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抖——
想说给自己的膝盖听时,深町听见了那个声音。
咚……
宛如地鸣的闷响。
紧接而来的是,类似在远方听见喷射机轰隆作响的声音。
轰……的声音。
深町十分清楚那是什么声音。
听过好几次的声音。
是雪崩。
某处发生了雪崩。
而且——
那阵声响渐渐变大。
雪崩正朝着自己目前所在之处,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
会停吗……?
深町霎时如此心想。
不会停。
那声音更靠近了。
是努布峰。
雪崩发生在努布峰,或者连接努布峰的岩棱的某个地方。
而且是一场大雪崩。
刚下的雪使得冰块变重,无法附着在岩棱上,而朝西谷或这座冰瀑崩落。
它抵达冰河时,发出格外沉闷的地鸣。
不会停。
它进一步移动过来。
越来越近。
深町的肛门用力缩紧,背部的肌肉收缩。
无法采取任何避难姿势。
声音变大了。
深町咬牙切齿,瞪视天空。
从深冰的隙缝途中抬头仰望,天空是蓝的。
蓝得发黑。
自己目前所攀附的冰壁上方,有白色的水平线向左右延伸。对面是深邃的蓝天。
阳光已经照在冰壁顶端,发出白灿灿、令人目眩的光。
在抬头的视野中捕捉那幅画面时,白色物体忽然一下子覆盖蓝天。像白粉般的东西遮住了蓝天。
一阵强风打在深町身上。
下一秒钟,那个白色物体哗地洒到自己身上。
好美、宛如梦境的一幕。
闪闪发亮的冰的结晶。
雪花片片。
冰屑哗啦哗啦地触碰风衣表面。隔了几秒钟,深町的身体挂在冰壁上,被轻柔的白光包覆。
自己肯定有好几秒钟忘了呼吸。
一切平静之后,深町仍然攀附在冰壁上,反复剧烈呼吸。
光是停止一、两次呼吸,立刻就变得痛苦,气喘吁吁。若不反复用力地快速呼吸,血液中的氧量就会在一瞬间减少。
喘着气仰望天际,又渐渐恢复成蓝天。
深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八成是从努布峰的岩棱崩落的冰块,到达了西谷的冰河。
它要不是在冰河的某处停止,就是撞上冰河而改变了方向。大概是冰瀑的凹凸不平,阻止了雪崩本身。
然而,即使阻止了雪崩本身,它所卷起的压缩空气、暴风却停不下来。暴风直接从冰河上掠过,抵达这里。
夹杂在暴风中的雪烟——冰的细小碎片和雪花,会窜过这座冰瀑上方,把雪烟的粒子灌进这道岩缝中。
知道自己得救时,深町接着想到的是羽生。
羽生丈二怎么了呢?
假如羽生的速度够快,大概已经穿越冰瀑,抵达了攀上西谷的地点,或者如果刚好站在冰瀑的上方,直接受到刚才暴风的袭击。
假如那是勉强保持平衡的状态下时——
深町咬紧牙根,举起右手的冰杖打进冰壁。
开始攀登。
脚的颤抖停下来了。
2
穿越冰瀑,抵达西谷的入口时,已经将近十点半了。
这里大约是海拔六千多公尺。
从基地营出发之后,过了三小时半。
五月时,将C1设置在这里。
这里不是第一次来。
当时,从基地营抵达这里花了三小时。路线也规划完善,使用上升器和梯子,三小时内所走的距离比这次短了许多。思及这次的三小时半,所耗费的体力比上次多。在冰瀑中,如果使用梯子就能一下子攀越的冰隙,这次却要频频迂回,不用梯子攀登冰壁,所以移动距离比五月时长。
尽管如此,只超出了三十分钟。
如果没有羽生的足迹,大概会花费更多时间。目前体力上还算游刃有余。
羽生的足迹绵延至西谷的雪原上。
看来羽生似乎平安避开了那场雪崩。
看不见羽生的身影。
相较于冰瀑,虽然坡度较为平缓,但有好几道像沟渠的巨大冰隙蜿蜒左右,还有几座峰状的小山。
并没有看见羽生的身影。
羽生究竟超前多远呢?
