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闯了进来。
朱孙诒和候补道一下轿,朱孙诒先对着门上急道:“快让侍郎大人出来接旨八百里快骑递到省城的!”
门上一听这话,不敢怠慢,边往曾国藩的书房跑边喊:“大少爷接旨!八百里快骑!”
门上的喊声把各屋的人惊动。主人下人,转眼便站满了院子。
朱孙诒同着手托圣旨的候补道,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曾国藩慌忙把书藏起来,然后才快步走出书房。
一见面生的候补道,曾国藩当即猜出,是巡抚衙门张亮基打发过来的人,便慌忙面北跪倒,口称圣安。
曾麟书带着曾国潢兄弟几个及十几名下人,也急忙跪到曾国藩的后面。
候补道展开圣旨,读道:“内阁奉上谕:广西贼匪肆行,节经降旨饬令通省居民举行团练,互相保卫,并寄发大学士卓秉恬录进龚景瀚所著坚壁清野各议。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钦此。”
候补道读毕,把圣旨双手递给曾国藩,口称:“曾大人,您老起来吧。”
朱孙诒抢前一步,双手扶起曾国藩道:“大人,您老请起吧。据下官所知,各省所办团练,均由抚院札委办理。只有您老,由皇上颁发专旨。”
朱孙诒又扶起曾麟书,口称:“老太爷,您老也起来吧。”
曾麟书起身谢过。曾国潢等亦被朱孙诒 扶起。
曾国藩接过圣旨起身。
候补道急忙对着曾国藩施行大礼,口称:“职道李天祥给侍郎大人请安。”
曾国藩扶起李天祥道:“涤生重孝在身,不敢受观察大人大礼。大人快快请起。”
李天祥起身谢过,又道:“大人,职道还要给老伯母烧一柱香,以尽晚辈孝道。”
曾国藩只好带着李孙二人来到母亲的灵位前。
告辞的时候,朱孙诒一再叮嘱曾国藩,何时动身长沙履任,一定提前通报给县衙,衙门将派公差一路护送。曾国藩一笑。
送走朱孙诒李天祥二人,曾国藩先把圣旨供奉起来,又把爹扶进书房歇着,然后才同着四个弟弟回到自已的书房。
一进书房,曾国潢先给大哥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大哥的面前,道:“大哥,皇上还没有忘了您呀!大哥,皇上下这道圣旨,是不是说,大哥被朝廷破格夺情起复了?”
曾国荃抢着道:“四哥您是明知故问!请大哥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分明就是夺情起复嘛。”
曾国潢兴奋地满脸通红,一边搓手一边道:“破格天恩,真是破格天恩哪!”
曾国藩没有言语,默默地喝了一口茶。
见曾国藩默言无语,曾国华小声道:“大哥,您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家里得准备一下呀。”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这个张亮基呀,他不该把我往火坑里推呀!鲍起豹清德的提标和抚标,已把长沙搅得乌烟瘴气,不成样子!我去搀和什么呀?”
曾国荃道:“朝廷下有圣旨,大哥是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干他们几个人什么事!”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你们知道什么呀,咳!你们几个都出去吧,大哥想一个人静一静。”
曾国潢起身道:“大哥,您歇一歇也好。我去料理一下您去省城的事。”
曾国藩一瞪眼道:“澄侯,你不要乱来!大哥为母亲守孝,是帮同不了什么团练的。大哥一会儿,就给朝廷上一个辞缺折子。”
曾国潢急道:“大哥”
曾国荃也道:“大哥,丁忧官员被朝廷夺情起复,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呀!您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三思,大哥一定要三思啊!”
