要氧气。就算不把氧气瓶带上去,也应该放在基地营。
那是什么时候呢,深町看见安伽林从加德满都的“迦尼萨”背着氧气瓶走出来。当时的氧气瓶,就是现在在这里的那些吧。
就羽生的生活和财力状况想来,这应该不是一次买齐的。
大概是为了这一天,花了好几年,一点、一点收购的吧。
“那么,明天见——”
安伽林下山时,简短地留下了这么一句。
深町和羽生两人留在那里,直到安伽林的身影看不见了为止。
羽生已经不会去任何地方。
他不会逃到任何地方。
这里是他的归宿。
太阳已经没入努布峰的另一头。
马上就是黄昏。
深町和羽生在基地营的大型帐篷中,开始煮晚餐。
以压力锅煮米,加热速食的咖哩。
以深町的瓦斯炉煮热水,泡红茶。
马克杯底积了大量的蜂蜜,将热红茶注入杯中。虽然说热,但在这个高度,水在八十度就会沸腾,所以水温不会上升超过八十度。
红茶与蜂蜜的香味,在帐篷中散了开来。
深町再度和羽生对坐在炉灶前面。
盘腿而坐。
羽生只在刚才的衣服外,多套了一件红色风衣。
深町用双手捧着装了红茶的马克杯。或许是不想让红茶的温度稍有散逸,试图经由双手,把温度全部吸收进自己的体内,而下意识那么做的。深町对自己的动作做此解释。
羽生以右手拿着马克杯的把手,不时将仍带有热度的红茶就口。
要问的话,唯有现在。
“关于刚才的事……”
深町畏畏缩缩地开口说。
“我可以问相机的事吗?”
“可以啊。”
羽生点头,没看深町。
羽生的视线对着从手中的马克杯升起的水蒸气。
“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问完之后,深町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随便。
喂喂喂,深町,你不该用和羽生平起平坐的语气说话。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呢?
那种事情天晓得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认为这是工作了吧。没错。这已经不是工作了。
就算清楚知道这不是工作,现在的我,依然会待在这个地方。
“在圣母峰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
“尼泊尔这一边吗?还是西藏那一边呢?”
“西藏那一边。”
“地点是?”
“东北棱。”
羽生直截了当地说。
预料中的答案。
虽然听达瓦·奘布说过了,但再度听羽生自己亲口说,地点又是基地营,令人心情激昂了起来。有一种从内心开始令全身颤抖的情感在发作。
是马洛里。
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就是走那座东北棱攻顶圣母峰。
“那是去年的事。我曾经想从西藏那一边,练习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
羽生开始娓娓道来。
当时,羽生偷渡至西藏——也就是中国那一边。
从南奇市集往北,攀越朗喀巴山前往西藏,没有经过盘查,从那里进入了圣母峰。当时,只有安伽林与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地方。
彼时,羽生踏上了圣母峰顶。
在下山途中遇上天气骤变,而在八千一百公尺处的岩石后面露宿。
就在那当下,羽生在同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了一具像是坐着睡着般死去的白人尸体。
羽生和那具尸体并排坐在岩石后面露宿。
“你有没有想过,那具尸体可能是马洛里或厄文呢?”
“当然,我有想过。”
东北棱。
海拔超过八千公尺。
白人的尸体。
除了马洛里或厄文的尸体之外,不可能有别人满足这些条件。
“当然,我也有想过相机的事。”
于是,羽生打开了尸体旁边的登山背包。然后,把其中的相机带了回来。
“底片呢?装在其中的底片去哪了?”
被深町这么一问,羽生面露苦笑。
他右手拿着马克杯,微微摊开双手后,对深町耸了耸肩。
“不见了……”
“不见了?”
“嗯,底片没有装在相机里面。”
羽生爽快地说。
“你说什么——?”
“我想,不管那具尸体是马洛里或厄文,八成在拍完照片之后,把底片从相机中取出来,放在同一个登山背包的其他地方了。”
这样啊——
深町总觉得肩膀忽然没了力。
原来是这样啊。
底片原本就没有装在相机里面——这种情形十分有可能。
然而,光是发现这台相机,就足以在登山史上留下一大足迹。视做法而定,这台相机能够生出相当的金额。为何羽生没有那么做呢?
“为什么把这台相机的事当作秘密?你不是可以利用它,筹措这次单独行动的资金吗?”
“我要怎么解释?”
“解释?”
“难道我要说,有一个日本人没有护照,越过国境进入西藏,没有入山许可却爬到珠穆朗玛峰八千六百公尺处,回程途中发现了这个吗——?”
“——”
“如果说出来,我会被强制遣返日本。除了一阵子不能出国之外,喜玛拉雅山的入山许可也会下不来。”
“——”
“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不能说。在这件事完成之前——”
“这样好吗?”
“你指什么?”
“在这之后,我可以把这台相机的事,在某本杂志上写成报导吗?”
