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嘿嘿地笑着,嗒地关掉电灯,腰上使劲往里顶了顶,嗯,有反应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朱自强起床,背包里装了条内裤,再塞件外衣,牙刷牙膏,毛巾香皂,一个喝水漱口两用的杯子。硬壳笔记本,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一个军用水壶。再到食堂里要了点盐和辣椒面,用小塑料袋装好放在背包外的小袋里。
走出食堂的时候,老杨、蒋崇剑、刘海龙,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已经到了,这就是刘艳,跟相片上的人出入有点大,真人更加苍老,齐耳短发,发丝中藏着白霜,眼角出现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脸膛黑中透红,脸上长满了细小的色斑,看到朱自强后,露出可亲的笑容,主动伸手:“是朱书记吧?我是刘艳,前两天下去帮几个村子选妇女主任,也没赶上接你。”
朱自强稍稍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感觉就像电工纱布,脸上同样微笑道:“刘阿姨,一来就麻烦你,实在是过意不去。”
刘艳眼一瞪,假装生气地说:“我有那么老吗?叫刘大姐!认得我的全都这么叫,你别想让我提前退休!”
朱自强哈哈大笑道:“好!刘大姐,欢迎加入经发办!往后还要多多麻烦你啊!大家都准备好了吗?”见其他三人点头,朱自强又对刘艳道:“大姐呀,家里没问题吧?”
刘艳笑得开朗,摇头道:“多谢领导关心!完全没问题!”蒋崇剑走过来,从包里摸出张小地图摊开,田园乡的地形就像颗蚕豆,乡镇政所在地在蚕豆头部,蒋崇剑指着豆尾道:“朱书记,这儿是全乡最偏远贫困的地方,海拔都在两千米以上,那儿种的苞谷只有小孩高,唉……连耗子偷苞谷都要跪着。”
朱自强皱着眉头问:“有没有少数民族?”
蒋崇剑道:“基本上是苗族,有少量的彝族。”
刘艳插口道:“朱书记,如果要先去这里,最好带点慰问品,比如盐、大米、面粉之类的。”
朱自强摇摇头道:“不用,我下去不是看一圈就完事了,以后打交道的时间多得很,光慰问不起作用啊。”
刘艳垂下眼皮,没再说话,静静地呆在一旁,老杨指着地图道:“最省便的办法就是沿着这儿河西村绕一圈回来,大约要一个星期,除了中间的两个村外,其他村全部走到了。”
朱自强盯着地图看了半天,从地图上显示,这些村子的位置都在半山腰上,整个田园有百分之八十是山区,农民的地也大多在山上,海拔越高的地方,粮食产量越低。朱自强搓了几下鼻子,摇头道:“多绕点路,走个W型就能照顾到了,这样需要几天?”
老杨正在默算,刘艳已经开口了:“十一天。”朱自强点点头:“就这样决定,走吧,今天赶到河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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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寨村和中寨村是两个苗、彝、汉族杂居村子,到第八天,朱自强一行五人终于来到了上寨,这儿海拔高达2113米,终年云雾迷漫,见到太阳不超出一个月,气候非常潮湿,老杨说,这儿有个风俗是不洗澡,一来是天气太冷,二是空气湿度太大,衣服晾不干,只有用炭火烤,而煤炭又要到山下去背。
村里大半人都在烧材火,远远的就看见袅袅炊烟,混在雾气左右摆动,山里一时雨,一时风,就像大姑娘发脾气,想着就来一阵,五人踩着稀烂的泥浆,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村子走去,八天下来,其他人对朱自强算是刮目相看了,走了差不多三百里山路,朱自强硬是没叫声累,第一个撑不住的倒是刘海龙,这个笔杆子虽然也下过乡,可像这样的革命考验还是头一回。
老杨和刘艳两人的耐力惊人,连朱自强都暗暗佩服,不愧是山区里的干部,单凭这走山路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快进寨子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从低矮的茅草屋后窜出十几个人,手拿铜锣、芦笙,脚上穿的解放鞋、棕绳鞋踏得烂泥一阵恶臭,可每个人嘴里都在用苗语唱着,刘艳低声对朱自强道:“他们是在欢迎你,你仔细听,每句的后面都有一个朱书记的发音。”
朱自强仔细听,果然前面一串飞快的苗语后边都带着唱腔叫了声朱书记,心想肯定是朱明军让人带信回来。唱完后,几个身着苗服,头发挽成道士髻,塑料梳子固定,朱自强明白,这表示已经结婚了,每人手里捧着个大牛角,共五个妇女走上来,清脆的歌声就像出谷的黄莺,软软的苗语,合着眼里兴奋的、热情的光彩,不顾脚下的稀泥,踏着舞步前来敬酒,朱自强接过牛角,对方不停地唱着,朱自强暗暗地一咬牙,老杨他们说过,你不一口喝完,她们就会一直唱,如果能一连喝下三牛角,就会受到最尊贵的待遇。
三牛角下去,朱自强甩甩头,胸腹间涌起阵阵热气,辣得他不断咧嘴,刘艳急忙走过来扶着:“朱书记,喝得太急了,我带去你呕出来,不然呆会儿酒劲上来,可受不起那活罪!”
