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醒转。
爬圣母峰的疲劳尚未消除。
总觉得越睡越累。
隔天一早就下起雨。一整天都没有走出饭店房间。
这是为了等马尼库玛来电联络。
去查吧!
如果查得出来,尽管去查。你不可能查得到。
假如查到,就回溯得到相机的途径。问题是找到了发现者,要如何解读其含意。
假如马尼库玛知道那台相机的来历,恐怕就不会打电话到饭店跟自己联络了吧。
假设马尼库玛知道相机的价值,首先会跟英国联络。他可以跟英国大使馆或伦敦的山岳俱乐部联络。
这则新闻大概立刻会传遍全世界吧。报纸、杂志、电视——各种媒体飞奔而来。
如果应对得宜,超乎行情价的巨款将会落入马尼库玛之手。
而解开马洛里之谜的荣耀,将与自己失之交臂。
但是——
深町认为:自己是以正当的手段买下相机,假如马尼库玛想避免和自己之间的问题,说不定反而会选择自己作为交涉对象。
经济大国日本的媒体也是不错的交涉对象。
那一天,没有联络。
到了隔天。
马尼库玛应该也忐忑不安。
要是就这样不晓得相机奥秘何在,而任深町回日本去,他大概也很伤脑筋。
下午三点——
电话响起。
是西游旅游的斋藤打来的。
“‘Sagarmatha’的马尼库玛打电话来,说他想起了一些你拜托他的事。”
马尼库玛要斋藤代为传话,希望深町找时间到店里露面。
“你和那家店有什么来往吗——?”
斋藤担心地问深町。
深町告诉斋藤,一点私事,没什么大不了,然后挂上话筒。
深町冲了个澡。
刮掉满脸胡子,刷了牙,梳整头发。
从早下个不停的雨势转小,开始露出一点太阳。
4
深町一走进店内,马尼库玛便面露微笑,恭敬地低头行礼。
“您看起来神采奕奕。”
马尼库玛说。
似乎是冲澡、打理门面奏了效。
如果一脸憔悴,满脸怨恨前来,只会被他看穿自己不能少了那台相机。
在对方提起什么之前,必须以相机还在手上为前提说话。
“谢谢你跟我联络。我差不多得回日本了。我原本以为会得不到回音,就这样离开加德满都。”
“回日本?”
“因为还有许多工作在等着我。”
“那,就得长话短说了。”
马尼库玛的身旁,站着一名五十岁左右、也看似是刹帝利的男子。
“你想起什么了吗?”
“是的。”
马尼库玛弯下腰,从柜台后递给深町一张木椅。
“欸,请坐。我们边喝茶边说吧。”
马尼库玛在柜台上摆放三个茶杯,从内侧拿来茶壶倒茶。
他和男子隔着柜台,和深町对坐。
天花板上垂吊着各种用旧了的登山用品。
“这位是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先生,经常拿些挖出来的东西到我店里。”
男子——纳拉达尔·拉占德拉面露笑容地低头致意。
他眼神锐利。结实的身躯不算瘦,但没有多余赘肉。
看不出来他在做何种买卖。
“其实,那台相机是这位纳拉达尔先生拿来我店里的。”
“然后呢?”
深町看了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一眼。
“什么?”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依旧面露笑容看着深町。
“你是在哪种状况下,得到那台相机的呢?”
“十天前左右,有一个古伦族的男人把它带到我身边的——”
“古伦族?”
“是的。他似乎在圣母峰大街当挑夫,拿着这种东西来问我‘能不能换成钱’,给我看的物品当中,包含了那台相机。”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爽快地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5
一名男子上前兜售大麻树脂,紧跟在后。深町诚无视于他的存在,穿过杜巴广场而去。
在旧皇宫的转角右转,看见湿婆·帕瓦蒂神庙就在湿婆神庙的对面。深町将终于死心的大麻树脂小贩留在转角,朝湿婆神庙走去。
寺庙下方是石阶,爬上去后便是神庙。
老旧、浮现木纹的木造建筑,看起来仿佛失去了寺庙的机能,但旧归旧,仍是香火鼎盛的寺庙。
石阶上方有三、四群人围成一个个圆圈,每个圆圈由五、六名男子组成。
他们在赌纸牌。
就是这里啊——
深町在台阶下方,回想不久前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所说的话。
“佝塔姆说是别人送他的。”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如此说道。
“别人送他的?”