若是按照预定行程,他应该领先自己一小时左右的脚程。
也没有羽生在这附近休息的迹象。羽生八成几乎没有休息,以相同的步调经过了这里。
他应该在哪里停下脚步,从系在腰间的保温瓶补充水分。是还十分温热,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他大概喝了三分之一左右吧。
深町心想:假如从这里能看到羽生的身影,就能拍照了,真是可惜。
还没有拍到几张羽生的照片。
出发时的照片、羽生迈步进入冰瀑时的照片——顶多就这么两、三张。
带来的相机是Nikon F3。一支四十毫米到八十毫米的变焦镜头、一支五百毫米的折反镜头。深町决定只以这两种镜头拍摄。这么做是为了减轻重量。除此之外,他也准备了折叠后用双手握住就会完全隐藏的质轻小型三脚架。
相机本体和镜头都拜托厂商,做成寒地规格。因为一旦温度过低,用于机器上的机油经常就会结冻而使机器动不了。
之所以选择F3,而不是F4,是因为结构上,F3依赖电池的部分较少。在低温下,电池经常无法正常发挥机能。因此,选择了能够切换成手动操作的F3。
深町用相机拍下羽生留在雪上的足迹后,喝了保温瓶里的红茶。这里面也加入了大量蜂蜜。
往后方一看,像是要拦住从脚底下崩落的冰河似地,对面耸立着普摩力山。那座岩棱看起来,比在基地营看的时候,变得更大了。
阳光从正面照射着西谷与普摩力山的红褐色岩面。
若往上看,左右耸立着巨大的岩壁,从两侧包夹西谷的冰河。
左边是从圣母峰顶下来的圣母峰西棱。
右边是从洛子峰连接努布峰的棱线。
内侧可见洛子峰海拔八、五一六公尺的峰顶和岩棱。
从她的峰顶和努布峰顶,都有白色雪烟吹上蓝天。
深町身在的地方,只有吹动头发的微风。
辽阔的雪原——
那片雪原底下是冰河。
超过海拔六千公尺,不久之后,将是超越人——不,生物领域的地方。
唯独圣母峰顶躲在西棱后面而看不见,但包围那片辽阔雪原的是喜玛拉雅山的巨峰——每座都远远超过八千公尺的岩峰,以及连接岩峰的岩石与雪的棱线。
置身这片风景中,深町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意识中鸟瞰自己犹如沧海一粟的存在。
然而,那一点的感觉虽然“小”,却不是“渺小”。深町觉得自己虽然小,但如今确实化为一个点,存在那片风景中。
随着高度上升,对于平地的意识好像变得越来越稀薄。
深町停留了大约十分钟后,再度在雪原上迈开脚步。
每次遇到巨大的冰隙,就往右或往左绕过。即使在走路,自己脚底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崩塌的不安,却随时缠绕心头。
冰隙上覆盖着雪,变成雪桥,隐藏它的裂缝。乍看之下是雪原,但深不见底的冰隙却在它底下张开血盆大口——深町心想,自己大概浑然不觉地经过那种地方好几次了吧。
如果冰桥轻薄或脆弱,就会因为人的体重而崩落。
若是两人行动,就能用登山绳绑着彼此的身体,这么一来,一方坠入冰隙时,就得以保住性命。
但是一个人时,如果落下去就没命了。摔进冰隙,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脱困。
深町抱持这种不安走着。
开始咳嗽。
咳个不停。
呼吸加速,踏出脚步的速度变得更慢。
羽生的足迹往右——偏向努布峰绵延。
偏努布峰走了大约一小时半,深町抬起头时,看见了这地球上位于至高处的岩壁。
圣母峰西南壁的全貌出现在眼前。
令人喘不过气的景象。
那道岩棱宛如对着苍穹弓起背脊的巨兽般现身了。
峰顶将顶端插进蓝天,从那里朝高空吹起漫天的雪烟。
深町伫足,打了个寒颤。
众神的山岭下 第十九章 灰色岩塔
1
我睡在帐篷里。
不,我没有在睡。
只是仰躺在睡袋中闭目养神而已。
睡不着。
好像在眼皮内侧睁开眼睛。明明闭上眼睛,眼珠子却瞪得老大,在自己心中发出炯炯有神的目光。
非睡不可——
越是那么想,意识就越清楚。白天活动的身体亢奋,冷静不下来。身体的亢奋使得意识连带兴奋起来。
现在非睡不可,否则会影响明天的行动。就连身体状况良好时,都追不上羽生了,要是不睡觉一直消耗体力,大概连七千公尺都爬不上去。
应该已经半夜了。
自从下定决心要睡觉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呢?
呼吸也很痛苦。
六千五百公尺。
这次,首度体验的高度。
果然如同安伽林所说,应该带氧气瓶来吗?
为了预防万一,基地营有好几瓶安伽林准备的氧气瓶。如果扛着它到这里来,现在就能吸着氧气睡觉了——
然而,一旦背氧气瓶,行李重量大概会超过三十公斤。这么一来,是否能够抵达这里呢?
