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那么做的不只有英国队。
许多队伍都以一样的方式爬喜玛拉雅山。
要攀登喜玛拉雅山的巨峰就必须做那么多事才上得去,然而即使做了那么多事,还是有人遇难、死亡。这就是喜玛拉雅山。
在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有几名登山家做到了无氧单独登顶,但这种单独登顶者,有许多人是利用同一时期入山的别队设置的那种路线。
“如果一个人的话,用不着三十三天。”
“可是,四天三夜是——”
“这八年来,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结论。我并不只是空想。而是实际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几次所得到的结论。如果要单独爬西南壁,就要速战速决。”
“——”
“你听好了。假设到峰顶的所有开路工作都完成了。”
“假设的话题吗?”
“没错。天气良好,适应高度,体力和技术一流,身体状况良好,充分休养,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圣母峰的山区,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几次,当然,也数度经历过喜玛拉雅山八千公尺的高度。假如那种人使用氧气,走那条已经开好的路线呢?”
“——”
“四天三夜并非不可能。”
羽生仿佛要确认自己说的话,又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地说道。
“从基地营到C2,实际上只要六小时半就能到。从C2到C3也只要六小时半就能到。从C3到C4是八小时。从C4到峰顶是八小时。从峰顶下到C4是三小时十分。这些全是英国队创下的记录。一天的行动时间从六小时半到八小时半不等。把这些时间加总,就是四天三夜。”
“可是,那是好几名队员分别在天气好的日子创下的记录吧。一名队员不可能在四天三夜内,连续移动那种距离。”
“至少,不是完全的天马行空。”
“——”
“深町,你听我说!”
羽生拉高音量。
“你听好了,早上从基地营出发,以双斧花两小时半穿过冰瀑,再以四小时前往西谷位于六千五百公尺的地点。在那里过一晚。”
“——”
“隔天,渡过冰峡,穿过军舰岩,到达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这花八小时——”
“——”
“在灰色岩峰底下过第二晚,隔天早晨出发。以八小时通过岩沟,攀越岩带,在那里过一晚。那里就是我的最终营区。隔天早上,把帐篷留在那里,以八小时抵达峰顶,再以三小时回到帐篷——这样正好是四天三夜。”
“可是——”
“你听好了,第一天也能到达军舰岩。如果打算稍微加快步调,多走一小时半的话。可是,我不会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羽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坚定的光芒。
“什么意思?”
深町问道。
因为深町问了,羽生心满意足地扭曲嘴唇。他看起来像是笑了。然而,实际上只是嘴唇右边像抽搐似地上扬,那里露出白色的牙齿。
他的眼神没有笑。
“为了尽量缩短待在海拔高的地方的时间。”
“——”
“就算那一天到军舰岩过夜,反正第二天也会在灰色岩峰过夜。日程不会有所改变。既然这样,比起在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最好在六千五百公尺的西谷过一晚。”
“——”
“你知道吗?人类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有无法完全适应的高度。虽然因人而异,多少会有所不同,但那正好是六千五百公尺一带。你听好了,一旦超越那个高度,不管再怎么顺利地适应高度,光是什么都不做地睡觉,就会越来越疲劳。所以,是六千五百公尺。如果在那里过一晚,就能以几乎不疲劳的状态,进入第二天的行程。反正如果顺利适应高度的话,在六千五百公尺之前,并不需要氧气瓶。也就是说,只有从第二天开始的三天两夜算是无氧攀登。”
羽生瞪着深町说。
但是——
深町结巴了。
即使理论上再怎么可行,到了现场之后,事情并不会按照理论进行——然而,那种事情不用深町指出,羽生自己大概也充分明了。
“那没有把天象列入考虑。你大概是假设连续四天好天气吧。说不定攀登过程中要等天气好转呢?”
“我多带了四天份的粮食。”
“可是,天气……”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重点是天气。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是风。圣母峰一带,一到十二月的圣诞节时期,就会暴露在比那之前更强的风之中。这个时期已经无法登山。就算半路上风停,顶多也是一、两天。第三天又会刮起强风,这种情形会一直持续到春天。如果走在圣母峰的棱线上时遇上这种风,立刻就会被刮走。所以,必须在吹起这种风之前,结束攻顶。但是,那种风也并非总是从十二月中下旬才开始。每年不同,有时候会比较早。所以,十二月十五日是一个基准。也就是说,必须在那一天之前结束登山。”
“一想到攀登过程中要等天气好转,就必须在十二月十日之前从基地营出发,对吧……?”
