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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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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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冬天的山上,内衣裤是决定生死的重点。
  譬如说,在冬天爬山的情况下,让棉质内衣裤贴近肌肤是最糟的。棉虽然容易吸水,但是一旦弄湿,保暖效果就会急速下降。再者,虽然吸湿性强,但也会把水分留在纤维中。濡湿的棉衬衫会粘答答地贴在肌肤上。
  假设选择羊毛内衣裤,羊毛能吸汗,并借着人的体温使汗水蒸发,从内衣裤排出去。
  如果羊毛内衣裤和棉质内衣裤一样厚,干燥时的保暖效果相差无几,但湿掉时可就会出现莫大的差异。
  冬天在山上遇难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得救的案例,得救的人清一色穿着羊毛内衣裤。
  ZERO POINT是化学纤维,进一步提高羊毛的这种性质。
  粮食几乎都是化为液状入口,或者做成糕点状,这是有原因的。
  一旦超过八千公尺,人类几乎就会吃不下固体食物。
  因此,蜂蜜和汤就会变成基本粮食。
  粉末汤是因为轻。把汤制成质地轻的粉状往上搬运,食用时以水溶解加热。水可从雪而来,四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用不着带上去。
  然而,无论行李再轻,羽生最后都要扛着比空手空脚重上将近二十公斤的行李行动。
  因此,人类真的能够无氧单独地迈向圣母峰顶吗?
  深町看着清单,到了这个节骨眼,仍感觉打从体内颤抖。
  “喂,你在发抖!”
  坐着的羽生对深町说。
  深町垂下目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停地颤抖。
  3
  换穿的袜子的用处是,晚上就寝前,在帐篷内用来和当天穿了一天的袜子交换。
  “这样不是反而会增加行李吗?”
  深町问羽生。
  “不会。”
  羽生摇了摇头。
  如果行动一天,脚会流不少汗。袜子会吸收汗水。那意味着袜子会被汗水弄湿。
  “那种湿度会造成冻伤。”
  羽生说。
  爬上八千公尺,体力会下降。难以靠自己的血流暖和自己的脚,体温下降,濡湿处会结冻。因此而冻伤的话,在斜度高达五十度的冰壁上,会微妙地失去平衡。
  若是失足滑落,就会没命。
  顺带一提,羽生抽掉了带去的卷筒卫生纸的芯。也把记事本用的小铅笔从中削掉缩短。就连笔记本的封面,也视为多余的东西撕掉丢弃了。
  因为羽生认为,多少要减轻自己亲身搬运的行李重量。
  连塑胶汤匙、叉子的柄的一部分都视为多余的重量,而削掉了。
  削掉的柄、卷筒卫生纸的芯、铅笔的一部分,这些加起来也只有几公克——就算稍微重一点,大概也不到十公克。
  尽管如此,还是想减轻行李——
  深町明白这种心情。
  因为深町也在超过七千公尺的高度走过路。
  一旦身处那种高度,就是稍微动一下也会喘气。那种时候,内心便会产生迷惘。
  自己是否做了能做的事呢?
  是否能够再减轻一点行李呢?
  即使抱着这种不安,也只会妨碍攀登。即使什么都不做,思绪也会因为低氧和疲劳而变得迟钝。这时,如果脑海中再闪过一丝令人心烦的念头,就会导致意外发生。
  假如好好完成那项工作,就不用做多余的思考。
  “能做的都做了。”
  因此,羽生彻底减轻了行李。
  换句话说,为何羽生坚持轻巧到那种地步,却必须带着替换的袜子这个多余的重量上山呢?
  深町对此感到好奇。
  “即使多少会重一些,为了双脚,最好还是带替换的袜子去。”
  这就是羽生的结论。
  “重量会造成问题,是在八千公尺以上。到了那个时候,身上已经没有替换的袜子。”
  因为每次替换后,会把旧的丢掉,到最后攻顶时,除了当时穿的之外,身上并不会带着其他袜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深町点了点头。
  然而,还有令他好奇的事。
  那就是羽生为了攻顶圣母峰所排的日程。羽生究竟想以怎样的日程,攻下圣母峰的西南壁呢?
  “我有事想问你。”
  深町说。
  “什么事?”