曾国藩摆了摆手,默默铺开上折用的专用龙纹纸。
曾国潢摇头叹气,很无奈地同着曾国华等人走出去。
但曾国藩并没有马上动笔,他还要好好的想一想。
曾国藩此时很想和罗泽南刘蓉二人谈一谈。很可惜,罗泽南已于十天前同着弟子王錱,弟子李续宜李续宾兄弟,管带着一千练勇去了省城;刘蓉因未奉抚命,很落寞地一个人到涟滨书院看望师友去了。
有事时想见朋友,朋友却不在眼前;无事时欲闭门读书,朋友偏蜂拥而至。
曾国藩推开纸笔,心烦意乱地信步走出书房。
他在院子里抬头望了望天,又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院外的大树,突然感到全身发冷。
各屋都静静的,除了下人的身影晃动外,不仅父亲未走出来,几个弟弟也未走出一个。
曾府的一切,全被这道圣旨打乱了。
曾国藩叹一口气,习惯地背起双手,慢慢踱出院子。
门上急忙迎上前问:“大少爷,您老想出去吗?小的去知会南三哥跟着您老。”
曾国藩摆了摆手,小声道:“你忙吧。我就在院外转转,不走远。”
曾国藩话毕,开始在院外踱起步来。
踱着踱着,曾国藩的脑海忽然灵光一闪,眼前登时出现一座道观。
这座道观建在白杨坪十里外的一个坡地上,已有二三百年的历史。曾国藩儿时,常随大人来这里赶集看戏。曾国藩中举后,便再未到过这里,据说已相当破败。
如今已是十几年过去,大概道观更不成样子了。
曾国藩想到这里,脚下忽然加快了步伐,想再去道观重温一下儿时的旧梦。
天近午时,一座很不成样子的道观出现在曾国藩的面前。
搭建在道观前面的戏台早已不见,四周的围墙也是零落不堪,分明已成断壁残垣。十几座屋舍大半倒塌,剩下的也都破损严重。地面杂草丛生,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乱响。
曾国藩小心地推开大殿,仰头望去,但见原本金光闪闪的道君神像,油漆早已脱尽,里面的石胎青青白白污迹斑斑。屋顶原本雕梁画栋,甚是好看,现在却满是灰尘蛛网,异常凄凉。
曾国藩走近前来,手抚神像感叹道:“道君幸甚,未遭粤匪亵渎!”
曾国藩言未讫,神像的背后却走出一名年迈的道士来。
那道士手指曾国藩说道:“故人到了!故人到了!”
曾国藩心吃一惊,急忙定睛观瞧,见那道士身材高大,方面大口,一蓬白胡子,七拐八弯的,下面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一个破道冠,也辨不清具体颜色,破了五七个洞;道袍已是稀疏零烂,下摆干脆就是布条条;脚底孤零零绑着块牛皮,也没鞋帮,这就是鞋了。
见曾国藩发愣不语,道士又说道:“贫道见过大人大人可是苍老多了!”
曾国藩愣了愣问:“道长,您到底是哪个?晚生如何记不起来?”
腌臜道人一笑道:“贫道是红尘过客,大人偏偏又是贵人多忘事贫道与大人识于报国寺别于报国寺。一别几年的光景,大人不记得贫道,贫道却忘不了大人!贫道受亡友之托,已是寻找大人几年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曾国藩的脑海中,一下子便闪现出京师报国寺一真长老那慈祥又憔悴的面容。曾国藩小声问道:“道长如何到了这里?晚生老了,但道长好像并无太大的变
化。道长可能还不知道,一真长老升仙的时候,是与晚生见过面的。”
腌臜道人笑了笑,忽然用手向后面一指道:“大人请随贫道到后面去取一样东西。”
腌臜道人话毕,也不管曾国藩同不同意,转身推开后门便走了出去。
曾国藩迟疑了一下,亦趋步尾随。
正殿的后面,有一小舍,距正殿十步之遥。
曾国藩眼见腌臜道人推舍门而入,不由心生猎奇,急忙跟进。
小舍不大,亦破损,倒还干净。
曾国藩抬眼望去,但见四壁如洗,有纸糊之;靠窗安一竹床,上覆乱草,草上放条已辨不清颜色的破被子;屋角有一包袱,旁立一竹竿,竹竿前站着腌臜道人。
见腌臜道人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曾国藩不仅眼睛一酸,口里不由自主便说道:“道长四海为家,如何不寻个好些的所在安身?”
腌臜道人一笑道:“大人请抬起头来,便知贫道为何在此安身了。”
腌臜道人话毕,抬眼向曾国藩的身后看了看,样子很是神秘。
曾国藩循着道人的目光回头举目一看,这才发现,在舍门的上方,却原来挂有一块匾额。曾国藩进门后只注意了前面,并未在意后面。
曾国藩转过身来,细细端详起那块匾额。匾额长不过五尺,宽约尺半。灰白相间,斑斑驳驳。既看不出质地,也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匾额上一共是四个字,为阳文,因年代太久,已模模糊糊。
曾国藩近前一步,眯起眼来看字。见起头是个“大”字,第二个字已无法辨认,第三个字分明是个“無”,第四个字最清楚,明晃晃是个“形”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晚生目力不佳,看不清第二个字。但若四字相连,晚生推测不错的话,应该是个“象”字。典当出自《道德经》第四十一章。”
腌臜道人一笑,盘腿便坐到包袱之上,手指竹床说道:“贫道想与大人坐而论道。大人肯赏脸否?”
曾国藩道:“道长说要取一样东西,如何又要论道?”
