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自己没办法从这里活着回去。
就算回不去,也有事情想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
2
羽生只有转动眼球,看了深町一眼。
他的眼神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
深町接收到那道视线,为之语塞。
他不禁屏息了几秒钟。
然而,下一秒钟,他连忙敞开喉咙,重新大口呼吸。迅速呼吸。一再地全神专注于吸气、吐气。因为只是停止呼吸几秒钟,体内吸收的氧量就会变得不足。
强劲暴风雪的声音,在帐篷外忽高忽低。
格外强劲的风把帐篷布推到眼前,触碰到鼻尖。
好像野兽冰凉的舌头在舔鼻头。
从远方传来吹狗螺的声音。
像是愤怒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朝着某种经过黑暗中的不祥事物,拼命展露怒意地狂吠。随着它的移动,四处的狗陆续开始叫,一群狗在叫、怒吼……
靠了过来。
在这个暴风雪狂风大作的广大空间里乘着风,从西藏那一边缓缓地凌空漫步靠了过来。
“喂……”
深町对羽生说。
羽生看了深町一眼。
“要来喽!”
他以畏怯的语气说。
暴跳如雷。
狗凶猛地吠着。
不,这一切都是我内心的声音啊。
“你听见了吧?”
“……”
“是狗的声音。”
“狗?”
“没错。”
比起狗,那已经接近野兽的声音。
“你听不见吗?”
话一说完,强风又打了上来,帐篷布碰触到脸。
吼——野兽的吼叫声打在帐篷上。
帐篷收缩的下一秒钟,从内侧往外鼓胀,野兽的声音变远了。野兽的声音变成人声,无数的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和风一起朝天的彼端远去。
脚边有人的脸。
一张、两张、三张……
登山背包的表面和帐篷布上,浮现一张张人脸。他们好像来看这顶帐篷内部。
那几张脸在对话。
不晓得是谁的脸。
好像有加代子的脸、凉子的脸、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脸、宫川的脸、井冈和船岛的脸,又好像没有任何一张脸是他们。
他们嘟嘟哝哝地对话。
然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总觉得好像在说自己的闲言闲语。
“这样已经。”
“不行了吧。”
“你们看,还有气。”
“喉咙发出声音。”
“呼噜呼噜……”
“咻咻……”
“可是(嘟嘟哝哝)吧?(嘟嘟哝哝嘟嘟哝哝)吧……”
“所以啊(嘟嘟哝哝)果然吧。(嘟嘟哝哝)……”
“是喔……”
“咯咯咯……”
“嘟嘟哝哝……”
“嘟嘟哝哝……”
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呢?
在说什么——?
喂,我听不见啦!
“喂!”
听见声音了。
“喂,深町。”
是羽生的声音。
羽生轻拍深町的脸颊。
意识恢复了。
“我……”
“你在自言自语。”
“我?”
“嗯。”
深町边喘气边咬紧牙根。
我刚才怎么了呢?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是幻听吗?
我以为和羽生对话的内容,到哪里是真的?从哪里开始是幻听呢?
或者,刚才羽生的声音也是幻听呢?
妈的!
我到底怎么样!
到底怎么了!
假如这是单独行动,羽生不在身旁的话,我大概会回应所有找上我的幻觉和幻听,如果外面有人叫我,我就拉开拉链,鞋子也不穿地跑出去,脚踏出去的那一瞬间因为风而失去平衡,一口气从冰壁失足滑落而死吧。
噢,话说回来,我应该有问羽生事情。
什么来着……?
就在这个时候。
猝不及防。
忽然间,眼前的帐篷布发出声音裂开,有一个厚三公分、长十公分左右的椭圆形物体落在脚尖前十公分处。
黑色的石头。
是落石。石头从头顶上某处的岩壁剥离,掉了下来。直接击中了帐篷。假如脚再往前伸十公分,脚尖大概就会被压烂,而变得无法走路吧。
如果击中的是头,不是头盖骨破裂受重伤,就是一命呜呼。
“好危险啊。”
羽生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嘀咕道。
真的好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得救了。
运气真好——深町想那么说,但把那句话吞下去了。
不,不是。
不是运气。
这是羽生战胜了山。我们身在不管石头从上面怎么掉下来都绝对不会击中的地方。西南壁的路线中,没有几个这种地方。羽生发现、利用了它。不是偶然救了我们。是羽生的意志救了我们。
寒风从空洞灌了进来。帐篷鼓成圆形,裂缝的布微微发出声音摇晃。
羽生避免头部向前探出,从自己的登山背包拿出一小卷带来的封箱胶带。
剪下一段正好和裂缝一样长的长度。
然而,羽生没有马上动作。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开着口的裂缝。
“怎么了?”
