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峰顶纳入取景器中,配合焦距固定三脚架。
从黄带以上的圣母峰顶岩壁的威容,塞满了整个取景器。
假如羽生现身,镜头拥有勉强能够确认其位置的放大率和解析力。
九点——
自从站在岩石上之后,已经过了两小时。
峰顶没有扬起雪烟。
是绝佳的状态。
问题顶多是持续下的雪冻结到什么程度。这一天,羽生不可能不行动。
假如他活着。
或者,如果他能动。
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在五点,或者六点动身。
既然如此,他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应该已经攀越岩带,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即使早已抵达南峰的山坳也不足为奇。
深町几乎每隔五分钟会看取景器一次,但没有发现羽生的身影。
假如按照预定行程攀越岩带,在八千三百五十公尺的地点扎营的话,照理说现在已经来到棱线了。
之所以没发现羽生,是因为他没有行动吗?
没有行动,是因为行程落后吗?
意外吗?
如果是意外,是何种意外呢?
如果遇上意外,还能动的话,应该会下山。现在正从岩带的左沟岩内下山吗?若是如此,一切就合理了。
然而,如果能够下山,依照羽生的个性,想当然尔会企图往上爬吧。
问题是至今因强风而躲在帐篷里的期间,他在哪里扎营呢?
左岩沟内要担心雪崩和落石,也没有任何一支登山队报告过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如果到了上层,适合扎营的地方也不是没有。
然而,是否有地方能够抵御那种强风呢?
没有。
不可能有。
然而,深町没有实际去过那里。
说不定羽生知道,在岩带上层有适合扎营的地方。
思绪千回百转。
虽然说是岩壁,那里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巨岩和岩石。如果羽生身处在那种岩石的后面,就算已经展开行动,也可能看不见身影。
但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见身影,这种状况有可能发生吗?
意外?
即使不愿去想,也会往那方向想。
深町感到强烈的焦躁不安,频频看取景器。
于是——
十点三十六分。
“有了?”
深町高声叫道。
在取景器中,发现了羽生的身影。
他并没有Z字形攀登在黄带底下,也没有为了前往南峰岩沟而正在冰壁上移动。
一个像小型垃圾一样的小红点。
在动。
正在往上移动。
红点在黄带的更上方,朝上方动着。
圣母峰顶正下方的岩壁。
羽生的身影在那里。
“怎么可能?”
深町出声低喃道。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可以做这种事。
羽生正在圣母峰西南壁中最危险的地带,静静地往上移动。
住手!
折返回来!
深町咬紧牙根。
10
十一点十三分。
从那之后,红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往上爬。
然而,它在动。
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地往上动。
芝麻绿豆大,勉强才能辨识出的小红点。一旦稍微移开视线,就要花一段时间才能再找到那个红点。
羽生从许久之前,攀附在那面岩壁上。
连手脚的细部都看不清楚。
深町按下快门。
一张。
两张。
三张。
按着按着,强烈的恐惧感向深町袭来。
当时也是——
当时也是如此。
井冈弘一和船岛隆死去的那时候,自己也像这样拍照。
当时?
不是太久之前。
今年。
今年五月。
在拍照的取景器中,井冈和船岛的身体开始往下滑,被抛到半空中——
事隔不到一年。
那也是用同一台相机,同一支五百毫米变焦镜头拍的。
摔下去——
深町心想。
羽生会摔下去吧。
理由并不是状况类似,或者相机相同。
而是,那么困难的岩壁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若是坚硬的岩石,无论多么突出,羽生大概都爬得上去。
若是不到海拔两千公尺的夏季岩场,不管悬浮的石头再多,羽生大概都会攀完它。
但是,并非如此。
那里是地面上超过八千五百公尺,位于这地球上最高处的岩壁。而且质地脆弱。羽生没有携带足够的楔钉和钩环,试图单独无氧爬上那里。
氧气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连保持意识清楚都很困难的地方。什么都不做,光是睡觉也会累积疲劳的地方。
而且,羽生在那个超过海拔八千公尺的地方,已经待了三天。
缺氧应该腐蚀了羽生的身体和心神。
究竟是多么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他攀登那座高峰呢?