恐怕现在没办法在这里,像这样在睡袋里沉思吧。
不要去想。
反正自己没有带氧气瓶来。
那是事实。如今,自己身在那个事实中。
没有风声。
一个平静的夜晚,安静得不可思议。
原本这里应该是不停地吹着风的。在空旷的西谷正中央搭帐篷,周围没有任何挡风的事物。
然而,没有风。
深町感觉到空气的温度骤降。冷到空气中仿佛咯吱作响。因为空气稀薄,所以地面的温度全部释放至高空。
好冷。
恐怕变成了零下二十七、八度吧。
由于呼吸的氧量较少,因此会觉得更冷。总觉得睡袋里面一点也不暖和。
羽生的帐篷在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万籁俱寂,仿佛连羽生的鼻息声都听得见。
深町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当然,没有传来羽生的鼻息声。
羽生大概已经睡着了吧。
他大概在睡觉吧。
他八成像在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似地,陷入深沉的睡眠。或者,他像我一样,在黑暗中睁开眼呢?
在西谷的正中央。
静待时间流逝——
包含休息时间在内,从基地营花了九小时爬上这里。
一天当中,上升了一千一百公尺的高度。
然而,自己事先适应了五千八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所以等于比自己适应的高度上升了七百公尺。
体验第一次的高度时,一天是五百公尺——那是在喜玛拉雅山可以上升的高度。不过,若光是上升高度,也可以上升一千公尺,但不能在那里过夜。上升一千公尺,边运动边呼吸那个高度的空气,睡觉时要在下降五百公尺的地方睡——这就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原则。
七百公尺——
上升高度的极限。
有轻微的高山症症状。
头痛,没有食欲。
晚餐,在这里把煮过干燥的饭加水煮成粥,配梅干、佃煮①、海苔吃,并吞下维他命C和维他命B锭。
‘注①:以酱油、味醂、砂糖重味烹煮的保存食品。’
稍微啃了一点奶酪,用热水冲泡粉末玉米浓汤喝。
慢慢喝下一点五公升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
早上一点五公升。行动中从保温瓶喝一公升,而现在再喝一点五公升。
总共四公升。
如同预定的量。
因为运动会流汗,除此之外,因为空气稀薄,所以水分经常会从身体表面被空气夺走。
水不管补充再多,都不会补充过量。
深町到达这里时,羽生的蓝色帐篷已经搭好了。
深町拍下照片,也搭了自己的帐篷。
他没有向羽生搭话。
反正即使搭话,羽生大概也不会回应吧。
羽生如果醒着,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到达了。因此,若是他没有主动搭话,就是不准自己向他搭话。
深町听到定时的无线电通讯,是在六点。
羽生在早上七点和傍晚六点,会以无线电和人在基地营的安伽林通讯。
深町以自己的无线电听着他们的对话。
“怎么样?”
安伽林问道。
“照预定行程。”
羽生回答。除此之外,简短的通讯就只有聊到天气的话题。
深町没有加入通讯。
他们约定好了——深町会带无线电上山,但即使和羽生错开时间,深町也不会定时和基地营通讯。
假如深町因某种意外而赶不上定时的通讯,或者因无线电损坏而无法联络,安伽林说不定会担心地爬上来。这么一来,就无法充分协助羽生。
基地营的无线电随时开着。他们在出发时约定好——深町只有发生危及生命的意外时,才会跟基地营联络。
深町在睡袋中,想起了羽生在通讯时的声音。
简短而低沉的嗓音。
呼吸也正常。
看来他的状况相当好。
就在深町心想,羽生是个体力过人的男人时——
忽然感到尿意。
相当强烈的尿意。然而,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
因为大量摄取了水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渐渐变成了强烈的尿意。
若是一般状况,只要直接睡着,就会忘记的尿意。然而,唯独意识在黑暗中过于清晰,在目前的状况下,那股尿意不会消失。
睡不着。
因为睡不着,所以意识到尿意。因为意识到尿意,所以更加睡不着。
然而,一想到从这个睡袋爬出来,要穿上风衣,再穿登山靴外出,有多麻烦,就懒得为了小便外出。不同于平地,若在这个高度,在狭窄的帐篷中弯腰、穿袜子、穿鞋子等行为要花时间。
在身穿厚重衣服的状态下,若想将上半身前弯穿鞋,腹部就会受到压迫,要停止呼吸几秒钟好几次。光是那短暂的闭气,就会消耗血液中的氧,身体需要新的氧而大大喘气。
深町反复和那股尿意奋战了将近三十分钟,最后决定外出小便。
左忍三十分钟,右忍三十分钟,看状况说不定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