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知道自己因缺氧而屡屡看见幻觉。在圣母峰,而且是冬天的西南壁,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深町好歹知道这一点。
牙齿喀嗒作响。
强烈的寒冷侵袭深町。
在这种高度停止活动的身体,立刻会被夺走体温。然而,觉得冷的时候还好。久而久之,不再感到寒冷就完了。
“卸下登山背包!”
羽生说。
卸下登山背包?
这个男人在胡说八道什么?
卸下登山背包?
为了什么?
“不,在那之前先把体重施加在登山绳的普鲁士结上,藉此保持平衡。”
羽生调整登山绳的普鲁士结,让普鲁士结挪动到深町容易顺利把体重施加其上的位置。
登山绳因为深町的体重而绷紧。
那条登山绳因重力而被猛力往斜右上方拉扯。深町险些失去平衡。
即使失去平衡而滑落,因为打了普鲁士结,所以没关系,但是话说回来,这种风是怎么回事?
“小心!风很强。”
原来是风啊。
深町心想。
强风从左边吹来,登山绳偏向右方。
对了,羽生呢?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
他竟然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
羽生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攀附在这面冰壁上。
多么神勇的男人啊。
光是羽生的身体在自己身旁,仿佛就有火一般的热度传到这里来。
羽生把冰杖插进自己的安全吊带,拿出冰楔钉,开始用冰斧把它打进峰状冰壁的上方。
好硬。
冰楔钉迟迟钻不进去。
羽生激烈的喘息声,传进了深町的耳中。
尽管如此,羽生仍有节奏地使劲捶打。冰楔钉一点一点地钻了进去。
钻进十公分左右时,羽生停止了动作。
羽生接着从深町手中抢走冰杖和冰斧,插进自己的安全吊带。
他把手搭在深町肩上。
“你听好了,稍微往左移动!”
羽生把深町从峰状冰壁上面往壁面推出去。
深町一面让冰爪的爪子抓住壁面,一面往左移动。没有冰杖,也没有冰斧,但是打了普鲁士结,所以勉强能够移动。
“卸下登山背包!”
羽生又说了一次。
“你想做什么?”
“废话少说,卸下来就对了!”
“别管我!不然连你都会没命!”
深町以最大的音量喊道。
然而,那个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快点,从肩头卸下登山背包!”
羽生从深町的双肩扯下登山背包。
羽生只以双脚的冰爪站在峰状冰壁上。虽说是峰状冰壁,其实和斜坡没有两样。
十七公斤的登山背包交到羽生手中。
羽生用绳环把登山背包拴在刚才打进冰壁的冰楔钉上固定,以免掉下去。接着,把插在自己安全吊带上的深町的冰杖和冰斧,固定在那条登山绳上。
做完那些事,羽生望向深町。
“你听好了,深町,别放松。一旦高度升高,或者疲劳累积,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就会在无意中变得消极。那么一来,你就完蛋了。”
“为什么要管我?”
深町问道:
“我们不是各爬各的山,彼此互不相干吗?”
“闭嘴!”
羽生开始以双斧往上爬。
“你想做什么?”
深町问,但羽生不回答。
深町每次大声说话,就会因此喘气。
羽生在深町上方三公尺一带,往左移动跨过登山绳。他似乎在那里,从登山绳以普鲁士结采取较长的自我确保。
羽生以双斧沿着登山绳,从上面降下来,在深町的头顶上停住,眺望下方,似乎在目测深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羽生又往上爬,调整长三公尺左右的普鲁士结的位置。这次往右移动五十公分左右,又从上面降下来。
他在深町的右边与他并肩。
羽生的普鲁士结伸长到底,正好在和深町一样高的地方,承受住羽生的体重。
羽生一面把体重施加在普鲁士结上,一面往左移动,靠向深町,把自己的冰杖和冰斧插进深町的安全吊带,以免它们掉下去。
接着,取出绳环做两个大环,挂在自己的左肩上。
“你听好了,深町,接下来听我的话做!”
羽生以强硬的口吻说。
“等一下我会钻到你底下去,你让冰爪离开冰壁,悬吊在半空中,绕到我背上。变成在我背上的姿势就好。”
“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时间解释。”
羽生的身体钻进深町的身体与冰壁之间。深町让抓住冰壁的冰爪前爪松脱,以普鲁士结悬吊在登山绳上,绕到羽生的背上。
羽生变成夹在深町的腹部和冰壁之间的姿势。
羽生在那个位置解下挂在肩上的绳环,先让其中一个钻过飘在半空中的深町左脚,接着让另一个钻过右脚——
“羽生,你打算怎么做?”
