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天——
等了两天——
等了三天——
等了四天——
等了五天——
等了六天。
不管怎么想,羽生的粮食都已经吃光了。
回到基地营的第三天开始,难以置信地持续晴天。
第五天,安伽林和深町都开始认为,无论思考任何状况,羽生都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别再等了吧”这句话两人都说不出口。
总觉得会发生奇迹。
如果是羽生的话——
因为总觉得,如果是羽生的话,会现在马上,或者明天突然从冰瀑下到这个基地营来。
那一天——十二月十八日,暴风雪之后,羽生前往攻顶的那一天早上,安伽林和羽生的通讯成了最后的对话。
“放晴了。”
羽生以无线电对讲机如此告诉安伽林。
安伽林对深町说:羽生虽然很疲劳,呼吸急促,但是声音并非有气无力。
声音中仍充满活力,不像是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以接近露宿的方式过了四晚的人所发出来的。
安伽林知道。在超过八千公尺的地方过一晚的人,声音和说话方式会变成怎样。人在那里无论再有体力,呼吸都会加速,而且开始咳嗽。
相较之下,羽生的声音仍然活力十足。
“粮食呢?”
安伽林问道。
“缩减用量,还有一天半左右。”
羽生回答。
“没问题吧?”
“看来勉强还有爬上峰顶然后回来的量。”
“不能逞强唷!”
“我知道。”
“你要去吗?”
“嗯。”
羽生点点头。
“去峰顶——”
那就是羽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要从黄带直接攀登吗?”
深町问安伽林。
“不,他只说要去峰顶——”
安伽林说:从此之后,我和羽生没有以无线电对讲机进行任何通讯。
安伽林之所以知道羽生直接攀登峰顶正下方岩壁,是因为深町回到基地营。
“我没办法去……”
深町对安伽林如此说道。
“我问羽生: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如果我没有说那种话——”
“没那回事。”
听见深町那么说,安伽林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管你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羽生大概都会爬那面岩壁。那就是Bisālu sāp。”
深町和安伽林等了羽生七天,而在第八天下定决心从基地营下山。
这段期间内,有几名健行者来到基地营,看到那里搭着帐篷,于是回去了。深町和安伽林回到罗布奇的时候,到处有人在传,似乎有人企图无许可攻顶圣母峰。
那不用多久时间,就会传进关防的人耳里。
既然有报告指出,有人无许可登山,关防的政府官员也不能坐视不理。回到加德满都之前,政府官员出声拦下他们。
接下来的事,深町不愿再想起。
繁杂的对话。
在文件上签名。
借口。
最后,深町要向尼泊尔政府支付一百万日圆的登顶费。
当然,他没有提出宫川的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一切就当作是个人入山。
自己在加德满都偶然遇见羽生,知道他要在冬天无氧挑战圣母峰,自己为了拍照也加入了他的行列——
深町今后十年内,不得入境尼泊尔。
那就是为这次无许可攀登的行为付出的代价。
回国时,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和安伽林来到加德满都机场送行。
安伽林自己也得停业一阵子。
无法担任外国人的向导。
然而,他能够以挑夫的身分工作,而且停业的期间也是两年。停业的期间内,如果有心的话,还是能以挑夫这个名目,从事和之前一样的工作。
“你后悔吗?”
安伽林在机场问深町。
“不会。”
深町说道。
“如果不去的话,我才会后悔吧。”
“我也是。”
安伽林说。
“安伽林和他女儿要在加德满都找工作的时候,我随时都会提供工作机会——”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最后握着深町的手说。
临别之际,深町问安伽林:
“你觉得羽生攀越那面岩壁,站上峰顶了吗?”
