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强跟着众人干了第三杯后,脸上笑得有些勉强:“说来惭愧,来这么长时间,这算是第一次正式请大家吃饭,我这书记当得不称职啊,人家说党的干部要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这两年多来,在座的受苦受累,跟着我就没安逸过,连请客都是请送别饭,以往种种不是,以往种种冒犯,在此我自罚一杯!”说完一口吞了杯中酒,不等其他人发话,接着道:“舍不得啊,马书记把调令交给我的时候,这心里想着的还是田园,当县长了,按说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提不起那股兴奋劲儿,总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偷了似的,眼看着田园今年的财政收入要翻好几番呢,可没我什么事了!你们几位,除了刘大姐和老杨,年龄已经到这步了,其他人早晚也得走,我说这番话不是发牢骚,不是对上级领导不满,大家都是我的知心人,田园是我们心血啊,是我的第二故乡,真的舍不得,越看越舍不得……”
朱自强娓娓动听的诉说,显得情真意切,刘艳抹了抹眼睛,吸个响鼻,食堂静悄悄的,崔志发紧紧地抿着嘴,管中昆急忙笑道:“自强,把心态摆正,到哪里不是搞建设做贡献?再说了,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快二十五吧?曲高自解放以来还没有出过这么年青的县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感情归感情,事业归事业,不论怎么说,你做的事就摆在面前,谁也不能忽略你,更不能抹煞你的功劳。咱们党员就是为共产事业终生奋斗嘛,来来,我恭贺你高升!”
朱自强与他对碰一杯后,开始交待工作:“我明天就走,我的工作由中昆和明军老哥接手,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大家都明白现在紧要的是什么,随后来的书记,希望大家全力配合,一切为了田园,有什么弯弯坎坎都让着点,一定要团结好班子,全心全意谋发展、搞建设。”
他的话音刚落,刘艳突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这位老大姐平时基本上不喝酒,今晚已经是连干三杯了,花白的上海头型,霜雪在两耳边伸展,脸色有些泛红,酒后显得气喘:“朱书记……今天,我没有料到是你的送别饭,作为一个老党员,从我毕业回到田园已经二十几年了,前前后后,来来往往,换了几十个乡长书记,在这期间,包括大会小会,轮到我发言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可我现在不想以党员干部的身份跟你道别!有时候……看着你,就像看着一个孩子……”刘艳的嗓声沙哑得不能继续,她哽咽着,尽力地想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手不停地哆嗦,老杨想接过她手中颤栗的酒杯,可刘艳一把就推开了:“孩子啊,你双亲早逝,可他们养了个优秀的儿子……一个出色的干部!我代表田园的父老乡亲们谢谢你!”说完,后退一步,冲朱自强深深地鞠躬。
朱自强急忙上前,挽住她的双臂:“大姐,折煞我了!自强何德何能……”
刘艳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固执地看着他:“不!你有这个资格受我一礼!自你来后,田园一天一个变化,大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难得你这么年青,有头脑,有本事,不贪不拿,不吃喝挥霍,以身作责,把大伙儿拧成一团,我们都愿听你的,都愿跟着你!可你就要走了,到更大的地方地发光发热,我们想留你,可不能留你!你是田园人的好领导好干部!你是我们田园的好儿子!”喝完抬起酒杯往嘴里缓缓倒下,仿佛这是一杯溢满幸福的甜酒。
当晚,除了朱自强和洛永,其余的人全部大醉而归,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明早起,各奔东西。
次日清早,朱自强七点钟就起床了,他的行李很简单,来时两套衣服一双鞋,走时四套衣服一双鞋,几本书籍,还是那个背包,衣服往里一塞,床单整平,被子叠好,屋里的摆设一如既往,仿佛从来没有朱自强这么个人。
挎上背包,长长地吐出口气,再回头,看看这熟悉的院子,朱自强咬咬牙,别了,田园……
洛永绝对是名最优秀的司机,但仅仅针对朱自强而言,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摸透了朱自强的行动规律。朱自强下楼的时候,他刚好出现在车门前,两人相视一笑,打小就在一起的兄弟,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深秋的田园开始,大清早的就下起了绵绵细雨,秋寒侵骨啊,雨水很快就浇湿了院坝,远处的高山青黄交映,雨中田园格外凄迷。两人上车后,洛永发动车,看看朱自强,意思是问,这就走吗?
