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深通大清律法的曾国藩,竟然讲出了这样一番话。
(正文)亡母入土后,曾国藩一面结庐守孝,一面密切关注着长沙的战事。
因风声日紧,湘乡各地帮会串联活跃,原本就随罗泽南练勇的曾国潢也不敢墨守成规,仍像从前一样,替县团练收取各村团费。曾国藩每日都陪着父亲曾麟书喝茶说话,一天三次给母亲的灵位上香除尘。移居他处避兵燹之事,竟然再未提起。
显然,曾国藩还不想轻举妄动,他想等一等,看一看。
洪秀全杨秀清督率大队太平军围困长沙已达两月之久,但仍未攻破城池。但湖南各地却风声鹤唳,人心惧怯,谣言四起。湘乡尤甚。
眼见曾国藩不为局势所动,罗泽南刘蓉二人再次来到曾府。
得知罗刘二人到了,曾国藩急忙带着几名弟弟接出大门。把罗刘二人请进书房,有家人摆茶上来。
未及曾国藩讲话,罗泽南已抢先开了口:“涤生,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今儿在衙门听朱父母讲,季高现在可不得了啦不仅是师爷,还佐兵事!听说,季高自打被委以重任后,张中丞一刻也不准他离开。季高现在可能大展拳脚了!您说张中丞这么一个精明人,怎么就相信季高呢?这不是要误大事吗?”
刘蓉接口道:“罗山,你说张采臣精明吗?我倒不以为然。要我说呀,张采臣做事原本有些糊里糊涂,但聘请季高这件事,却做得再明白不过!否则,省城能久围不破?中丞请季高佐兵事,长沙之幸也!湖南之幸也!现在,全湖南最忙的人就是季高,又是替绿营筹饷,又忙着给张中丞出谋划策,真是不亦乐乎。”
罗泽南白了刘蓉一眼,没有言语。
曾国藩掏出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季高虽是大才,就怕各路官兵不能配合。不知保长沙的都是谁?”
罗泽南道:“湖南有名的大混蛋湖南提督鲍起豹的绿营,这是目前守长沙的主要兵力。江忠源的楚勇倒是真的勇猛,可是人数太少,才千余人,经天心阁一战,折损大半,现在只剩六百人。还有罗绕典骆秉章赛上阿向荣和春等部人马。另有清德的两营人马,邓邵良的什么军。总归不少,好像将近八万人。”
曾国藩忽然问:“徐广缙的督标不是也来援长沙了吗?”
罗泽南气愤地说道:“徐广缙一进湖南,就把大营扎到衡州,至今未向省城靠拢一步。”
刘蓉道:“徐广缙的督标,全是些只会赌钱不能打仗的老爷兵!”
曾国潢这时捧了茶进来,道:“是用了饭再谈,还是茶后再用饭?”
曾国藩未及讲话,罗泽南道:“喝杯茶再说吧。澄侯啊,下月的团练费收没收齐呀?”
曾国潢正要退出门去,一听这话,急忙转过身,两手一抱拳,用下属见上司之礼答道:“禀大人,过了家母三七,卑职亲自去收。”
罗泽南扬扬手,曾国潢倒退出门去,极其自然。
曾国藩先是一怔:“大人?大人岂是乱叫的?”马上沉下脸问:“罗山,几日不见,你如何混成这样?大清的官制,岂能视为儿戏!你敢是疯颠了不成?这要传扬出去,看你如何收得场!”
罗泽南被说得脸上一红,张了半天嘴,竟未有一句话说出。
刘蓉急忙接口道:“涤生,你快不要这样说罗山。罗山这样做,也是为了能练出一支像样的队伍你做过兵部侍郎你知道,没有规矩,如何能成方圆?”
罗泽南这时才辩道:“涤生啊,我也知道这样做不成体统,可我也是想治一口气不是!我承认我带的是团练,可江忠源带的也是团练!他可以称大人,我怎么就不能称大人呢?”
曾国藩两眼盯住罗泽南,一字一顿道:“罗山哪,你是越说越不像了!岷樵是立了大功的人,已积功被保举到三品衔,成了满朝公认的战将。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朝廷命官相提并论呢?罗山哪,我不能看你做糊涂事不管哪!”
曾麟书这时走进来,曾国藩只好打住话头。
曾麟书对曾国藩道:“宽一呀,饭已经摆好了,你和两位相公用了饭再谈吧。”
曾国藩只好站起身道:“走吧,吵了这么半天,该饿了。”
罗泽南难为情地站起身,道:“训得我浑身冒汗,我还以为不管饭了呢!”
曾国藩边走边道:“乱规矩的事,我不做,族亲好友也不能做!”
刘蓉哈哈笑道:“我早就说过,曾涤生的官做得越大,我们这些老友越难做人!怎么样?说的不差吧?”