“安静!别浪费精力!”
这时,深町总算明白羽生想做什么了。
羽生竟然想要背着深町攀爬这面冰壁。
“住手!你办不到的!”
深町吼道。
自己的体重是六十七公斤。再加上身上穿的衣服和装备,大概是七十五公斤左右。
背着那么重的重量,尽管打了普鲁士结,也没办法在这个七千公尺的高度攀爬。
自己的身体渐渐被固定在羽生的背上。
“住手……”
深町语带哭腔地说。
“给我住手!你办不到的。你怎么可能办得到?你打算和我一起自杀吗?”
羽生不回答。
他把自己的右手插进后方——也就是羽生自己的背部和深町的腹部之间。
咯噔。
有一种什么被锐利刀刃割断的触感,深町知道,自己的全部体重施加在羽生的背上。
羽生为了深町,以右手中的刀子割开了原本以普鲁士结绑在登山绳上的尼龙绳。
“羽生先生,给我住手……”
深町的声音变得泫然欲泣。
“够了。已经够了。把我丢在这里!”
深町说道。
独自一人——而且是在寒冬无氧攀爬这面西南壁。
那是多么艰辛的事啊。
为了这么做,羽生至今花了多少的精力与时间啊。
为了那么做,他做了什么呢?
他舍弃了什么呢?
深町都知道。
羽生把凉子留在日本——
在加德满都的饭店,他不肯和凉子发生关系。
这八成是羽生这个男人奉献一生的工作。羽生至今的一生为此而存在。
然而,他却为了别人……
这个名叫羽生丈二的男人正要完成人类历史上至今没有人完成的事的那一瞬间,在那至高的瞬间的前一刻,我要让这个男人做出这种赌命的行为吗?
我不能那么做。
会死。
“羽生先生,给我住手!给我住手!”
深町哭了。
我没有资格被羽生救。
有什么在自己和羽生的背部之间不停地往上滑动。
是登山绳。
因为羽生从自己的肩头抽出了登山绳夹在羽生和深町之间下垂的部分。
羽生把抽出来的登山绳丢到自己的胯下。
因为强风,下垂的登山绳立刻被吹到右边。
羽生再度在登山绳上采取较短的自我确保。
然后,解开了一开始采取的三公尺自我确保。
接着,把手绕到后面,抽出插在深町背上安全吊带的冰杖和冰斧。
抬头往上看。
理应绷紧的登山绳,因为从左吹来的暴风雪,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幅向右弯的曲线。
“风好强啊……”
羽生嘀咕了一句。
接着,羽生开始背着深町攀爬。
深町感觉到羽生的肌肉在自己的腹部底下动。
强而有力的节奏。
羽生的背部肌肉变硬、放松,下一秒钟那里又产生新的一束肌肉。
寒风刺骨的暴风雨刮在背上,但腹部感觉到羽生身上的热气升起。
多么勇猛的男人啊。
羽生丈二——
这个男人现在背着超过七十五公斤的重量,无氧攀爬超过海拔七千公尺的冰壁。
这需要多么旺盛的精力啊。而且,是在这种暴风雪中——
羽生剧烈地吐出火球般的气息。
爬一步,喘几下,再爬一步,又喘一阵子。喘气的期间不会动。
在这里使用这么多体力,明天,这个男人能够行动吗?