朱自强点点头,越野车发出轻微的轰鸣,从雨幕中穿出乡政府大院,院里静悄悄的,朱自强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来了,正如我轻轻的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转过街道,就快要上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了,朱自强轻轻地叹息一声,脑里开始思索,到县里后,还要跟县委的那班人纠缠一番。
洛永用手肘撞撞朱自强,车已经停了下来,朱自强看看洛永,见他冲前方努嘴,示意他往前看,朱自强通过车窗上的雨刮朝前看去,就在柏油路面接通田园乡街子的大湾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在雨中鸦雀无声地站着,他们谁也没有打伞,这雨是朱自强下楼后才开始飘洒起来的,那么他们……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朱自强的心一下子就激烈起来,他大大地睁着眼睛,心里迷惑不解,就是昨晚才跟几个乡领导打过招呼啊,再说昨晚其他人都喝醉了,谁通知这些人来的?朱自强让洛永开着车在后边跟着,他推开车门,拿把雨伞走下去,但他没有撑伞,就这样走向那一群站在雨中的乡亲。
雨水打湿了吴奶奶花白的头发,从她脸上的皱褶里纵横来回,又沿着下巴一滴滴打湿胸前的斜扣青衫,吴奶奶的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用红布罩着,另一只手拉着她的孙女儿小燕。卢富贵有些不安,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替吴奶奶遮雨,可老人一把就甩开了,卢富贵的两只脚上沾满了黄泥土,裤筒高高卷起,绿色的解放鞋已经看不到本来的模样。
陈老四、陈德明、老谢、还有上寨的前村支书朱苗子,田坝村的洪大富、洪文勇叔侄,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众田坝村民。河西村的老拐子,土二赶,毛支书,还有站在吴奶奶身后的季明万、李朝军、宋健……
后边转了个大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此时除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外,竟然有些安静,朱自强越走越近,洛永把车开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两颗淡黄色的车灯一闪一闪地,显得颇为孤零。
朱自强见吴奶奶站在雨中,几大步就跨过去,一把撑开雨伞:“吴奶奶,你老怎么来了?卢富贵!你怎么能让老人家淋雨?”
吴奶奶松开小燕,紧紧地抓着朱自强:“别怪卢娃儿,是我不让他帮忙遮雨。”
朱自强掏出手巾,轻轻地揩试着老人头上的雨水,再把小燕紧紧地拉到伞下,示意卢富贵接过雨伞。他站在雨中,他们也站在雨中,他要走,他们要送。朱自强的心被紧紧地揪起来,再狠狠地砸下去,看着他们脚上的黄泥巴,说明了这些人都是赶了几十里山路来的,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容,笑得有些腼腆,笑得那样纯朴。
朱自强扁扁嘴,他想哭,这会儿他哪有心思去追究谁通知这些远来的乡亲!他想说点什么,他说不出来,还是这么看着这些农民,看着这些被雨水淋湿了的父老乡亲。他的脑里回想起第一次在中厂开村民大会的情景,他张开口吼道:“回去吧!都回去吧!回去吧!回……去!”以往风趣幽默的讲话没有了,此时张嘴的只有“回去”这个词,他不断地重复,他有些压不住自己内心的波涌。
人群开始晃动,从中间让开了一条路,但这不是给朱自强的路,后面十几个身着盛装的苗家青年男女,他们穿着绣满图案的洁白的麻布衣裙,他们戴着纯银的项锁牌,男的抱着竹笙,女的牵着手,悠扬的乐声吹奏起来,嘹亮的歌声穿透秋雨,再从山间回荡而去,他们在雨中围着朱自强跳起了竹笙舞,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可是他们的眼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唱完一遍苗语,姑娘们又用汉语唱开了:“田园有个朱书记,帮助我们下山去,有了好房有工作,不吃洋芋吃大米;今天来送朱书记,感谢青天感谢地,你是党的好儿女,哪里有难哪有你;朱书记啊朱书记,田园人民记得你,苗家寨子温好酒,热情送你上马车!(JU)”
随着苗家小伙们一声“呀呵!”歌舞一起停止,卢富贵扶着吴奶奶,撑着雨伞走进了圈子,走到朱自强的面前,吴奶奶神情庄重地对朱自强说:“揭开。”
朱自强伸手揭开老人手里的红布,赫然是一个碗大的青铜盆子,装在一个白木盒中,盆里打满了清水,水中有块镜子,倒映着蓝色的雨伞,还有吴奶奶欣然的笑容:“朱书记,这是乡亲们的意思,这个铜盆是老陈家的东西,相传是陈家老祖在四川当官时,当地老乡送给他的,朱书记……你就要走了,我这乡下婆子不会说话,可老一辈的都传着清官的事情呢,盆中的水,是菜籽沟水,乡亲们说,你清如水,明如镜。镜子是老婆子年青时的嫁妆,你别嫌弃!”