那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因为即使回不来,羽生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是否确实达成世上有史以来第一项攀登壮举,是一件重要的事,至于安伽林对此抱持何种意见,深町也非常感兴趣。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那是不可能的攀登。
不管问世上任何人,大概都会得到“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答案。
然而,如果是羽生的话——
深町在那面冰壁上,亲身感觉到羽生强而有力的肌肉起伏。看着羽生在冰壁上的身体动作。那副躯体、那种意志——羽生不可能没踏上峰顶,然而,一想到那面峰顶正下方的岩壁,以及羽生在那之前,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度过的几天,就又会浮现羽生可能在那面岩壁途中精疲力尽了的想法。
尽管没有精疲力尽,那面岩壁十分有可能拒绝羽生,导致羽生抓住的岩石崩落,一思及此,就会觉得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安伽林面露不置可否的微笑,说:
“我直接亲眼看过那面岩壁,很清楚那是多么危险的岩壁。就我至今在山上的经历来说,我不认为有人能爬上那面岩壁——”
说完,他注视着深町:
“但是,无论对手是怎样的岩壁,我都无法想象羽生从那里摔下来的身影。”
那就是安伽林的答案。
必须尊重那个答案。
终于登机时间在即,深町向两人做最后道别。
“收下这个——”
安伽林把装了什么的手提纸袋交给深町。
“我想,这由你拥有比较好——”
深町收下纸袋,看了两人一眼。
“Namaste.”
“Namaste.”
安伽林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道。
“Namaste.”
深町也一样道谢,背对两人。
他从飞机的窗户盯着加德满都渐渐变小的街头,直到看不见为止。飞机改为水平飞行时,在左手边的窗户对面,在和飞机一样的高度,看见了喜玛拉雅山的白色群峰。
看见了马纳斯卢峰。
也看见了道拉吉利峰。
除此之外,也看见了包含圣母峰在内的昆布山群在那里。
深町心想:不久之前,自己身在和这架飞机一样高的那片雪中。
而羽生大概仍在那片雪中吧。
他大概会像威尔森一样,一直从雪中凝视着圣母峰顶。
深町从放在膝上的手提纸袋中,拿出以报纸裹住的包裹,打开它。
看见从中跑出来的东西时,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是……”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马洛里的那台相机在深町手中。
给你。
羽生在基地营交给深町的东西。在这之前,深町完全忘了要带着它回去。话说回来,在马尼库玛的店里发现这台相机,正是一切的开端。然而,展开一切的它,结束了吗?
深町问自己。
和这台相机一起开始的事情,这下真的结束了吗?
2
深町在阳光下奔跑。
身穿短裤、运动鞋、T恤,跑在柏油路上。
街上。
一天跑八公里。
从二月开始,这成了深町的例行公事。
除非有特别的事情,否则每天跑。
基本上,跑步是在晚上。然而,现在跑步的时间是白天。
今晚,爬圣母峰时的伙伴齐聚一堂,要在新宿喝酒。
深町知道,今晚和伙伴喝完之后,就没办法跑了。所以,他想趁白天先跑,于是在吃早餐之前跑了起来。
路线和晚上有些不同。
因为若是跑相同的路线,深夜不运作的交通号志,白天会运作,跑步的过程中就会一再被拦下脚步。每次遇到红灯,节奏就会被打乱。
早上十点——
不,已经不算早上。
四周已经没有像深町这样在跑步的人了。
总觉得在周围的日常生活当中,唯有自己显得突出。
如今,深町的生活变得稳定。
平淡地过着每一天。然而,深町还不习惯那种日常生活。身心都还不适应。
就连从前也不曾觉得适应过。
但是,现在的这种感觉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好像希望适应那种日常生活,或者世俗眼光。
希望自己的天分获得认同。
想以摄影师的身分,以作品定胜负。
深町有过那样的心情。
那种心情并没有消失,而是什么改变了。然而,究竟是什么、如何改变了呢?深町无法言喻。
但是,深町只知道自己不同以往了。
缺少了什么。
工作增加、作品获得认同、收入也增加,深町诚这个人渐渐受到世人肯定——
对那种事情感兴趣的程度不如以往。
无所求。
工作确实也比以前增加了。
酬劳也提高了。
然而——
光是如此,是不够的。
光是如此,无法满足潜藏在自己内心的饥渴野兽。
自己晓得那一点。
那么,那是什么呢?
有什么能够满足不足的那一点呢?