  “日程。我想知道你要用怎样的做法攻下圣母峰。”
  深町一说,羽生看了帐篷顶一眼,然后把视线拉回深町身上。
  “四天三夜——”
  羽生嘟囔道。
  4
  圣母峰的西南壁长期拒绝人类攀登至今。
  其中,有一段漫长的历史。
  起先是一九六九年,日本登山会展开的侦查。包含这次在内,到一九九二年的乌克兰国际队为止,西南壁一共有二十三队侦查、攻顶。其中,成功登顶的只有三队,各自于秋天登顶。这三队当中,有一队虽然勉强踏上峰顶,但后来与其他攻顶队员会合之后,下落不明。四名登顶队员悉数一去不复返——也就是死亡。
  登顶后,登顶队员完好生还的,只有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
  一九六九年春季日本登山会(侦查)
  一九六九年秋季日本登山会(侦查)西南壁试爬至八、〇五〇公尺
  一九七〇年春季日本登山会在西南壁八、〇五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七一年春季国际登山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二年春季全欧国际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二年秋季英国队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弃
  一九七三年秋季日本第二次RCC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七五年秋季英国队首度登顶西南壁从BC(基地营)花了三十三天
  一九八二年春季苏联队从西南壁左岩棱经由西棱登顶
  一九八四年秋季捷克斯洛伐克队在西南壁放弃第二次登顶南棱
  一九八五年秋季印度队,在西南壁七、〇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五年冬季日本东京登山协会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弃从东南棱登顶
  一九八五-八六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六-八七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七年春季捷克斯洛伐克队在西南壁八、二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八年秋季捷克斯洛伐克队从西南壁登顶,攻顶队员全部一去不复返
  一九八八-八九年冬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八九年春季法国队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〇年秋季西班牙(巴斯克)队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〇年秋季韩国队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一年春季韩国队在西南壁八、三〇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一-九二年冬季群马县登山联盟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弃
  一九九二年秋季乌克兰国际队在西南壁八、七〇〇公尺放弃
  截至一九九二年为止,若撇开侦查的两队不提,有二十一队挑战西南壁,除了英国的一队之外,可以说是全数铩羽而归。
  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队,虽有一人登顶,但包含一名登顶者在内,所有人死亡,无法从峰顶凯旋归来,所以感觉上等于是败北。
  另外,包含羽生本身在一九八五年参加东京山岳协会的远征在内,有五队在冬季挑战,但全数无功而返。
  近年来,登山用品陆续改良,技术和专业知识也日渐进步,但如此顽强地持续拒绝人类登顶的岩壁,倒是绝无仅有。
  羽生要怎么在冬季,而且是以单人无氧的方式攀登呢?
  从五千四百公尺的基地营,到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的峰顶,概念上,攀登路线可以分成五个区段。
  首先,是昆布冰河化为冰瀑崩落下来的冰瀑带。一般来说,会将第一营设在攀越这座冰瀑的正上方。
  从基地营到第一营,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是三公里,但实际上人步行的距离却不止两倍远。这是一座宽一千公尺、落差七百公尺的冰河瀑布。这道斜坡上会有房子大小的冰块,从大约四栋新宿摩天大楼叠起来的高度崩落。冰块、冰隙、雪桥——而且在人经过的时候,也持续移动、崩落。
  有一道超级巨大的冰河斜坡从冰瀑上方延伸到西谷。斜度虽然不高,但这条引道很长。
  在海拔六千七百公尺一带,有产生于冰河与圣母峰岩壁之间的巨大裂缝:“冰峡”。到此为止是第二区段。
  第三区段是从这座冰峡起,经由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到海拔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高度相差九百公尺、穿越中央岩沟、斜度四十度至四十五度,是道由岩石与雪形成的斜坡。
  从这里开始,就是所谓真正的西南壁核心地带。
  名为“岩带”,是西南壁最大的难关。
  岩壁几乎垂直。
  必须穿过位于左边和右边的岩沟(Couloir)。
  这是第四区段。
  一旦穿越岩带的岩沟,就高达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
  从这个地点向右以Z字形攀登黄带下方的岩壁。接着,来到东南棱上方,圣母峰主峰和南峰之间的山坳,海拔八千七百多公尺。这条东南棱是所谓的传统路线。只要来到东南棱上方,接下来到峰顶的部分在技术上并不困难。
  攀爬圣母峰的顶端——山锥部分。这就是第五区段。
  这段路程中,无法在任何地方搭帐篷。到处都是雪或岩石的斜坡,经常置身于雪崩、落石的危险之中。尽管疲惫不堪,但却不可随地搭帐篷。
  譬如,位于四十度斜坡的军舰岩正下方,有个仅六十公分左右的空间,是少有的安全地带。
  因为从广阔的斜坡掉下来的落石,会从军舰岩上方飞到半空中,从头顶上越过。然而,这里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假如受到拳头大小的落石直接击中,落石会砸坏安全帽,打破头盖骨,轻易地钻进人脑中。而且落石并非偶而产生,而是经常有。
  会不会被击中,可以说纯粹是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吹打在圣母峰岩壁上的喷射气流,其风速时常高达六十公尺。喜玛拉雅山的巨峰顶,经常暴露在这种风中。
  无氧。
  单独行动。
  雪崩。
  落石。
  高难度的岩壁。
  零下二十度至四十度的空气。
  高度障碍。
  长引道。
  天气恶劣。
  以及强风。
  在这种严峻的条件下,要怎么以四天三夜攻下圣母峰顶呢?