朱自强嗫嗫嘴,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人眼里的真诚和期待,他能拒绝吗?伸手过接过这沉甸甸的铜盆子,这可是田园乡几万人的礼啊,比什么奖状都重要!
这一接过,场面一下就热闹起来,有送鸡蛋的,有送饵块粑粑的,有送馒头包子的,有送花生核桃的,朱自强不敢接,这一接,恐怕要用一辆大货车才能拉走,这一次他的话增加了两个字“谢谢”,一边回拒着乡亲们的土特产,一边道谢,不停地劝他们赶紧回去。
幸好,朱明军和老杨赶来了,朱明军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给朱书记让一条路。”
第132章 嘉奖
季明万一直跟在朱自强身边,充当保镖的角色,帮他抵挡群情激动的村民,在这一刻,他有种错觉,仿佛这些父老乡亲们在向他致谢!
拥戴!季明万想到这样一个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能受到这样的拥戴,还有什么可比的?季明万扭头看看朱自强,年青人的眼角有泪光闪烁,除了谢谢,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这更是一种巨大的成就!季明万觉得手在哆嗦,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一股子火烫的热情轰然窜起,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仿佛看到了二弟的微笑,仿佛看到了小泪调皮的眼神,过往的种种,此时想来,惭愧万分,悔恨万分。
他突然高声地叫起来:“乡亲们!”他的声音就像高音喇叭一样震得周围的人耳膜回响,他的声音一下子就盖住了所有人声,人群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为祸田园的乡霸,看着这个英雄的兄长,季明万无法控制自己,他想组织起语言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可是他张开嘴后,他喊出来的话竟然是:“乡亲们……我错了!今天……是朱自强……朱书记调离田园的日子!今天……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醒悟了!”
秋雨细细密密地洒落,人们的头发上沾满了雨水,几千双眼睛都看向他,都期待着他,季明万看着朱自强,他向朱自强深深地弯腰,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泪水,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但他依然用力地吼着,他要让在场的乡亲们都听到他的话:“朱书记,你临走前,请你最后一次代表田园乡的父老们接受我的忏悔!我……错了!以前,我和弟弟季明华,倚仗有个英雄称号的亲人,在乡里横行霸道,损人利己,为祸乡邻!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死去的明礼!我对不起李小泪!对……不起了……我请求大家原谅我!请求大家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明万啊……”一声慈母的尖叫在圈子中响起,英雄的母亲步履蹒跚地冲了进来,看着季明万,脸上的肉一阵发抖,不停地抽搐,抬手,老母亲眼里泪光闪动,一耳光劈在季明万的脸上,那响亮的声音,穿透人们的心,震得人头皮发麻。秋雨中的老母亲老泪纵横:“儿啊……儿啊……你总算醒了!你是娘的好儿子,今天,当着这么多乡亲,你做得对!娘这一耳光是替乡亲们打的……”转头看向朱自强,老人颤颤危危地摸出一个红本子:“朱书记,请你代表政府,暂时收回这本英雄之家的本本,现在的季家不配!等我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改过自新后,再发还给我吧!”
朱自强看着这位英雄的妈妈,那一耳光,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在这样的送别场面,他们抓住了机会,朱自强没有拒绝,他也不能拒绝,农民是宽容的,他们的掌声震天响起,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宽容的微笑,他们对英雄母亲的举动表示最热情的支持!
朱自强接过证书,等着周围的掌声停息后,他缓缓地,大声地说:“我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乡亲不辞劳苦地赶来送我!谢谢你们!我更没有想到,今天,曾是田园乡长的季明万同志,在这里做出了深刻的检讨!古人说:有错能改,善莫大焉!刚才,我从乡亲们热烈的掌声中,已经明白大家的意思了,那我就最后一次代表田园乡党委、人民政府暂时收回这个‘英雄之家’的证书!”说罢扬扬手中的红本子,然后递给身旁的朱明军,接着说道:“现在咱们田园所取得的成就来之不易啊,在此,我希望季明万同志继续发挥余热,他虽然不再担任党政要职,但是我希望大家能信任他!信任咱们的英雄之家!让季明万同志代表大伙监督政府!大家说行不行?”
人群里轰然答应,季明万扶着母亲,不断地冲四周行礼,感谢乡亲们的信任和宽容。朱自强点点头,他慢慢地看着周围的人,声音越发缓慢:“现在雨越下越大了,我也该走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父老乡亲,田园是我的第二故乡,朱自强是田园人民的儿子,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得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有你们每一个人……大家请回吧!”
洪大富叔侄有些激动地跑上前来:“朱书记,请上车!”人群中有人听到这句话后,也跟着喊“朱书记上车!”渐渐地,嘈杂不一的呼喊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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