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马上又要跑题发挥了,我一言不发。
“你告诉我,上哪儿可以找到像潘乔这样的白痴?”
“我不知道。”
“你真认为他是个不错的诗人吗?他像个能让你佩服不已的墨西哥先锋派模范成员吗?”
鲁佩一句话都不说。她只是望着我们微笑。我问基姆有没有阿尔韦托的消息。
“我们的人本来就不多,很快会更少。”基姆不知所云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指阿尔韦托还是本能现实主义者。
“他们把安格丽卡也开除了。”我说。
“我女儿安格丽卡?老天,这算是个新闻,伙计。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知道,”我说,“哈辛托?雷克纳告诉我的。”
“一个得到过劳拉?达米安奖的诗人!好大的胆子,过分!我这样说并非因为她是我女儿!”
“我们出去散会儿步好吗?”鲁佩说。
“别说话,鲁皮塔,我烦着呢。”
“别为这种破事痛苦了,华金,你不能让我不说话,我不是你女儿,记住了吗?”
基姆轻声笑了。这是一种兔子般的笑,几乎不会扰动他脸上的肌肉。
“你当然不是我女儿。你做不到准确无误地写出三个单词。”
“什么?你当我是文盲吗?你这个恶心鬼,我当然可以。”
基姆费劲思索了半天后说:“不,你办不到。”他的脸上浮现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让我想起潘乔在阿马利罗咖啡店时的模样。
“拜托,可以考我啊。”
“他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安格丽卡。那些杂种戏弄人们感情的方式让我感到恶心。我们该吃点东西了。我感觉胃里挺不舒服的。”基姆说。
“别吹牛了,考我。”鲁佩说。
“也许雷克纳是在夸大其词,也许安格丽卡是被请求自愿离开。因为他们开除了潘乔……”
“潘乔,潘乔,潘乔。那个婊子养的一文不值。他就是个小人物。安格丽卡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开除他、杀了他或者颁个奖给他呢。他跟那个阿尔韦托差不多。”他又低调地补充了一句,向鲁佩微微颔首。
“别这么气急败坏嘛,基姆,我这样说只是因为他们在一起,不是吗?”
“你怎么说,基姆?”鲁佩说。
“没什么,这事跟你无关。”
“那就考考我,伙计。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根。”基姆说。
“这太简单了,给我纸和笔。”
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连同我的笔递给她。
“我流了这么多泪水。”基姆等鲁佩从床上坐起后说。她抬起膝盖,把纸垫在上面。“流这么多泪水是为了什么?”
“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说。
“你读过劳拉?达米安的诗吗?”他心不在焉地问我。
“没有,从没读过。”
“写好了,看你怎么想。”鲁佩说着把纸递给他看。基姆皱了下眉头说:挺好。“再来一个词,这次要真正很难的。”
“苦闷。”基姆说。
“苦闷?这太简单了。”
“我要跟女儿们谈谈,”基姆说,“我得跟老婆、同事、朋友们谈谈。我得做点什么,加西亚?马德罗。”
“别紧张,基姆,会有机会的。”
“听着,千万不要向玛丽亚透露这件事,好吗?”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基姆。”
“这个怎么样?”鲁佩说。
“太好了,加西亚?马德罗,我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过几天我就给你送本劳拉?达米安的书。”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57)
“这个怎样啊?”鲁佩把纸递过来让我看。她的“苦闷”一词拼写得完全正确。
“太好了。”我说。
“衣衫褴褛。”基姆说。
“什么?”
“拼写‘衣衫褴褛’这个词。”基姆说。
“呀,这可真难。”鲁佩说,她立刻开干了。
“这事儿不要向我女儿透露一个字。对她们俩都别说。我会很感激你的,加西亚?马德罗。”
“没问题。”我说。
“你该走了。我还想花点时间给这个笨蛋上上西班牙语课,然后我也就走了。”
“好的,基姆,再见。”
我站起来时床垫往上一弹,鲁佩咕哝了一句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在纸上奋笔疾书。我看见上面胡乱涂着几个单词。她写得很辛苦。
“如果见到阿图罗或者乌里塞斯了,跟他说说这样干不对。”
“如果见到的话我会说的。”说完我耸了耸肩。
“这样交朋友可不好。或是笼络朋友。”
我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
“你需要钱吗,加西亚?马德罗?”