  “四天三夜办得到吗?”
  “因为四天三夜,所以办得到。”
  “怎么可能。”
  深町一说,羽生以挑衅的眼神看他。
  “就是办得到。”
  羽生说道。
  “我拼命思考这面西南壁的事。自从一九八五年失败之后,我至今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西南壁的事。不曾一日或忘西南壁的事。”
  深町心想,应该是吧。
  羽生不可能放弃一度失败的岩壁。尤其那是还没有人爬过的岩壁,他绝对不可能忘记。对于羽生而言,忘不了指的是想爬那面岩壁的决心。不光是决心,而是实际去爬。
  如同羽生所说,这八年来,他大概不曾一日或忘吧。
  “若是西南壁的事,无论是再小的岩壁,我都一清二楚。哪里有怎样的岩壁,怎么突出,我全都了若指掌。就算闭上眼睛,我都能走在冰瀑中。怎么避开哪个冰隙,怎么用双斧,把冰杖打进哪片冰中,我全都晓得。要以哪一只脚踏进冰瀑中,哪一只脚踏出来。攀越冰瀑之后,在西谷中要选择中央的路线,接着把路线改成靠努布峰。冰峡的宽度也记在我脑海中。从那里开始,变成斜度四十度的冰坡。走那道斜坡抵达军舰岩之后,在冰坡上往左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从这里开始,斜度会变成四十五度。以双斧爬上那道斜坡……”
  羽生的眼中闪烁着坚持的目光。
  他的脑海中,肯定浮现了自己走在自己所说的画面中的景象。
  “我再也不要和任何人搭档。我要单独去爬。就算是失败还是顺利进行,全部都是我的责任。站上峰顶也是一个人。要放弃、要撤退都是我一个人。”
  羽生语气坚定地低喃道。
  “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他以冰冷的语气,附上这么一句。
  “我不会替任何人扛行李,也不要任何人替我扛。我不会替其他队员铲雪开道,也不要其他队员替我铲雪开道。”
  羽生痛苦地扭动身躯说。
  “刚才,你说了因为四天三夜所以办得到,对吧?”
  “我是说了。”
  “那是什么意思?”
  “一九七五年的英国队,在秋天花了三十三天爬上西南壁。”
  “但是,三十三天是至今最短的时间吧?”
  “尽管如此,还是太长了。你听好了,如果单独行动的话,只要更短的时间就能在冬天爬上西南壁。”
  “——”
  “你知道英国队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吗?”
  “为什么?”
  “为了安全。他们为了安全,花了那么多的时间。”
  “——”
  “他们把八公里长的固定绳、八百瓶瓦斯瓶、七十瓶氧气瓶、一吨的粮食,以及其他杂物搬到基地营,再从那里搬到上面的营区。二十把梯子、三十顶帐篷。又是楔钉,又是登山绳,又是冰斧,把无法想象的大量物资往上搬,好让二十三名队员和雪巴人能够安全地行动、用餐。”
  深町也能够理解羽生所说的。
  以冰瀑来说,那里也要做开道的工作。在它宛如迷宫般的内部,拉起固定绳。为的是不在被冰塔包围的内部迷路,同时也是为了安全且有效率地通过那里。内部存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冰隙,须根据其宽度架设铝梯固定。
  至于危险的岩场,也是一样。
  把楔钉打进岩石,装设钩环,再把登山绳穿过其中,使用上升器攀爬。
  若是在雪上,一旦因起雾而使得视野变差,就会辨不清方位。因此,也要在那里竖立旗帜,拉起绳索。
  以英国队来说,三十三天当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那种事情上:扛行李、搭登山绳,从C1、C2陆续朝峰顶爬。
  这一切往往是为了让几名,有时候是一名队员安全地踏上峰顶。
  然而——
  那么做的不只有英国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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