腌臜大人不语,顺怀里掏出一纸书信,冲曾国藩晃了晃道:“这是贫道离开报国寺时,一真长老托贫道转给大人的书信。贫道后来再赴宝刹,哪知一真已先行一步了。贫道知大人正在府里为先慈结庐守孝,故恭候在此。若大人当真与一真前世有缘,肯定会来此与贫道会面,贫道就将老友之托完成。”话此,腌臜道人把信向前一丢:“请大人收下吧。”
不容曾国藩多想,那信已飘然飞到胸前,旋落于脚下。
曾国藩弯腰捡起信,把信从封里抽出,发现果然是一真的笔迹。
曾国藩一凛,一字一行看过去,但见写道:“吾奉佛道,敬儒道,亦遵王道;君奉王道,重儒道,亦敬神道。儒道佛三教,乃我中华根本也。夫胡人入主中原方二百年,所以不败,盖因重孔儒,行王道,敬神道,不废中土根本之故也。胡人悉其理,所以不败也;夷人传上帝,所以不立也。吾朽才也,君乃丈夫也。朽才安于本命,丈夫安于本国。雀之为雀,遇狂风必息翅;鹏之为鹏,逢乱世有作为。切!切!”
信没有题头,也无落款,亦无时间,想来是仓促而就。
曾国藩把信揣进怀里,忽然开口说道:“道长与一真长老是故交,虽与晚生只是擦肩之谊,但”
腌臜道人打断曾国藩的话:“一真与贫道多次提起大人,贫道与大人神交久矣。大人至此还不肯与贫道论论道吗?难决之事,至此还不肯说出口吗?”
曾国藩一笑道:“晚生一介寒儒,又守制在家,能有什么难决之事?道长无需多想,晚生不过是偶尔经过此地而已。”
腌臜道人哈哈笑道:“大人双眉挂锁,两宇凝思,此乃犹豫不决之相也。贫道居方外苦修,刻刻讲求道法;大人在世间为宦,时时安邦平叛。一真希望大人的,不也是这些吗?”
曾国藩不再犹豫,迈步走到竹床前,手指竹床说道:“坐草榻请道长答疑解惑,实世间百年不遇之乐事。晚生三生有幸也,岂可错过!道长,您请”
腌臜道人点一下头,忽然纵身一跳。曾国藩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细看,见那腌臜道人脸挂微笑,已然盘腿稳坐于床头。
曾国藩在心里暗赞一声:“果然好身手!”
腌臜道人这时一指床尾道:“大人请坐下讲话。”
曾国藩坐下去,沉思了一下方说道:“道长游走四方,应该听说粤匪洪逆之事。依道长看来,欲荡平此股匪徒,应从何处下手?”
腌臜道人一笑道:“兵者,卫国之器也,此古今不二法则。但经制之师腐暮之气太深,已不堪使,须从头做起。”
曾国藩点一下头:“晚生丁忧前,曾给朝廷上《议汰兵疏》。劝朝廷汰兵五万,挑留精锐严加训练,气象定然为之一新。”
腌臜道人笑问:“朝廷采纳乎?实行乎?”
曾国藩摇了摇头道:“粤匪鸱张,兵力不敷使用。晚生所陈,有悖时局,实迂腐之论也。现各省倡举团练,名为保甲护里,实为在补绿营兵之不足。”
腌臜道人不置可否:“此古来军兴成法,非胡人鲜创。”
曾国藩叹口气:“道长有所不知。营兵不堪用,团练更不堪用。此次粤匪撤省城之围,渡江西窜宁益二县。团练未及与贼一战便闻风丧胆,哄然散尽,绅耆无不遇难。粤匪进城,先杀衙门中人及老幼,后掠精壮逼迫入伍,然后搜括银粮,船载妇女,寺庙道观乃至古人建筑古今图书典籍,均视为妖孽,举火焚之,势如洪水猛兽。沿途尸体填河,生灵涂炭;书院尽毁,触目惊心!我湖南遭此浩劫,非五年不能恢复元气也。惜哉!痛哉!”
腌臜道人随口说出一句:“这是劫数,非人力所能转也。大人,您莫非当真不想把难决之事说给贫道听吗?”
曾国藩抬起头来,把腌臜道人看了又看,忽然压低声音,徐徐说道:“晚生接到一旨,命我帮同办理本省团练。晚生思来想去,久决不下,不知当不当出?晚生是丁忧在籍侍郎,结庐刚及百日。如果奉诏而出,天下读书人作何想?文武百官作何想?师友同僚门生故吏又作何想?何况,练勇非是练兵,饷粮无出,全靠自募。欲荡平粤匪,非经制之师不可。晚生半世清名毁于此,到底值不值?”
腌臜道人闭目沉思了一下道:“贫道揣测不错的话,大人奉诏,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啊。”
曾国藩应声而答:“与其留人笑柄,莫若安心守制。”
腌臜道人睁开双眼摇头说道:“大人所言,实荒谬之论也。洪逆砸孔庙毁道观,焚书院,火洗古今图书典籍,信夷教传上帝。坏我中华根本,乱我大汉伦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