罗泽南接口戏道:“我说不和曾涤生做朋友,你和季高就是不听。这回可好,想不做都不行了都等着挨训吧!”
一席话,把曾麟书也说得笑起来。
饭后把罗刘二人送走,曾国藩忽然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便支撑着走到爹的房里和爹打了声招呼,才踉踉跄跄一个人来到卧房,更衣躺下。
时候正过午时,夫人玉英和孩子都不在,曾国藩正好困觉。
玉英在厨下忙了大半天,又四处看了看孩子,见丫环黑妮带着他们都在后园子里疯狂地追逐蝴蝶,便告诉黑妮:“妮儿呀,别让孩子疯大劲了,玩一会儿就收场吧。”
黑妮有些不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又融入到追逐蝴蝶当中。
玉英驻足观看了一会儿,便步出园子,一步步走回卧房。
一进卧房,见曾国藩仅着短衣裤,头上有一层汗珠细细地挂着,睡意正酣。
玉英急忙拿出一条毯子给夫君盖上,却猛丁发现,曾国藩露在外面的肚皮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分明是癣疾发作了。
玉英急忙退出卧房,来到堂屋找到南家三哥,问:“三哥呀,大少爷的身子有些不好,红点子都长满了,该不是癣疾又发作了吧?膏药可曾带回?趁他睡着给他贴上一帖吧?省得他醒过来又难受。”
南家三哥就急忙来到书房,翻出曾国藩从京里带回来的竹箱子,找到膏药,交给玉英。
玉英拿着膏药二进卧房,见曾国藩尚未醒来,就悄悄地掀开夫君的衣服,把膏药轻轻地贴到前胸上,复又把衣服拉平,把毯子盖上,这才退出来,去找妯娌们拉话。
曾国藩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才睁开眼。见身上多盖了条毯子,前胸也被偷贴了帖膏药,不由自言自语道:“外面的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狗窝好啊!”
玉英此时正坐在卧房的外厢在给纪泽补裤子,听里间有动静,急忙推开手里的活计,轻盈盈走进来,小声问:“不再睡一会儿了?”
曾国藩笑道:“做官十几年,属这一觉睡得踏实没什么事吧?”
玉英道:“江贵回来有一会儿了。我见你睡得挺实,就没叫你。不会有啥事体吧?”
曾国藩一边下床一边问:“江贵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玉英边往外走边道:“您的癣疾发了,挺凶,身上都长满了。您消消汗再出去吧。他们几个已经给娘上过香了。”
曾国藩叹口气说道:“长沙战事正紧,也不知怎么样了。湘乡与长沙张帆可至。长毛打破长沙,岂能放过正在家里丁忧的曾侍郎!”
玉英小声说道:“您常说左孝廉懂兵事。有他在省城,省城不会说破就破吧?”
曾国藩皱着眉头走进书房不一刻,江贵便走进来。
礼毕,江贵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曾国藩道:“长毛把省城围得跟个铁桶一样,小人绕了许多日,也未能进城。这些是小人在回来的路上捡的,也不知您老能不能派上用场。”
曾国藩接过纸包放到一边,小声问:“江贵,省城不碍事吧?长毛攻没攻到城根?官军都在城内吗?”
江贵说:“大少爷容禀:听长沙外头的百姓说,长毛离省城还有三四里就攻不动了。官军大半都扎在城外阻击长毛,城内只有湖南提标和张抚台的抚标。”
曾国藩小声说道:“你下去歇息去吧,不要同人讲你去省城的事。”
江贵走出去后,曾国藩把纸包打开,见是几卷书,依次是:《新约全书》五卷《旧约全书》六卷,《劝世良言》二卷,另有洪秀全在广西发布的《原道救世歌》与《原道醒世训》二文诏令杨秀清与萧朝贵二人进入湖南后联名发布的《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三篇檄文。
曾国藩把这几卷书重新包好,寻了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藏起来,这才坐回桌前,一边沉思一边喝起茶来。
此后一连几天,曾国藩一有闲暇,便躲进书房里研读起这几卷书来。
一晃儿四七烧过。
用过晚饭后,曾国藩又一个人走进书房,想接着读那几卷书。
南老三把茶摆上刚退出去,不久又慌慌张张二次跑进来。
曾国藩刚把《劝世良言》翻开,一见南老三的神色,不由慌忙把书合上放到桌下,问:“三哥,你如此慌张,出了什么事?”