“羽生先生,不要再管我了……”
深町抬起头时,看见了头顶正上方有一团浓重的灰色。白雪自左而右,从那团灰色的前面水平疾驰而过。
是岩石。
迹近垂直的巨大岩峰耸立在斜度将近五十度的冰壁上。上层融入了白灰相间的暴风雪之中。
她的根部一带看起来是人工的蓝色。
是羽生的帐篷。
众神的山岭下 第二十章 真相
1
我在帐篷中蜷缩着身子。
蹲坐在地,用双手抱着膝盖,把背靠在背后的墙上。
只有那里的墙稍微突出,所以如果把重心往后移,连腰的上半部都会碰到墙。虽说是碰到,其实中间隔着帐篷布。
一丁点的空间——
那里只有正好足以搭那顶小帐篷的空间。
以冰杖切削岩石根部,制造只能勉强坐下来的平坦地方,在那里坐下来。
羽生也以相同的姿势坐在深町右侧。
两人钻进了露宿袋中。
进入露宿袋中,挺起上半身坐着。
各自的登山背包放在两人的眼前,脚前。
把楔钉打进背后的岩石,固定于那里。
燃着一根蜡烛。
烛火和两人的体温使得帐篷内的温度上升。
把雪放入万用锅,加热融化来喝。
羽生替手指无法顺利动弹的深町做那件事。
至于自己的份,羽生使用自己的万用锅、自己的瓦斯炉,自己取雪加热。蜂蜜、红茶加柠檬汁的热饮——这和深町一样。
羽生和深町都喝下大量热饮,吃了晚餐。羽生以药锭摄取维他命C。
这样深町才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但尽管如此,固体食物却连预定量的一半都吞不下去。不,是吞进嘴里了,但是没有食欲,作呕欲吐而吞不下去。
头痛。
后脑勺经常头痛,不时随着心跳,像被柴刀拍打似的疼痛袭上身。
狭窄的帐篷。
“你听好了,这块岩石底下是唯一能够搭帐篷的地方。而且,只有这个狭窄的地方。”
羽生如此说道。
如果在其他地方搭帐篷,一个晚上铁定会有一、两块岩石袭击帐篷。
如果砸中头部,稳死无疑。
再说,消耗体力再搭另一顶帐篷很浪费。
如果要在这种强风当中,铲雪固定于岩石上,搭深町的帐篷,大概要花三小时吧。
两人使用羽生的帐篷——那是最好的选择。
进入帐篷中,以刚才的位置安顿下来时,羽生说:
“你听好了,要保持那个姿势!
“睡觉的时候也要保持那个姿势。假如上半身趴在前面的登山背包上睡着,落石就会直接击中头部喔——!”
羽生说:从背靠的岩石算起,大约六十公分内是安全的空间。
“假如我是山的话,我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石头丢到犯那种错的人头上……”
羽生低声说道,声音像是在磨擦大型黑色玄武岩。
“在这里,别指望再怎么微小的幸运。”
深町眼前的登山背包上,放着深町的安全帽。
安全帽的头顶部分裂开了。
因为落石直接击中了那里。
头部有一种不同于高山症头痛的疼痛。
手一摸头,接近头顶的头发因血凝结而变得粗糙,那里的肉肿起来了。
因为血止住,所以放任不理,但这到了明天不知道会产生多么强烈的疼痛。
风势强劲。
进入帐篷之后,风势好像进一步增强了。
不时有像岩块般的强风,打到帐篷上。上一秒钟像是要把帐篷压扁,按在岩石上,下一秒钟又打旋,变成试图从岩石上剥落。
风吹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帐篷布会被挤到面前。
这种时候,比起钢骨结构的帐篷,现在这个布制的帐篷反而比较抗风。不管风怎么吹,帐篷都会像芦苇一样,掌握风的节奏,重新恢复原状。
吃完晚餐,羽生不再开口。
深町以为他睡着了,往旁边看了一眼,羽生没在睡觉,目光炯炯地瞪视前方。
好像有强烈的热气从羽生的身体升起。
他看起来像是要坚持避免多余的交谈。
这大概是因为单独行动的想法仍像炭火般在羽生的心中燃烧。
羽生不管是吃饭时,或者做什么,都完全不会碰深町的东西。至少,他不会为了自己而碰。把深町的登山背包拿进帐篷内,拨掉登山背包上的雪,把雪弄出帐篷外,是羽生做的。因为抵达这顶帐篷时,深町的身体状况没办法做那种事。
把深町丢进帐篷内之后,羽生再度在暴风雪之中往下爬,收回深町的登山背包。
超人般的体力。
海拔相差二十公尺左右。
虽说只是二十公尺,但不是常人办得到的行为。
他是为了深町而那么做。
把登山背包放进帐篷内,替深町准备食物——
然而,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假深町之手,也不会为了自己而利用深町的东西,哪怕是一公分的卫生纸,他都不使用。
羽生沉默不语地睁大眼睛,好像深町不在那里似地。
浮现在羽生脑海里的,大概是这阵风的事吧。
这阵风,明天也会继续吹吗?
假如这阵风是十二月底会来的那阵喷射气流,提前十多天来报到,暴风雪接下来就会不停地刮,几乎持续一个冬天。
坚持几天的话,风大概会偶而停息一、两天,但羽生没有那样的时间、体力和粮食。
怎么样呢?
激烈的焦躁火焰,好像在无言的羽生中心燃烧。
漫长的沉默之中,深町和羽生一起听着风声。
于是,终于——
深町像是无法忍受沉默似地,对羽生问道:
“羽生先生——”
深町声音嘶哑地说。
说不定自己没办法从这里活着回去。
就算回不去,也有事情想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