“羽生,住手!”
深町叫道。
“给我住手,再别爬了!”
不可能传进羽生耳中。
羽生不可能听得到,然而,深町不断叫道。
以右手抓住相机,想把它狠狠砸在岩石上。
这种攀登叫人看不下去。
开什么玩笑。
我受够了。
恕难奉陪。
我已经不想在自己架起的相机取景器中,看到人摔下去了。
而且,羽生是因为我说了那句话,现在才在爬圣母峰顶正下方那面岩壁。
深町想把相机连同小型三角架砸在岩石上,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手停下来了。
你要逃吗?
深町听见了声音。
深町,你来到这里,还要逃吗?
深町分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羽生的声音。
在这里逃走,就这样回日本,你在那个城市里活得下去吗?
后悔这时的事,度过余生吗?你有办法吗?
拍我!
是羽生的声音。
像是咙喉被什么卡住的嘶哑嗓音。
对了。
当时,羽生叫我拍他。
出发之前,在基地营的帐篷中。
他说:拍我!
以免我逃出这里。
他应该确实那么说了。
想要逃出这里的,不是羽生。
而是我。
是我想逃出这里。
好吧。
我就拍你。
如果你有本事摔下去的话,尽管摔下去。
我会拍下你摔下去的身影。
深町又把手中的相机和三脚架放在岩石上。
将相机对着峰顶,把峰顶正下方的岩壁纳入取景器中。
这时——
深町看见了。
当他把相机镜头从左往右移动,正要把峰顶纳入取景器的时候,有东西出现在取景器中。
深町从取景器移开目光抬头看。
看见了。
飘在西藏那一边上空的白色物体。
而且,那个白色物体在动。
是雪。
云像是不祥的生物现身似地,正从圣母峰的西棱爬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上一刻为止,应该万里无云才对。
那是为什么?
云从西藏那一边冒出来,正慢慢地爬向圣母峰顶的岩壁。
“羽生!”
快逃!
羽生,快逃!
深町一边呐喊,一边架设相机,盯着取景器。
在哪里?
羽生,你在哪里?
不见人影。
看不见羽生。
深町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他打了个寒颤,差点头发倒竖。
掉下去了吗?
深町拼命搜寻刚才羽生身处的那一带岩壁。
找到了。
羽生没有摔下去。
或许是克服了困难的地方,羽生身在比想象中更高许多的岩壁上。
动作真快。
距离峰顶,已经不到三百公尺。
还剩两百五十公尺吗?
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
从西棱冒出的云,一度往下爬之后,乘着上升气流,接着爬上岩壁。
按下快门。
一按。
再按。
云步步进逼,来到了羽生下方五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妈的!
这样下去的话,在云抵达之前,从下面抬头看的深町,大概就会看不见羽生的身影。
羽生啊,快逃!
往上逃!
如果被那片云追上,温度会下降。
视野变差,无法辨认路线。
风势增强。
没有半件好事。
妈的!
岂不是一样吗?
深町如此心想。
和当时一样。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
在欧戴尔抬头看的视野中,马洛里和厄文朝圣母峰顶,从东北棱往上爬。
两人在爬第二台阶。
那两人的身影在欧戴尔的注视之下,渐渐被浓厚云层包覆消失。
然后——
然后,马洛里和厄文没有回来。
深町心想:如今,我在扮演欧戴尔的角色吗?
羽生是马洛里,而我是欧戴尔。
既然如此,羽生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羽生!”
深町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按下快门时,羽生的身影被爬上去的云层包覆消失了。
过没多久,圣母峰顶本身就完全被云层包覆而看不见了。
众神的山岭下 第二十二章 众神的宝座
羽生丈二的手札
1
因为(消失),所以看不见了。
一开始,我以为入夜了。不晓得为什么忽然天色变暗。
咦,明明觉得还不到晚上,为什么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暗下来了呢?不一会儿,我马上就明白了。花了一段时间,我才终于想通。是那个。氧气。因为氧气稀薄,所以变得看不见。之前也发生过一次这种事。当时,我一心以为早已傍晚了。
我拿起氧气吸了吸,突然就变白天了。天色变亮了。喂,还是白天吗?我一问,有人回答我:没错,还是白天。有人说吗?我不晓得。所以我想,问题在于氧气(以下消失)
2
说……的人,大概也会被称之为(无法辨识)吧。
长谷那家伙也(无法辨识)……
嗨,你终于来啦……
岸。
征服百岳吧。
我们办到了,对吧?