南老三压低声音道:“大少爷,知县大人来了。老爷和几名少爷已经迎出去了。”
曾国藩一愣,随口自语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曾国藩话音刚落,曾麟书同着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一起,陪着湘乡县知县朱孙诒走进书房。
曾国藩一见顶戴官服的朱孙诒,不由一愣,急忙站起身来。
朱孙诒已是翻身跪倒,对着曾国藩行起大礼来。
朱孙诒口称:“恩赏七品顶戴实授湘乡县知县朱孙诒给侍郎大人请安道乏。”
曾国藩慌忙扶起朱孙诒:“明府快快请起。明府驾临,治民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这时已有家人摆茶上来。
朱孙诒又与曾麟书见礼,曾国潢等人也与朱孙诒礼过。俟朱孙诒落座,又礼节性地简单客套了几句,曾麟书便被曾国潢等人扶出了书房。
书房转瞬只剩了曾国藩朱孙诒二人。
曾国藩小声问道:“明府大人,长沙战事正紧,您怎么来了?莫非县里出了什么事?”
朱孙诒叹口气说道:“大人说的不错,县城昨晚出大事了!一伙强人趁省城战事吃紧之际,竟然在一夜光景打劫了十几家商铺。把城南张员外家的二千金,也给糟蹋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吃惊地瞪大眼睛,问:“莫非是长毛打进了县城?可曾捕获?有多少人?器械是否精良?”
朱孙诒苦着脸说道:“要是真长毛倒还好办了,偏偏是一帮假长毛啊!省城早就有风声传进县里,说长毛极有可能分兵来取湘潭湘阴和湘乡。下官已经三十几日未曾解衣安歇了。怕出意外,下官督饬王璞山管带团练,在城里无分日夜巡查。”
曾国藩见朱孙诒满脸汗水,忙道:“明府莫急,喝口水,从头慢慢说。”
朱孙诒点了一下头,又掏出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这才讲起来。
这次打劫县城商铺的强人一共五十四人,在向城外运送财物时,顺势闯进城南张员外家,把张家的二千金抬到院子里,竟然开始了惨无人道的轮番糟蹋。
接到消息后,王錱管带二百练勇火速追击,将正在张员外家院子里的“长毛”团团围住,全部生擒活拿,押进了县衙门。
朱孙诒不敢怠慢,连夜升堂审理此案。
五十几名“长毛”被差役押将进来,呼啦啦全都跪在大堂之下。
朱孙诒一看,见这五十几人的脸大都抹了锅底灰,只有牙是白的。内心不由一动,暗道:“真长毛,如何要用黑灰抹脸?莫不是当地人假冒长毛?”
朱孙诒见堂下堂上各就各位,就一拍惊堂木,喝问一声:“大胆的长毛,依次报上名来尔等竟敢趁夜打劫百姓商铺,该当何罪?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朱孙诒话音刚落,一个身材不甚高,年岁也不甚大,白净面皮的人,当即爬到近前,大声哭道:“青天大老爷呀,小的实在是冤枉的啊,”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煞时响起一连片的喊冤声。
朱孙诒一拍惊堂木,大声斥道:“不得乱说!一个一个讲!”
白净面皮接着道:“青天大老爷呀,小的不是什么长毛啊,小的是七里铺老孙家的二虎啊大老爷是认得小的的呀,大老爷还喝过俺娘泡的桑茶呢。”
朱孙诒一愣,急忙抬起头细细往下观瞧,见下面跪着的人果然好像在哪里见过,就问:“大胆的杀才,你既是孙家的二虎,本不是什么长毛,你如何把脸涂成这样?口里嘁着什么神兵天将的混话趁黑打劫?你不知这是在犯法吗?”
二虎就用手一指后面一胖大模样醉酒一般的人道:“全是听信马黄汤那厮的浑帐话,说什么缠着红布,口里念诀,凡人的肉眼便看不出来,就成了神兵天将,就是太平天国的人了。我等也是瞎凑趣,就跟着哄将出来了。原是要证明他是不是在说谎,哪知便被抓了。大人哪,小的们实实是冤枉透顶了!”
朱孙怡便大喝道:“快把那马黄汤给本官叉近前来问话!”
两个衙役就连推带搡地把那胖大的马黄汤叉到案前跪倒。
朱孙诒睁大双眼,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大胆的马黄汤!你死到临头还不招认吗?狗杀才,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快快细细招来!如若动刑,有你苦吃!”
马黄汤瘫倒在地,两腿处眼见湿了一片,显然是尿了出来。
他一边把头磕得咚咚山响,一边嘶哑着嗓子道:“大人开恩,小的全招!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呀!他们告诉小的,只要扎了红布条,念了口诀,小的就能过上神仙日子,就能刀枪不入!”
朱孙诒没待他把话说完,便一拍惊堂木,道:“一派胡言!大刑伺候!”
马黄汤忙道:“大人哪,俺这可真不是胡言哪,真是他们教的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已是听出了一身大汗,不由暗自思忖:“有这样的愚民,不要说长毛,就是短毛,也能成事啊!”
曾国藩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替这大清国担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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