“没错。”
羽生点了点头。
深町心想,羽生大概会去吧。
羽生大概会去吧。
若是和井上爬上鬼岩,后来又单独爬上鬼岩的羽生,大概会去吧。
自己能够跟着他爬到哪里呢?
峰顶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能爬到哪里——?
冰瀑没问题。
虽然没有拉起绳索,但若是充分适应高度的人,应该能用双斧,以和拉起绳索相同的速度穿过冰瀑。
至于其他地方,应该也一样。
如果有相当于羽生的技术、体力,以及意志力的话……
但是,我——
深町咬住嘴唇。
5
十一月三十日——
白天,安伽林从山下上来了。
安伽林一卸下登山背包,便向深町伸出手。
“我要替Bisālu sāp拍照。”
深町握着安伽林的手说。
“我不会妨碍他单独行动。”
“我知道。”
安伽林一面用另一只手从上面轻拍两人交握的手,一面说。
“无论是谁,都有权利过自己的人生。”
这段简短的对话,变成了打招呼。
吃完饭之后,举行了普夏。深町在今年五月也体验过雪巴族祈求登山平安的仪式。
三人堆叠石头,搭起高及人胸口的祭坛,再在祭坛上竖起棒子,从棒子的顶端拉起附着许多祈祷旗的绳子到四方的地面。
红。
蓝。
绿。
黄。
白。
五色的旗帜随风摇曳。
三人坐在祭坛前。
焚香,在沁凉冷冽的空气中,传来杜松的气味。
安伽林开始静静地诵经。
诵经完毕。
安伽林站起身来,向两人递出装了白色粉末的锅子。
“把这个往天空洒。”
糌粑——藏人和雪巴族作为主食的青稞粉。
三人各抓一把。
安伽林一使眼色,三人把青稞粉扔向天际。白色粉末飘散在蓝天中,立刻随风四散,旋即恢复成原本的青空。
6
十二月一日——
进入十二月了。
从这一天起,终于可以算是冬季登山。
早上,气温零下十七度。
气温正在上升。
比昨天高三度。
天空晴朗,但努布峰上方的遥远高空处,有像用几只细笔刷过的卷云。
羽生在岩石上坐下来,注视着那片卷云。
美丽的白色雪烟从海拔七、八六一公尺的努布峰的岩峰,跃上蓝天。
强风在高空流动。
这一天,羽生显然没有意思要爬。
“怎么样?”
深町问道。
“不行。”
羽生简短地说。
羽生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进入十二月之后,羽生顿时不再多话了。
羽生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在某个时间点会变得多话。
他是个这么多话的男人吗——?
有时候说起话来,会令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话多的他消失了。
羽生变成一块坚硬的岩石。
默默地瞪着天空。
就像试图看见躲在圣母峰西棱背后看不见的圣母峰顶一样,瞪着高空的蓝天。
“三号不行啊……”
安伽林从深町身后对羽生说。
“一旦温度上升,上面出现那种云,天气就会转阴。接下来三天都不能行动。”
安伽林仿佛在替羽生的心声口译似地说。
羽生默默地瞪着半空中。
7
十二月二日——
零下二十度。
天气转阴。
乌云覆盖努布峰顶,七千六百公尺一带以上看不见。
云在头顶上,以铺天盖地之势往西藏方向流去。
云不时裂开,露出澄净得惊人的蓝天。一道粗大的光线从云缝中洒下来,可见光晕从灰色的冰河上掠过。
那片光晕穿过冰河,冲上圣母峰西棱的岩壁,从山脊往天际消失。实际上,消失在山脊另一头的那道光,会从西藏一侧的斜坡洒向昆布冰河,但若从地上看,看起来就像是冲向天际。
雄伟的动作。
那幕景象分量十足,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那幕景象的动态中,羽生孤伶伶地坐在岩石上。
深町拿着相机,从远方拍四周的风景和羽生。
羽生变得比之前更沉默寡言。
除非必要,否则几乎不想交谈。
即将准备上场比赛的拳击手,说不定就会变成此时的羽生这副模样。
羽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8
十二月三日。
气温,零下二十二度。
阴天。