深町心想,为什么不用那条封箱胶带修补,不知不觉正要探出身子。羽生对他说:
“等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
头顶上响起石头击中岩石的声音。
石头从上面掉下来,撞上岩石,弹起来飘在半空中……的声音。
那声响夹杂在暴风雪声中传了过来。往往是被风声掩盖的微小声音,但那肯定没错。刚才,石头从头顶上掉下来了。
那不是漫长的思考。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能理解它的意思。
深町全身缩成一团的那一瞬间,从和刚才的石头形成的裂缝几乎一样的地方,比刚才更大的石头撞破帐篷顶,这次落在深町的脚尖前七公分处停了下来。
片片雪花淅沥淅沥地从裂缝飘了下来。
在那些雪花飘到地上之前,细小的石头碎片宛如斗大的雨滴般打在帐篷上。
“小心!一颗岩石掉下来之后,就会引发岩石再掉下来。”
羽生说道。
深町一面肩膀上下起伏地呼吸,一面点了点头。
用不着点头。
深町好歹知道那点常识。如果一块岩石掉下来,岩石下坠时,会撞上悬浮的岩石和极危险地附着在岩壁上的岩石。再者,开始下坠的另一块岩石又会引发别块岩石,而那块岩石又引发别块岩石——以这种连锁效应的形式,有时让无数块岩石掉下来。
但是,一块落石并不会经常引发好几块落石。
再说,刚才第一块落石和第二块落石之间,有一段短暂的间隔。一般来说,人都会下意识地判断,认为已经安全了。但是羽生没有那么做。
羽生日常性地要自己做如此细腻的观察。
到了这个地方,可以说已经是和这面名为西南壁的岩壁——或者说是圣母峰这座山的习惯,互别苗头。
假如我是山,我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石头丢到犯那种错的人头上。
说不定羽生是把这座山视为拥有一种人格,与她对峙,彼此刺探内心想法。
又隔了几秒钟的时间,羽生用封箱胶带堵住变得比刚才更大的帐篷裂缝。
如果山是一种野兽,那头野兽现在在深夜里醒来,凶猛地咆哮。
深町心想,羽生和自己如今在那头野兽的怀里。
“长谷那家伙……”
羽生忽然低喃了一句。
“长谷?”
深町问道。
“长谷大概也受到山的喜爱吧。大概……”
“羽生先生呢?”
“我不一样。我彻底被山讨厌了。”
“——”
“所以,长谷……”
“你是指,他粗心大意了?”
“天晓得。”
羽生说完,像是在对他高喊“我知道唷”似地,一团暴风雪从高空一下子打在帐篷上。
难免会粗心大意。
深町如此心想。
从危险而陡峭的冰壁爬下来。
终于抵达帐篷。
搭在斜坡上的帐篷。一失足滑落就会没命,但不致于犯那种错的斜面。
晚上——
终于抵达那顶帐篷,举起一只手对着出来迎接的伙伴笑着说:
嗨。
在伙伴的头灯光中的那张笑脸,忽然消失在黑暗中。
在伙伴的视野角落,下方的黑暗中,随着“咯当”一声,红色的火花四溅。
原来是滑落时,冰爪的刀尖抵在岩石上,磨出了火花。
就那样。
也有登山者就那样,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就死了。
粗心大意——
如果这么说的话,真的是如此。
有人充内行地说:越危险的地方越会注意,所以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危险的反而是下到安全的地方时。
此外,每次发生山难,新闻主播就会念千篇一律的稿子:因为罹难者小看了山。
白痴。
谁会小看山啊!
