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最不讲道理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绫人替我拉拉完全干掉的衣服,“——只要你想。”
梦里么?
我木木地被绫人拉着往前走,四处张望着。
满天的星斗倒映在脚下全黑的水面上,一瞬间让人分不清了天空和湖面,绚烂如焰火。细一看那却哪里是“星斗”,分明是十分细小的文字。——有英文字母,也有荷兰文或希腊语,有华丽的花体也有手写体;日文平片假名,复杂的法语、韩文,甚至中文的隶书,楷体和小篆。
各式各样的文字像星星一样闪耀着冷冷的光华,静静悬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中。
……梦啊。
这果然是梦啊。要是这是现实,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脚下的水面呈现出和夜空一般纯粹的黑色,布满星辰。一圈一圈的波纹缓缓随着我们的脚步荡漾开,远远,远远,直到消失不见。
再向前走,眼前出现了微弱的光亮。那是或疏或密盛开在水面的白色莲花,有着向四周展开的雪白花瓣和露光闪烁的圆形叶片。而花蕊的正中央,竟是一簇小小的淡黄色火焰无声在燃烧。
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温柔安静。
“我们都睡着了么,绫人?”我踩着幻象一般的水面跟着绫人的步伐,问道。“——这里好安静。”
“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梦境但是你不能,——现在睡着的只有你。”绫人慢慢道。“梦境是各人心理的场景,每个人的梦境都是不一样的。我的梦境之所以如此安静,那是因为我很安静。”
我看了看绫人,没有说话。
“身为梦解,我们要一直保持安静,干净,心无杂念。因为人与人的梦总是相通的,一旦我们这些管理梦的人心神不宁,就会有许多人受到影响。”绫人拉着我仔细绕开水面燃着细小火焰的莲花向前走,“我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很早以前,是谁跟我这样说过呢?
没有哪个人的不幸,会是自己一个人的不幸。
每个人生来都不是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个体,我们总和别人有关系,总是在互相牵制,互相影响;没有人能够例外。
因此,不论你做了什么,也总是有人必须为你承担一部分的后果。
——你无法自由。
无法真正地自由。
绫人正是在遵循这条规律,哪怕这是在梦之中。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水呢?”我低头看着微光闪烁的湖面,问。
“水是一种通用的介质,有能力操纵梦的人都会在自己的梦境里准备水,方便到各个地方去。”绫人说,“不过我梦里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氧化二氢那么简单,——这是弱水。”
“弱水?”
“是啊,弱水。——除了主人的梦以外,没有什么是可以浮在上面的,连羽毛都不行。”
“……那我呢。”
“你不拉着我,就会马上沉下去。”绫人嘿嘿一笑,“也就是说,除了我本人的允许,没有任何一个梦解能随便进到我的梦里来。”
弱水。
弱水的深渊就是万劫不复。
该沉下去的都沉下去;没有孰轻孰重,只有孰真孰假;没有能与不能,只有该与不该。
放开他的手,我就要沉下去化为虚无。
他是主人我是客。这个人是梦的操纵者。
我们向前走着,手指只是尴尬地勾着一点点。
然而低头看水面,莲花火焰游移的浮光之中,倒影却分明是我怕得要命的样子,抱着绫人的手臂跟得死紧死紧。
梦果然是最真实的自我呵,不会有半点掩饰。
人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你知道有谁在看着你的梦么?