风势强劲。
9
十二月四日。
气温,零下二十度。
上午晴天,下午偶而阴天。
风势强劲。
10
十二月五日。
气温,零下二十一度。
阴天。
风势强劲。
11
十二月六日。
气温,零下二十一度。
下雪。
早上,深町因下雪的声音而醒来。
淅留淅零,雪触碰着帐篷,发出冰冷的声音。
深町早就知道那是什么的声音。
是雪。
下雪了。
雪从天而降,触碰帐篷外帐的声音。
这个时期,空气干燥,雪不会经常下。
深町感到外帐不停地摇晃。
风忽而增强、忽而减弱。每当如此,雪触碰帐篷的声音也会一阵强、一阵弱。没有一定的节奏。
深町在温暖的睡袋中,听着那个声音许久。
防水透气的睡袋。
没有套上睡袋套。
若是套上睡袋套,虽然能够有效防止外来的湿气,但是内侧的湿气就无法顺利排出去。
即使身在超过五千公尺的高度,人类的身体还是会流汗。那些汗水会因体温而蒸发,被羽绒吸收,再由GORE-TEX薄膜排出去。
GORE-TEX的布料缝隙小于水粒子,大于空气粒子。换句话说,具有让空气等气体通过,但不让汗水等水分透过的性质。
汗水因体温而蒸发的水蒸气排出GORE-TEX薄膜外时,一旦那里有睡袋套,就会在那里冷却,在内侧结冻。
那些冰会因体温而溶化,濡湿睡袋,或使睡袋结冻。
羽生的装备中也没有睡袋套。
深町拉开睡袋拉链,坐起上半身,检查相机。
确认镜头对焦的动作,轻轻按下快门键。
会动。
放下相机,从睡袋爬出来,穿上放在帐篷内、冻得像冰一样的登山靴。
接着穿上羽绒外套。
帐篷内的温度是零下十五度。
外面应该更冷。
帐篷内侧结冻。
深町拉开入口的拉链,走进寒气之中。
一整片的雪。
视野大概不到一百公尺。
努布峰的岩面和冰河都看不见。
只有从天而降的灰色的雪填满了巨大的空间。
脚边的岩石上,雪也积了将近三公分。
一旁就是基地营的帐篷,随着风轻轻摇晃。
对面是羽生的帐篷和安伽林的帐篷各一顶。
风不停吹动羽绒外套的帽子。
深町往羽生的帐篷方向看了一眼。
入口一带的雪上面,有脚印。
是羽生从帐篷出去的脚印,而不是回来的脚印。
羽生似乎出去了哪里。
深町决定试着追寻那道足迹。
走了十公尺左右,在对面看见人影。
羽生坐在老地方,平常坐的岩石上。
他坐着,瞪着降下雪的天空。
12
这个时期会下雪吗?
深町如此心想。
空气干燥。在风抵达这个高度之前,空气中的水气就会在半路上彻底蒸散,所以很少下雪。
然而——
并非绝对不会下。十二月的中上旬,基本上不会下雪,但那充其量只是基本上。还是有几天会下雪。下雪那几天当中的一天,就是这一天。那就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六日——羽生在圣母峰的基地营,心里十分焦躁的日子。
基地营上空几百公尺处——超过海拔六千公尺一带的地方,似乎狂风大作。
风发出怒吼,从高空呼啸而过。
仿佛有一群数不清的野兽,在头顶正上方的灰色空中跑来跑去。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不好的念头。
难道照理说十二月中下旬才会来的暴风雪,在十二月中上旬此时提早报到了吗?
若是如此,羽生就必须放弃登顶。
但若非如此,这场雪和风都是暂时的话,就还有希望。
13
十二月七日。
早上,七点。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风势强劲。
羽生不发一语。
14
十二月八日。
早上,七点。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风势强劲。
羽生默默无言。
15
十二月九日。
早上,六点三十分。
零下二十度。
下雪。
风势强劲。
16
十二月十日。
早上,六点三十分。
零下二十二度。
下雪。
下午拨云见日,蓝天露脸。
风势强劲。
17
十二月十一日。
零下二十三度。
晴天。
深町在睡袋中睁开眼。
不同以往的明亮光线,充满了帐篷内。明亮的程度,令人忘记了这十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