“不需要,基姆,一点都不需要,谢谢你。”
“你知道,我可以随时帮你,我也年轻和鲁莽过。去吧。我们马上穿好衣服然后出去找点吃的。”
“我的笔。”我说。
“什么?”基姆说。
“我要走了。我喜欢那支笔。”
“让她写完。”基姆说,回头望了一眼鲁佩。
“给你看,怎么样?”鲁佩说。
“拼错了,”基姆说,“我应该打你屁股。”
我想了想“衣衫褴褛”这个词。我没有把握一下子就把它拼对了。基姆站起身向浴室走去。他出来时拿了根黑色和金色相间的自动铅笔。他朝我挤着眼。
“把笔还给他,拿这支写。”他说。
鲁佩把笔还给我。再见,我说。她没有应声。
12月13日
我给玛丽亚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女佣。玛丽亚小姐不在家。她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知道,请问你是谁?我不想告诉她名字就挂了。我在基多咖啡店里坐了一阵子,等着看其他人会不会来,但绝望了。我又给玛丽亚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我想去莫特斯街,哈辛托住在那里。家里没人。我在街上吃了份三明治,写完昨天刚开了个头的两首诗。又给芬特家去了个电话。这次是一个不好断定声音的人接的电话。我问是不是芬特夫人。
“不,不是。”这人用一种令人头皮发痒的声音说。
显然不是玛丽亚的声音。也不是我刚才通过话的女佣的声音。只有安格丽卡或者陌生人了,可能是芬特姐妹的某个朋友吧。
“请问你是谁?”
“你想找谁?”
“玛丽亚或者安格丽卡。”我说,感觉自己又傻又慌张。
“我是安格丽卡,”这声音说,“你是谁啊?”
“胡安。”我说。
“你好,胡安。怎么样啊?”
那不可能是安格丽卡,我想,绝不可能。接着我想住在那屋里的每个人都是疯子,所以,这也不无可能。
“我挺好,”我说,浑身开始发抖,“玛丽亚在吗?”
“不在。”这声音说。
“好吧,我待会儿再打来。”我说。
“你想给她留言吗?”
“不了!”我说完就挂上电话。
我摸了下额头,心想可能感冒了。此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跟叔叔、婶婶在一起,学习或者看电视,但我知道不可能回头了,我只有罗萨里奥和她的那间出租屋。
不知不觉间,我可能哭了。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当我试图确定自己的方位时,已经置身埃纳华克区的一个荒凉地段,周围全是死气沉沉的树木和斑驳的墙壁。我来到泰克萨克科街的一个地方要了杯咖啡。咖啡送来时已经有些温凉。我忘记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58)
我离开那儿时已经深夜了。
我又用付费电话给芬特家打过去。接电话的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安格丽卡,我是胡安?加西亚?马德罗。”我说。
“你好。”这个声音说。
我觉得有点难受。几个小孩在街上踢足球。
“我见到你父亲了,”我说,“他跟鲁佩在一起。”
“什么?”
“在我们安排鲁佩住的旅馆里。你父亲在那里。”
“他在那里干什么?”这个声音无动于衷,感觉像是跟一堵砖墙说话。
“他在跟鲁佩相好呢。”我说。
“鲁佩还好吗?”
“鲁佩很好,”我说,“你父亲似乎不怎么好。我觉得他哭过,不过我到那儿时他挺好的。”
“嗯,”这个声音说,“他为什么哭呢?”
“不知道,”我说,“也许后悔了吧。也许觉得惭愧。他让我不要告诉你。”
“不要告诉我什么?”
“不要说我看见他在那里。”
“嗯。”这声音说。
“玛丽亚什么时候回家?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在舞蹈学校,”这个声音说,“我马上就要出去了。”
“上哪儿去?”
“去大学。”
“好吧,那再见。”
“再见。”这声音说。
我步行回到苏利文街。当我穿过雷福马街靠近库奥特莫克雕像的地方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举起手来,诗人加西亚?马德罗。”
我回过身,发现是阿图罗?贝拉诺和乌里塞斯?利马,我立刻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罗萨里奥的屋里,躺在床上,乌里塞斯和阿图罗在两边让我喝刚泡的花茶,但没有喝进去。我问发生什么事儿了,他们说我昏过去了,还说我摔倒在地然后一直胡言乱语。我告诉他们给芬特家打电话的事。我说是这个电话让我生病的。他们起初不相信,后来仔细听我讲述了一番最近发生的连串经历,还送上他们的忠告。
他们说,问题是我说话的那人压根就不是安格丽卡。
“你是知道这个的,加西亚?马德罗,这就是你生病的原因,”阿图罗说,“是那个他妈的意外吓的。”
“我知道什么?”