我们就这样走着,水波无声荡漾远去,偶尔有扑着翅膀的的鸟类怪叫着飞腾起来,在夜空中扑腾扑腾就飞远了。天幕里那些莫名的字符受惊一般缓缓朝旁边挪开,闪一闪或者干脆熄灭掉。
“找到他们了。”绫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的水面。“——待会见到客人记得先打招呼,优一。”
我不明所以地低头看,接着吃了一惊。
隔着一层水,黑漆漆的湖面下面隐约有一口开着的窗户。
——很干净的,学校课室那种推开了的窗户。
“那是他们的梦境。”绫人从后面夹住我:“来,抓紧了。”
没等我惊叫出声,脚下的湖面好像突然回复了它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支持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冰凉的水从四面把我们吞没。
绫人的手从背后绕过来捏住我的鼻子,带着我毫不犹豫地在水中沉下去。
{05}
绫人说的很好:这里是梦,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短短十几秒钟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上面和下面了;因为,我们刚刚从水面沉下来,现在又从另一边的水面冒了出来!而那扇“在水底”的窗子,现在就在眼前了。绫人把我拉出水面,低头又可以看到“那边”的莲花叶子的背面。
好像那些莲叶和莲花都倒着往水底长去一样。
身上并没有湿,绫人手脚并用地从窗户爬了进去。
我跟在后面爬进去,绫人提醒我不要向后看。
我只是好奇地一回头,就是那么一瞬间,我的脚完全离开水面的时候,整片湖面都消失了。
——这是一栋很高的教学大楼,而我正趴在窗沿,只要后退一点点就可以摔死的程度。
“啊——!”我大叫起来。
“说了叫你不要看!”绫人也大叫起来,一把把我拖了进去。
我在教室里面靠着窗口大口喘气,窗外可以隐约望见楼下的林荫树和灰蒙蒙的操场。
这分明是一所废弃的学校,不怀好意的故事与脏东西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脚踏实地的感觉并不见得都是好的。
废弃的校园,废弃的课室,以及同样废弃了不知多久的桌椅和窗帘。
绫人拍拍我,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回过头来,眼睛开始慢慢地适应了课室里灰暗而混浊的颜色。
——这里有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坐在同一排,相隔好几个座位。
“孪生。”绫人小声地说。“长子尹夜麒,和次子尹夜麟。”
“他们总在这里见面吗?”我问。
“不……”绫人犹豫了一下,寒声说,“他们……永远都见不到对方了。”
孪生。
孪生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没有人能够建立比他们这样与生俱来的更紧密的联系。
有一句古话说,想要有在同一条船上坐的缘分,代价是前世一百年的修为;想要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样就要一千年。——那么你说,想要一同出生,一同长大,分享同一个相貌,同一把声音,得到同一个家的爱,这要付出多少年?
答案是永远。
你们只能相遇这一次,从此的轮回中不再拥有可能。
无关阴阳,只是彼岸。
相思相望不相亲。
这是一个重叠的梦境,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却看不见彼此,听不见彼此,触摸不到彼此。
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只能存在于不同的世界里,理不该相见。
一开始,就不该。
{07}
“虽然梦境重叠,但是他们两个当中,只有一个能够看见我和听到我的声音;而另一个对于你也是一样的。”绫人附在我的耳边说,“从现在开始,叫了他们其中一个的名字,对方就看见你了。”
“那接下来呢?”我看了看绫人,问。
“跟着我学,并且认真听他们的话。”绫人移开身边凌乱的课桌椅,朝他们走去。“——人心是要比人更敏感的,所以请心无恶念,只是这样而已。”
“要是我做不到呢?”
“你做得到。”
我不再插话,静静跟在了后面。
绫人走到其中一个的面前,施施然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也坐在了另一个男孩的对面,犹豫地等着绫人下一步的动作。
“嗨,你好。”绫人俯身靠近对面的男孩,招呼道。“——我是千代绫人。”
仿佛绫人是凭空出现了一般,课桌对面的男孩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嗯……你好?”我鼓起勇气向课桌对面,那个和绫人面前的男孩有着同样面孔的少年打起招呼:“我是藤堂优一。”
好像我的出现也很突然似的,他有点惊讶,然后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绫人问。
“麒麟的麒。”那边的少年回答。“尹夜麒。”
“我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我问。
“麒麟的麟。”这边的少年回答。“尹夜麟。”
“为什么不肯到彼岸去?”绫人问。
“因为……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尹夜麒回答。
“不到彼岸去,没关系吗?”我问。
“嗯。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尹夜麟回答。
“什么事情?说说看。”绫人说。
“我……”尹夜麒停了一下,明显在犹豫。
“我可以问是什么事情吗?”我说。
“唔……”尹夜麟也停了一下,在犹豫。
绫人望着桌子对面的少年,意外地没有一点威逼的意思,语气平淡,眼神温柔。
我转回头来,同样对视着面前的少年,平心静气。
过了那么静寂的几十秒钟,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了。
“我杀了我的孪生弟弟。”
“我杀了我的孪生哥哥。”
“他叫尹夜麟。”
“他叫尹夜麒。”
“我错了。”
“我错了。”
{08}
我叫尹夜麒。
我有一个弟弟,名字叫做夜麟。
我们的名字合起来便是麒麟。
你知道吗?我们出生在中国,那个遥远神秘的东方大陆,藏着东洋最幽远的传说。
传说,传说,麒麟就是那么一种美丽骄傲的吉祥之兽,身披霞光,首顶光华,脚踏七彩祥云而来。
而夜麟他,就像真正的麒麟一样;美丽得不可思议,骄傲得不可思议。
然而他却太过美丽,直至遭到俗物的猎杀。
在我们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对我说:哥哥,你看到在我们家花园里奇妙地飘浮着的人吗?