深町问道。
“是的。他说,对方和你一样是日本人——”
“那个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晓得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耸了耸肩。
“既然这样,我想和那个古伦族的佝塔姆见面。他住在哪里?”
“他家在波卡拉。佝塔姆出外赚钱。他似乎在家乡找不到工作,所以来到加德满都,当登山队或健行者的挑夫。”
“波卡拉啊——”
“你想见他的话,我想,他大概还在加德满都。”
“他在哪里?”
“很近。迈入雨季之后,工作机会消失,所以出外讨生活的挑夫都会回到各自的村落,在那之前,他们会用存下来的钱赌博。”
“地方在哪?”
深町又问了一次。
“如果和平常一样的话,他们会在杜巴广场湿婆神庙的屋檐底下赌博。如果你在那里找不到,随便找个人问‘佝塔姆在哪’,对方应该就会告诉你了。”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流畅地说。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而令深町起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在对自己打什么鬼主意?
但是,他们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令深町摸不着头绪。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若是人如其貌,是个刚毅正直的男人的话,就是深町误会他了。
深町道谢,将十元美钞放在柜台上,站了起来。
他一度背对两人,又转过身来。
“最近,加德满都好像治安变差,小偷也变多了哦?”
深町像是要观察反应似地,直盯着马尼库玛的眼睛。
马尼库玛露出一口黄板牙,咧嘴一笑。
“假如你被偷的不是钱,而是物品,我想我能替你找到。因为窃贼想要的是现金,而不是物品。必须把偷来的物品变现。我知道几个这种黑市,搞不好有人会把赃货拿来我这家店——”
马尼库玛如是说。
“我会记住你的话。”
深町再度背对两人,走出店外。
他一面从下方抬头看神庙,一面在以玩纸牌为乐的男人当中寻找佝塔姆的身影。原本就不知道他的长相,而且古伦族和塔芒族杂聚在一起。
说到这个,深町想起了远征过程中,挑夫和雪巴人也会趁工作空档,玩这种赌纸牌的游戏。
深町缓缓爬上比膝盖高的石阶。
半路上,看见褐白相间、毛色斑驳的山羊随地乱躺。深町从它身旁经过时,山羊一动也不动。
深町爬完石阶,来到寺庙。
几名男子的视线投向深町,旋即回到纸牌上。
香火鼎盛的神庙屋檐下,大白天就明目张胆赌博的男人——山羊躺在一旁,身穿原色沙丽的女人和踩着人力车的男人,忙不迭地经过正下方的广场而去。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今天,佝塔姆有来吗?”
深町以尼泊尔语,向第一群男人询问。
“Uta——”
在那边啊。看似古伦族的男子以大姆指指着对面那一群男人。
石阶上到处长草。深町踩在草上,朝对面那一群男人走去。
那群男人似乎刚定出胜负,正拿出皱巴巴的纸钞算钱。数完钱的男人,把那些纸钞丢到一名背靠在神庙墙上的男人膝头。黑色指甲的男人用右手手指抓起别人丢过来的纸钞,叠到左手中的一叠纸钞上。
“佝塔姆先生在这里面吗?”
深町以尼泊尔语问道。
男人们的视线集中在叠纸钞的男人身上。
在刚才的游戏中赢钱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佝塔姆。
男人将视线转向深町,把纸钞塞进口袋。
“Namaste.”
深町在胸前轻轻地双掌合十,说了相当于日语“你好”的那句话。
“Namaste.”
肤色黝黑的那个男人,眼神中透着轻微的畏怯神色笑了。
深町告诉佝塔姆自己的名字,是日本旅客。
“关于你卖给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那台相机,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深町如此说道。
佝塔姆面露怯懦的笑,又盯着深町。
“听说是日本人送给你的?”
“啊,嗯——”
佝塔姆边点头,边以试探的视线端详深町。
“你和那个日本人是朋友吗?”
“不是。”
深町一否定,佝塔姆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些。
“他叫做Bisālu sāp。”
“Bisālu sāp?”
在尼泊尔语是指毒蛇。Bicard是毒,San是蛇。深町也知道这个单字。然而,为什么这种时候会出现Bisālu sāp——毒蛇这个词?
“那个日本人的名字啊。人们叫他Bisālu sāp。”
“日本名字是?”