“知道接电话的是别人,不是安格丽卡。”乌里塞斯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你下意识里知道。”阿图罗说。
“可那是谁呢?”
阿图罗和乌里塞斯笑了。
“答案其实很简单,也很好玩。”
“别折磨我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说。
“想一想,”阿图罗说,“来吧,动动脑子。是安格丽卡吗?显然不是。是玛丽亚吗?可能性更小。还有谁呢?女佣,你打电话的那个时间她不在家里,而且你经常跟她说话,应该听得出她的声音,对吧?”
“对,”我说,“肯定不是女佣。”
“还剩谁呢?”乌里塞斯说。
“玛丽亚的母亲和胡吉托。”
“我认为不会是胡吉托,是他吗?”
“不会,不可能是胡吉托。”我承认。
“你看玛丽亚?克丽斯蒂娜会装成那个样子吗?”
“玛丽亚的母亲叫玛丽亚?克丽斯蒂娜吗?”
“这是她的名字没错。”乌里塞斯说。
“不,不会,可又是谁呢?没有别人了。”
“有人疯狂到模仿安格丽卡的声音,”阿图罗说,然后望着我,“那家只有一个人喜欢制造那种变态的吓人把戏。”
我逐一检视了一番,答案在脑子里慢慢清晰起来。
“想想,再想想……”乌里塞斯说。
“基姆。”我说。
“不会有别人了。”阿图罗说。
“那个杂种!”
后来我想起基姆讲的那个聋哑人的故事,想起那些儿童虐待狂,他们本人在童年时就被虐待过。虽然我现在把它写了出来,那个聋哑人和基姆性格之间因果关系的转换似乎还不是那么清楚。后来我冲到街上,消耗了一枚又一枚硬币,徒劳地往玛丽亚家打电话。我跟她妈妈、女佣、胡吉托都说了话,而且很晚后又跟安格丽卡(这回才是真正的安格丽卡)通上话,可是玛丽亚一直不在家,基姆也不再来接电话。。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59)
贝拉诺和乌里塞斯陪了我一会儿。我出去打第一拨电话时拿出自己写的诗给他们看。他们说这几首诗写得不赖。本能现实主义清洗活动完全是个玩笑,乌里塞斯说。那些被清洗的人知道是个玩笑吗?当然不知道,如果他们相信了,那可就不好玩了,阿图罗说。这么说谁也没有被开除?没有,乌里塞斯说。
“有个傻蛋想揍我们。”后来他们承认说。
“可你们是两个,他只有一个人。”
“可我们并不来暴力的,加西亚?马德罗,”乌里塞斯说,“至少,我不会,阿图罗也不再用暴力了。”
给芬特家打电话的间隙,我跟哈辛托?雷克纳和拉斐尔?巴里奥斯在基多咖啡店里消磨晚上的时间。我把贝拉诺和乌里塞斯跟我说的又告诉了他们。这两个人一定发现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线索了,他们说。
12月14日
没有任何人给本能现实主义者们提供任何东西。没有奖学金,没有杂志版面,没有人邀请他们参加书友会或读书会。
贝拉诺和利马就像两个孤魂。
如果在俚语中“西蒙”是肯定的意思,“奈尔”是否定的意思,那“西蒙奈尔”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感觉不佳。
12月15日
克里斯平先生不愿聊西班牙内战。我问他为什么给自己的书店取了这么一个军事意味很浓的名字。他坦承说名字不是自己取的。以前的店主是共和国的一个上校,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那场有争议的战役中的辉煌事迹。我从克里斯平先生的话语中听出讽刺的弦外之音。应他之请,我聊了些本能现实主义的情况。他发表了些评论,诸如“现实主义永远不是本能的”,“本能属于梦幻世界”,我听了感到很沮丧,他总结说,我们这些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青年除了先锋文学别无选择。我问他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从未被剥夺过基本权利。至少按照墨西哥城的标准没有被剥夺过。不过后来我又想起我跟罗萨里奥共用的那间出租房,我拿不准他说错了没有。文学上的问题,跟生活上的问题一样,克里斯平先生说,在于人民最后都变成了杂种。现在,我觉得克里斯平先生完全是为谈论而谈论。我在椅子里坐着的这段时间,他一直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搬运书籍或是成捆落满灰尘的杂志。可是,在某个时刻,他转过身来,询问跟我睡一觉需要多少钱。我注意到你缺钱花,这是我冒昧提出这种事的惟一原因。我简直震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