3
已经够了吧。
已经够了吧。
还没啊?
4
凉子。
凉子。
已经够了吧。
已经够了吧。
岸。
岸啊——
5
还没啊……
6
是啊。
站起来之后,我就过去。
我这就过去。
7
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是我做到了。不准失败。因为是我做到了。只属于我的成功。
8
快点,站起来!
趁体力还剩下一丁点,我不会允许你睡觉……
9
你听好了。
不准休息。
我不会允许你休息。
我不允许。
死了才能休息。
活着就不休息。
不休息。
我唯一能够答应自己的一件事。
不休息。
如果脚不能动,就用手走路!
如果手不能动,就用手指爬!
如果手指不能动,就用牙齿咬着雪走路!
如果连牙齿都不行,就用眼睛走路!
用眼睛爬!
就用眼睛爬!
用眼睛瞪着地面走路!
如果连眼睛都不行,如果什么都不能用,真的真的真的都不能用的话,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都不能用的话,真的不行的话,真的不行的话,真的卯足全力试着走都不行的话,真的不行的话,不行的话,真的再也走不动的话,走不动的话——
就用心想!
用一切心力去想!
10
用心想——
众神的山岭下 第二十三章 山狼传
1
做了个梦。
峰顶的梦。
峰顶暴露在空无一物的高空中。
覆雪的白色峰顶,在蓝天里任凭风吹。
又是这个梦啊——
深町诚如此心想。
之前经常做的梦。
不,略有不同。
若是之前常做的梦,应该有个朝峰顶往上爬的男人。梦境中,自己凝视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然而,现在做的梦中,没有半个人。
就只有峰顶。
纯白的雪覆盖着绵延至峰顶的棱线。
那片雪上留着足迹。
一面铲开新雪开路,一面迈向峰顶的足迹。
那道足迹在宛如刀刃般锐利的棱线旁边,朝峰顶绵延。
而且——
足迹在那座峰顶中断了。
没有下山。
并没有从峰顶顺着自己留下的足迹下山。
只有一个人的足迹前往峰顶,然后在那里消失。看起来简直像是留下那道足迹的人踏上峰顶之后,直接一脚踏上高空的风中,朝蓝天爬了上去似地。
只有白色峰顶暴露在风中。
总觉得像是非常哀戚、非常寂寥的风景,又像是那里没有留下任何感情、没有生命的风景。
留下这道足迹的人,去了哪里呢?
那片风景中没有留下任何答案。
那里只有峰顶和足迹。
在那里任凭风吹。
深町注视着那片风景好长一段时间。
那座山顶和蓝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经常看到的画面。
浮现木纹、色泽黯淡的天花板——
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呢?
不知不觉间,深町从梦境中醒来,依然仰躺在自己的棉被中,抬头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三坪大的房间——用来当寝室用的公寓房间。
阳光照在拉上的窗帘上,色调称不上是阴暗或明亮的光线,充满了整间房间。
深町心想,原来是今天啊。
今天晚上有餐会。
去年五月,睽违已久的同爬圣母峰的伙伴,要在新宿见面。
五月的阳光宛如刀子,从窗帘缝隙间穿射进来,从榻榻米延伸到棉被上。
已经一年了啊——深町在心中喃喃自语。
时间过得真快。
一年的时间如此轻易就过去了吗?
放弃登顶圣母峰是在五月,在加德满都遇见羽生丈二是在六月。
追随单独挑战圣母峰的羽生,攀上西南壁是在十二月——从那之后,过了五个多月。就快要半年了。
结果——
羽生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来。
深町回到基地营,和安伽林在那里一起等羽生。
等了一天——
等了两天——
等了三天——
等了四天——
等了五天——
等了六天。
不管怎么想,羽生的粮食都已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