朱自强摇摇头:“我没事大姐,他们村长支书是谁?”又压低声音问:“一牛角有多少酒?”
刘艳也压低声音道:“一斤。”
村长和支书是同一个人,五十几的一个朱姓老苗族,穿着中山装,肩背前胸等地方都起了一层黑垢,戴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陪着老杨走在前边。朱自强跟在身后,趁着走动,不断地运气化解酒劲。
村里的茅屋被材火薰得漆黑,不时飘出一阵猪粪味,小孩们就像花脸猫,鼻涕涂在脸上,有的已经干成壳,一个个头发乱蓬蓬的,有的肚子高高挺起,浑身的泥灰污垢,睁着两只大眼睛打量五人,刘艳不时走过去,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孩子们都露出开心的笑容,打着苗语叫人。
朱自强叫住老杨:“咱们先去看看那几个特困户吧。”朱村长急忙点头:“要得嘞,要去看他们。”说完就领着头往村后转,不多时转到一个低洼处,几根木棒撑起塑料棚布,门外一排坐着七个小孩,下身用红白的塑料布围着,分不清男女,全部都是一头打着结的长发,只有眼珠子不断翻动,刘艳在身旁道:“这家人姓谢,是汉族,连生了五个女儿,非想生个儿子,到了第六胎生了对双胞女儿,唉,崇剑当初来抓计生,他婆娘死活不结扎,拿把剪刀顶着胸口。”
朱自强看着脚下,他再没有勇气跟那些孩子们对视,有一种东西让他无法面对,嘴里顺口问道:“房子呢?”
刘艳指着村口的一间陈旧的茅屋道:“早卖了,生老三的时候就卖了。前年,他们家才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前年开始,民政给他们救济,修房子的钱又被俩口子悄悄用来生老六老七……”
朱自强走过去,蹲在年纪最大的女孩面前问:“冷吗?”女孩怯怯地点点头,村长喳呼呼地喊着“老谢!”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露膝盖、屁股补丁的男人飞跑过来,年纪三十左右,看看刘艳在,急忙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刘大姐,又来啥官了?有没有带吃的?”
刘艳有些尴尬地看看朱自强,老谢看她这样,急忙转身对朱自强道:“这位什么领导?感谢您!关心帮助山区穷人呐!”
朱自强不等其他人说话,抢先道:“我是田园乡书记,这次来没有带任何东西。”
老谢一脸失望地看看屋里,然后猫下身子骂道:“什么都不带来整啥子?现在的官越来越凶,马戏团还要收门票,不许看了,去别家!”
朱自强笑道:“你就宁愿一辈子吃救济粮?”
老谢翻着白眼骂:“老子愿意!想抓我婆娘做结扎?门都没有!”几人见他误会了,估计这几年来他这儿的干部,不是慰问救济,就是抓计生搞结扎,果然老谢指着蒋崇剑道:“老子认得你,计生站的,咋个说?今天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蒋崇剑冲过去一把掐着他脖子:“硬的咋个?软的又咋个?你连生六胎还有理得很!你看看自己造的孽,七个娃儿,裤子都没得穿你还想生!”
蒋崇剑膀大腰圆的一条大汉,老谢虽是农村劳力,也不是他的对手,被吓得脸青面黑,闭着眼睛张嘴大叫:“乡干部打人喽!大家快过来看哦!要打死人喽!为人民服务就是这样的,大家快来看哦……”
朱自强冲蒋崇剑摇摇手,让他放下老谢,然后笑道:“别叫了!我们今天不是来抓你俩口子搞结扎的。”
老谢听到这话,鼓着眼问:“真的?”
朱自强点点头,不再理他,对其他人道:“走吧,其他几家也不用去了,咱们到村长家坐坐。”
朱自强满腹心事,这样的超生户已经见过好几家,只有老谢生得最多,七个!要怎么才能扭过他们观念呢?朱自强很伤脑筋,老谢指望着政府救济,却还是对抗计生政策,难道养儿防老的观念就这么牢固?
刚要进村长家的时候,刘艳过来拉拉朱自强:“朱书记,这儿也有家特困户,你去看看。”
这几天下来,刘艳在农民心中的威信、地位,和受爱戴的程度,让朱自强对她更是尊重,见刘艳这么说,肯定有缘故,于是跟着她钻进了一户低矮的黑茅屋,屋角用泥土砌了个灶台,材火突明突暗地照着屋里。
墙壁被薰得漆黑,对着灶台的一角铺着茅草,上面有两床棉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歪在床上,灶台边蹲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烟火薰得两眼通红,抹着眼泪往锅里扔野菜,冷不防有人走了进来,待看清是刘艳后,小女孩咧着嘴笑了:“刘娘娘来了,快坐,我正煮稀饭呢。”
朱自强探身到灶边,见锅里稀稀的漂着玉米面,朱自强拿起些野菜问道:“这些能吃吗?”