我当然看见了,我很早就发现了。——但是我不会说,因为我知道除了我之外的孩子都是看不见的,因此,我不能说。我不能让我的夜麟觉得他和我是不一样的,那样他会寂寞的。
然而现在事实证明,我们是一样的。
只有我们是一样的。
于是我对他笑,告诉他:是的,我也看见了。
那不是爷爷奶奶吗?夜麟指着后花园里飘浮着的微笑着的老人:妈妈不是说,爷爷奶奶已经到天堂去,在那里沉睡着不会再回来了吗?
是的,夜麟!爷爷奶奶不会再醒过来了,也不会再来找我们了。我朝他点头:但是爷爷奶奶并没有去天堂哦,他们就沉睡在我们的花园里呢。
窗外,后花园的花丛里,漂浮着的老人,的确是我们的爷爷奶奶。
他们就沉睡在花园下面,但是只有我们知道。
妈妈在很早以前就说过,爷爷奶奶如果能睡着了再也不醒过来的话,我们就会有大笔的遗产,像这样住在很大很漂亮的房子里,还有最好的花园。
妈妈在给爷爷奶奶的牛奶里面放进很多安眠药,说这样可以让爷爷奶奶睡得更舒服呢。所以,爷爷奶奶就很安心地睡去了,以后都不会醒过来了。妈妈就让亲爱的爷爷奶奶睡在了花园下面。
爷爷奶奶没有去天堂,他们就在花园下面。虽然妈妈没有告诉我们,但是爷爷奶奶是这样说的。——在梦里。
这是我和夜麟两个人的秘密。
就这样过了两年。
但是夜麟,我可爱单纯的夜麟,他却没有能保守我们的秘密。
妈妈,爷爷奶奶为什么在花园里?他在某天的午后这样问妈妈:是舍不得我们,所以不去天堂么?你看,他们飘在那里,时常从窗口望着我和哥哥,看起来多么悲伤呀。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夜麟的手指指着窗外的花园的时候,妈妈惊恐的眼神。
——因为妈妈什么也看不见。
一直很温柔慈爱的母亲,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她吼叫着,扯着夜麟的衣领把他摔在地上,她说:你这个说谎话的孩子!我的夜麟他一定很害怕,可是他拒绝承认自己是在说谎。
我看到了,我每天都看到爷爷奶奶啊。他说:你看,看花园里,他们哭了。
妈妈尖叫着把夜麟推开,开始摔碎客厅里的东西。
爸爸在花园里检查了一番之后,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他认定夜麟是在说谎。
只有我知道,夜麟怎么会说谎呢?
那都是真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
但是事情并没有好转,是我错了。
母亲似乎不认得我们了,经常自言自语,大笑和哭泣。她殴打夜麟,并把夜麟锁在了房间里。
夜麟被禁足了。
妈妈对父亲说:这个孩子在说谎!他多么喜欢说谎啊,我要惩罚他。
我听到夜麟在房间里哭泣,他并没有说谎,我知道的。
于是我每天每天上楼给夜麟送饭,隔着房间的门和他聊天,逗他开心。
我想,妈妈应该还是很关心夜麟的,因为她也每天上楼来,进房间里去,问夜麟:你承认错误了吗?你在说谎,你没有看见爷爷和奶奶对不对?
但是夜麟望着妈妈,却每天给她一样的回答。
——不,我看见了。
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锁上房门,我在门外可以听见她的吼叫声,摔东西的声音和夜麟的哭声。
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披头散发满脸汗水的母亲从夜麟的房间里冲出来之后,抓住我,贴近我的脸,我可以看到她愤怒得发红的眼睛。她问我:花园里飘着爷爷奶奶吗?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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