“不晓得。我只知道那个名字。”
佝塔姆说。
这段对话进行得并不顺畅。两人说话结结巴巴,数度重复同一个单字,总算沟通到这个地步。虽然夹杂着英语,进行尼泊尔语的对话,但就深町的语言能力而言,这段对话是他的极限了。
在这样的对话中,佝塔姆似乎终于理解了Bisālu sāp和深町没有关系,畏怯之情渐渐从他脸上消失。
“这样啊,你想问那台相机的事,是吗——?”
佝塔姆放下手中的纸牌,说:
“好啊。不过,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吧。你不介意吧?”
“当然。”
深町说。
6
在好几条小巷左弯右拐后,佝塔姆进入一家小店。
水泥地面上,并排着四张木桌。深町和佝塔姆面对面坐在最内侧的桌子。
除了他们,没有任何客人。
大致来说,应该是从杜巴广场往西——也就是朝维什努马蒂河的方向走来。深町猜测,再走一小段距离,大概就会走到维什努马蒂河,但他不确定。
佝塔姆向爱理不理的老板点了啤酒。
当然,这要由深町买单。
深町也点了啤酒。
老板送来泰国狮牌啤酒,标签濡湿差点剥落,似乎不是用冰箱冷藏,而是用水冰镇的。
佝塔姆干掉一杯啤酒后,说:
“你是要问相机的事吗?”
“嗯。我想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还有是怎样的日本人送给你的。”
“告诉你倒是无妨,但是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先请你告诉我。”
“什么事?”
“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那台相机的事?那台坏掉的旧相机有什么秘密吗?”
被他这么一问,深町顿时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个名叫佝塔姆的男人,和马尼库玛、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是一伙的。那两人试图利用这个男人,向自己刺探相机的秘密。
搞不好连日本人把那台相机送给佝塔姆这件事,都可能是假的。
无论如何,那两个人之所以提供各种资讯,让自己和眼前的佝塔姆见面,肯定是为了反从自己口中问出相机的资讯。
一开始佝塔姆眼中的畏怯,是因为怀疑自己是否认识那台相机之前的主人——Bisālu sāp。
那么一来,就算佝塔姆得到相机是真的,也可能不是透过正当的手段。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深町从口袋掏出五张一元美钞,放在桌上。
佝塔姆眼睛一亮。
“我说了,你也会说吗?”
“会啊。”
佝塔姆将手伸向桌上的纸钞。深町的手比他的手更快一步放在纸钞上。
“说完之后再拿。”
“我说了,就是那个日本人给我的啊。”
“这我听过了。我想知道的是,Bisālu sāp是个怎样的人、住在哪里。”
深町说到这里时,佝塔姆的视线移动,停在深町背后的事物上。深町背对门口而坐。换句话说,佝塔姆在看的是门口的方向。
深町背后有人的动静,店内暗了下来。
有人一脚踏进门口,因此遮住了店外的光线。
深町转向后方。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个头不怎么高,顶多一百七十公分。男人站在踏进店内一步之处,依次盯着深町和佝塔姆。
一个身材矮壮、宛如小岩石般的男人。
身穿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搭一件T恤。
整张脸长着黑色胡须。
一个体臭浓重的男人。
走在森林里误闯小径时,经常会忽然闻到浓烈的野兽体味。看见那男人时,深町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那种野兽的臭味。
那个男人默默盯着佝塔姆。眼神中带着强劲的压迫感。
深町从男人身上抽回视线,看到佝塔姆的表情显得僵硬。佝塔姆似乎试图挤出笑容,但莫大的恐惧却使他失去了笑容。
“怎么了?”
深町问道。
“Bi、Bicard……”
佝塔姆语调僵硬地说:
“那家伙就是Bisālu sāp……”
深町又将视线转向背后的男人。
Bisālu sāp——名叫毒蛇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毒蛇慢慢靠近深町所在的桌子,左脚有点瘸。
继毒蛇之后,又有一个人影进入店内。
一个看似年逾花甲的老人,长得不像住在加德满都盆地的刹帝利人或尼瓦人,而是更接近日本人、住在喜玛拉雅山高地的西藏人。
他是雪巴族。
“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有话要和这个人说。”
男人——毒蛇说。
他以低沉的嗓音把话切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但说的却是道道地地的日语。
“请便。”
深町很好奇,这个男人来这里要跟佝塔姆说什么。
若诚如佝塔姆所说,这位毒蛇是相机的前主人,对于深町而言,已经不用和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