深町决定不去想那件事。
试图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已经四十一岁了。
差不多该搬离像学生住的公寓套房,搬到体面的公寓比较好。
已经到了可以那么做的年纪。
靠那台相机和羽生的事,赚得荷包饱满。
一开始,原本打算沉默。
无论是羽生的事,还是马洛里的相机的事。
深町原本打算向宫川低头致歉。
深町原来打算说:我不想使用羽生的照片。
但是他没办法那么做。
宫川来成田机场接机。
深町回国的班机时程,只告诉了宫川。
打算回到日本之后,再跟岸凉子联络。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该如何告诉她羽生的事才好。
宫川在成田机场,形同绑架似地把深町推上车。
宫川隶属的出版社准备的车。
“电话中我没有告诉你,事情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
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宫川如此说道。
羽生丈二打破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企图登顶圣母峰的事,变成了一大话题。
羽生丈二还活着,企图做那种事,首先引发了登山相关人士的骚动。
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
那个主题本身,就具有话题性。
接着,想做那件事的人就是羽生丈二,使得话题甚嚣尘上。
更加决定性的是,羽生打破尼泊尔政府制定的法规入山,结果没有回来——换句话说,羽生死亡这件事,使得那个话题不仅止于业界。
若是日本人在国外的山发生山难意外——而且是具有某种程度的知名度的人,当然会成为一般报纸报导的对象。
和羽生同行攀登的摄影师深町诚,如今也成了话题人物——
“各家杂志社和画刊杂志,都想要深町诚手上的底片。你直接回家看看,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唷!”
宫川说:我在饭店订了房间。
宫川说的并非玩笑话。
电视新闻中也在播报羽生的事,变成了一般的报导,甚至体贴地附上登山相关人士的评论。
我也能理解,羽生丈二为什么企图登顶圣母峰。
有的报纸除了羽生在喜玛拉雅山上的事迹,还刊登了这种评论。
毕竟羽生是个已经过了黄金年龄的登山者。
他实在是有勇无谋。居然在冬天无氧单独攀登,羽生简直就是去西南壁送死。
他太小看山了吧。
报纸上几乎都刊登着这种论调的报导和评论。
他是在沽名钓誉。说什么单独,还不是有摄影师同行。羽生该不会也想藉此荣耀一时,然后回归登山界吧?
深町在饭店看宫川拿来的电视新闻录影带和剪报。
他太小看山了、他是在沽名钓誉、藉此荣耀一时——
看到那些报导时,深町感到怒火攻心,浑身燥热。
混账!
因为愤怒而眼眶泛泪。
说什么屁话啊!
毫不知情的人,凭什么对羽生说三道四?
能够评论什么?
不管是沽名钓誉或回归登山界,羽生心中或许有过那些念头。有那些念头才是人。
然而,此言差矣。
不光是那样。
我知道那件事。
羽生是为了更不同的事,为了别件事而试图爬西南壁的。
不管是沽名钓誉或回归登山界,和那相较之下,都像是垃圾一样。
深町用拳头捶打桌子。
“居然写这种无聊的事情——”
因为采访羽生而对他略知一二的宫川,在深町面前啐道。
“你听好了,还没有人知道马洛里的相机的事。其实,我已经对我们出版社里的几个人,说了马洛里的相机的事。他们跃跃欲试。就让我们出版社做这则专家报导吧。”
我不想那么做,这句话深町说不出口。
之前就告诉宫川了。
自己请宫川协助采访,而且答应写成报导,让他的出版社出资。
问题并不是还钱就能了事。
不能让宫川颜面扫地。
然而——
“喂,你在犹豫吗——?”
宫川问深町。
“我写……”
深町低喃道。
我写。
他下定了这个决心。
一半是对宫川的情义。另一半,则是愤怒。
深町下定决心,从登山背包中取出包裹。
以尼泊尔的报纸裹住的东西——
“你看这个……”
深町将那递给宫川。
“这是什么?”
宫川打开包裹,然后看见从中跑出来的东西,提高了音量。
“喂,深町,这该不会是……”
他的声音在颤抖。
“马洛里的相机啊。”
深町说道。
结果——
深町让宫川的出版社刊登照片,并替那篇报导写了稿子。
连马洛里的相机的事也一并提及。
没有提到岸凉子的事,至于岸文太郎的死亡真相,则是原原本本地写了。
那成为话题,结果是它救了深町。
如果就那样什么都没发表的话,就某种层面而言,深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