没有人会小看山。
至少,深町认识的登山家当中,没有那种人。没有人想死。为了保住一条命,什么事都肯做。做所有想得到的事。像是削短铅笔,或者拿掉药锭的包装,哪怕是那张薄如蝉翼的银纸的重量,也要试图减轻行李。为了活下去,会做一切努力。
一趟远征中,企图登顶的人会踏出比几千步、几万步、几十万步——更多一步。视情况而定,有些地方必须以自己的意志控制,一步步踏出。
然而,能够持续好几天、好几十天,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那么做吗?有时候会忽然失去干劲。不假思索地以连续动作的下一步骤,向前踏出那一步,那个时候,偶然的那一步经常会夺走登山家的生命。
那一步不能怪他。
只要是人,任谁都有松懈的瞬间。
如果说是不经大脑,或许确实是不经大脑的一步。然而,假使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大脑因高山症而受损,拖着达到疲劳极限的身体和精神,能以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动作到何种程度呢?
有人无动于衷地教育我们:在不管怎么想都只能说是安全的地方,也会发生雪崩。如果雪积在斜坡上,即使那是再平缓的斜坡,也可能发生雪崩。
我知道。
我知道那种事。
如果这么说,哪里也不能去。
如果不想死,除了不去爬任何一座山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要因噎废食,从此不准去爬山吗?
人只是为了长命百岁,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吗?
人会在一瞬间粗心大意。
因为是人。
那只能说是,因为是人。
人不会选择那个。谁会选择发生不幸的瞬间呢?
那只能说是神的选择。
人的一瞬与神的一瞬交错。
人的一瞬与神选择的一瞬接触,人的某种行为在那时候,进入了神的领域。
于是,人死亡。
“我只知道这一点。”
羽生嘀咕了一句。
“那意谓着长谷死了,而我还活着。”
深町心想,羽生不只是活着。
他仍站在第一线上,而且现在在圣母峰的西南壁。这个男人像垃圾一样攀附在西南壁的岩石之间,仍然面对着自己心中的猛兽,面对着心中的魔鬼。
为何去爬山呢?
为何去登山呢?
没有答案。
因为那等于是在问:人为何而活?
假如有人能回答那个问题,那是能够回答人为何而活这个问题的人。
令人发狂。
人是为了自己体内某种令人发狂的情绪而登山。
人是为了拒绝回答为何登山这个问题而登山。
峰顶不会回答。
峰顶没有答案。
踏上峰顶的那一瞬间,天上并不会响彻玄妙的音乐,答案也不会静穆地从天而降。
人大概不是——八成不是为了那种事而登山。
仿佛从平地抬头仰望天际般,以痛苦的心情抬头看那座覆满雪的峰顶……
那是因为峰顶仍属于天上。
踏上的那一瞬间,峰顶属于地上。
人是否踏上峰顶,然后朝某个方向迈步前进就好呢?
无解。
无解。
因为无解,所以想爬下一座山。
更困难、更危险的山——
为什么呢?
自己理应问这个男人原因。
随着粗重的呼吸吐出,而忘了它吗?
是山的事吗?
或者——
噢,是我的事。
我想起来了。
自己是否打算问这个男人:为何如此严苛地把风险降至最小的羽生,会甘冒那种危险来救我呢?
“为什么?”
深町忽然又问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刹那间,羽生又移开了原本对着深町的视线。
一阵漫长的沉默。
羽生和深町噤口的时候,只有暴风雪的声音持续轰隆作响。
“是岸啊……”
羽生忽然说道。
“救你的不是我。是岸——”
“岸?”
羽生默默无言,没有点头,而后缩起下巴说:
“这样扯平了。”
“扯平?”
“我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和人互不相欠。”
羽生说道。
“你指的是那位岸吗?”
“嗯——”
羽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沉默了。
只有风势起伏,摇动帐篷。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嘀咕说道:
“登山绳确实是被刀子割断的……
“可是,割断的人不是我。”
“是谁?”
“是岸。岸本人拿出自己的刀子,用它割断了登山绳……”
羽生发出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声音说。
当时,格外强劲的风摇动帐篷。
“你至今告诉过谁这件事吗?”
深町问道。
“没有。你是第一个。”
是喔——
深町心想。
原来是岸自己当时以刀子割断登山绳的吗?
岸为了救羽生,自己选择了死。
“你为何沉默至今?”
深町问道,但是羽生不回答。
他瞪视半空中。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嘎吱作响,只有风声呼啸。
山呜呜地咆哮。
羽生的视线在不知不觉间转了回来。
3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那段期间内,暴风雪声忽高忽低。
感觉简直像是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