“随你高兴啊。”
“羽生丈二的名字也会出现。”
“那种事情已经都无所谓了。”
“就算这次失败,只要隐瞒相机的事,你就还有机会。”
“没有了。”
羽生说道。
“那种事你怎么知道?”
“我啊,从一九八六年起,前后大约花了八年,在这里挑战圣母峰。真的是一个人。连赞助商也没有。从西藏那一边也是如此,但我失败了好几次。就算有赞助商,就算使用再多氧气,就算和好几个人一起行动,也没那么容易就能攻下寒冬中的圣母峰西南壁——”
“——”
“无氧单独攻下寒冬中的圣母峰西南壁——能做到这件事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两次——”
羽生已经用掉了其中一次。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当时,羽生单独在寒冬中挑战西南壁,铩羽而归。
“我听达瓦·奘布说,你在一九八九年失败了吧?”
“嗯——”
研拟各种可能性、做了各种准备,只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在其上,牺牲其他一切,如果没有只为了那件事活了好几年,大概无法完成。
技术、体力、登山的经验自不待言。顺利地完全适应高度、身体状况完美、熟知圣母峰附近的地理、天气及一切——而最后的条件是,人类无法操控的力量,是否站在人类这一边。
若是具体而言,就是当时的天气有多站在他这一边——
这些要素全部无一阙漏,才有可能成功地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恐怕不会再有机会——深町十分清楚,羽生如此认为。
“你觉得马洛里踏上了峰顶吗?”
深町改变话题问羽生。
“我不晓得。”
“欧戴尔最后看到马洛里和厄文时,两人是在第二台阶八千六百公尺的地方吧?”
“——”
“马洛里的尸体是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换句话说,马洛里下山到那里。只要克服第二台阶,峰顶就在眼前。那里并不是特别困难的地方。马洛里和厄文踏上峰顶,厄文在回程途中,在八、三八〇公尺的地方遇上意外,把冰杖留在那里。后来,马洛里想单独下山到第六营,却在半路上用尽体力——这有没有可能呢?”
“——”
“当时第六营的高度是八、一五六公尺。马洛里的尸体在八千一百公尺——马洛里下山至远低于第六营的高度,这十分有可能是迷路,而且五十六公尺完全在高度计的误差范围内。”
“——”
“我想,假如马洛里和厄文从第二台阶折返,应该有足够的体力回到第六营。也就是说,他们回不来,是因为前往了峰顶。假如从八千六百公尺处迈向峰顶的人的尸体,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处于露宿的状态,那应该是踏上峰顶之后的回程路上吧——?”
“我不晓得。”
羽生语气强硬地说。
“回不来的家伙有没有踏上峰顶,那根本不重要。反正就算想了也没有答案。如果要替踏上峰顶的说法找一百种理由,也可以替没有踏上峰顶的说法找一百种理由。”
羽生语气激动。
“死了就是废物。”
羽生语气激动地说。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怎么了呢?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
羽生的身体在颤抖。
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晃动身体似地,羽生全身在颤抖。
深町这才认为,难道是羽生的兴奋情绪,令他的身体颤抖吗?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羽生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羽生脸色苍白。他面无血色,瞪大双眼。
羽生是因为恐惧而颤抖。
他看起来像是试图消除牙关作响的声音,而咬紧牙根。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咬紧牙根,牙齿还是持续喀嗒作响。
羽生像是要以坚强的意志力,强行压抑颤抖似地,持续咬紧牙关。
“妈的!”
“妈的!”
从羽生咬紧的齿缝间,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
那是一幕惨厉的景象。
“混账!”
马克杯里的红茶冷掉了。羽生放下马克杯,用双手的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
即使颤抖终于平息下来,深町还是无法对羽生说话。
羽生反复粗重地呼吸好一阵子之后,看着深町。
“让你见笑了。”
羽生说。
深町想说:没那回事。然而,那句话却说不出口。
“你可以在日本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羽生,居然害怕得颤抖。”
深町无话可说。
只是沉默。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深町问羽生:
“你之前说,你在加德满都见到了长谷常雄,对吧——?”
“是啊。”
“一九九〇年?”
“或许是吧。”
“他知道羽生丈二在尼泊尔吗?”
“不知道。遇见是巧合。”
“当时,你们聊了吗?”
“那家伙看到我,一眼就看穿了我还站在第一线。”
羽生红着眼睛说。
他说,那真的是巧合。
走在加德满都的新路时,长谷向他搭话:
“你不是羽生先生吗?”
羽生马上就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然而,他想要假装没听见,直接往前走。但是,长谷不许他那么做。
长谷追上了想要无视于自己存在的羽生。
“羽生先生,我是长谷啊。”
他向羽生搭话。
羽生在不得已之下,只好走进了附近的餐厅。
长谷说他因为拍摄电视广告的工作,而来到尼泊尔。他的话比平常还多。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