小女孩见朱自强年青,又是满脸笑容,便点头道:“可以吃啊,混着洋芋喝,味道好得很呢。”
老杨几人没进来,屋里太小了,容不下第五个人,刘艳走到老人的身边,伸出手去握着:“吴奶奶,病给好些了?”
老人撑了撑身子:“是刘主任来了,快坐,小燕儿就要做好饭了,随便吃点,这次下来又办什么事。”
刘艳笑道:“没什么事,那是新来的书记,他想看望一下大家。”
吴奶奶睁着一对昏黄的眼睛扫向朱自强,估计视力不好,但嘴里却说道:“你跟书记说说,我们家不用救济了,够吃够吃。”
朱自强听得心里难受,急忙在这边问叫小燕的女孩:“天天都吃这个吗?”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哪能啊,这是从地里刚收的苞谷,要匀开吃,有洋芋的时候烧洋芋吃,没洋芋的时候就要喝稀饭。”朱自强听得鼻子一阵发酸,急忙扭头对刘艳道:“大姐,我们先出去吧。”
刘艳点点头,轻轻地拍着老人:“吴奶奶,你好好休息,我们到别家看看。”
吴奶奶急忙抓住刘艳的手道:“刘主任,碰到了就吃完饭再去,别到其他家去了,我这儿有烧洋芋。”
小燕也急忙劝:“刘娘娘,你看嘛,我稀饭都煮好了,再弄几个洋芋烧起,就在我家吃饭了好不?”
刘艳婉转推辞过后,出门见朱自强呆呆地看着远山,云雾迷绕,眼里的泪水轻轻地滑落下来,刘艳拍拍他的肩头,就像安慰自己孩子一般:“没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大姐说说这家人的情况。”
刘艳嗯了两声,然后缓缓地说:“吴奶奶是孤寡老人,丈夫解放前就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抚养长大,嫁到下边中寨,冬天烧炭火没开窗通风,一家被闷死在屋里。小燕是孤儿,八六年修田园通县城的公路时,她父母被炮炸死,前年她爷爷奶奶死了,小燕就搬来跟吴奶奶住。小燕明年就要上初中了……”
朱自强点点头,跟着蒋崇剑进了村长的屋子,这些天下乡,他的话越来越少,其他四人也不主动跟他说什么,问起了就回答。村长家用洋芋焖饭,看着一个个黄生生的洋芋上沾着几粒白饭,朱自强怎么也吃不下去,跳蚤、虱子他都能忍受,可就是不能忍受眼前的贫穷,下乡前他带了盐和辣椒面,这是以前听机关里老干部们说的,有的人家连盐都吃不起。
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有些村子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在贫困线上苦苦的挣扎,老谢从一个憨厚的农民,变成现在赖政府的超生户,还不是因为穷?吴奶奶和小燕再穷都还想着别人的善良,这些让朱自强心里堵得难受,我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些?
朱自强嘴里嚼着洋芋,心里不断地问。已经走了五个村子,每个村的人都分散开来,有的村支书抱怨说十几年没开过村民大会,为啥?难得叫人呗,你去这山头通知了几户人家,可能又要花两三天时间跑到另一个山头,这不是吹牛的,朱自强走着过来,当然明白村支书说的是大实话。
那些山上的玉米杆只有指头粗,玉米棒子就像小孩子的脚丫,洋芋也小得像玻璃珠子,就靠这些,这里人竟然坚持了下来!
朱自强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在暗算,一定要把这些人集中起来,要想方设法让他们从山上搬下去,这些山上只适合封山育林,种农作物完全就是跟老天爷过不去!
集中!这是个关键,朱自强想到这儿,眼睛陡然就亮了起来,老杨第一个坐正姿势,朱自强敲敲膝盖:“这些天我们看过的村子居住得太分散了,要想办法把他们集中起来,不然什么都是妄想!”
刘艳摇头道:“如果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句话就搬下来了,现在嘛,难!”
老杨的眼睛转动几下:“难是难,但也不是办不到,只是方法上要讲究些。”
朱自强看着这个老头子,微笑道:“有什么讲究?”
第107章 检查
老杨有些自得地笑道:“我给你们说件事儿,那时我还在村上当支书,有一家老人的坟就修在小河电站现在的位置上,当时水电局的人去做了多少工作,人家就是不迁坟,给多少钱都不迁!后来水电局的工程师找到我,让我想办法,正好我家里有个远房表亲是帮人看风水的,听到这事儿就来了兴头,对工程师拍胸脯子保证不用三天就让那家迁坟,嘿嘿,我那个小老表连续去他家上转了几次,每次都摇头说这里埋不得人,村里没什么新鲜事儿,第二天就传到那家人耳朵里,打酒烧腊肉,连老母鸡都上火炖汤,求着我老表去指点一下,结果第三天人家就把坟迁了。”
朱自强哑然失笑道:“这办法太损了!有点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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