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别说了。”她告诉他说。
她在内心深处听到诺曼的声音。我决定买钻石,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他的灰色眼睛早已湿润。因为我爱你,罗丝。
“难道它分文不值吗?”她问道,“无论值多少钱都行,说不定那是他从树胶机上刮下来的东西。”
这一次他没有戴镜片,只是再一次拿起了那只戒指,在亮光中观察了一会儿。“事实上它还能值几个钱。”他听上去像是要发布一条好消息。“石头值十块钱,至于戒指……零售价大约是二百块钱左右。我当然不会给你那么多,”他迅速地补充说,“我爸爸会说我胡闹。拉比,他是这么说吧?”
“你爸爸总是说你胡闹,”蹲在书堆旁的老人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珠宝商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罗西,然后把手伸进半张的嘴里,做出一副恶心呕吐的模样。罗西自从离开学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这种滑稽的鬼脸,她忍不住笑了。穿背心的男人也笑了。“我可以付给你五十块钱,这下总该满意了吧?”他说。
“多谢,不用了。”她拿起戒指,沉思了一下,用手里的干净面巾纸将它包了起来。
“你可以去别的商店打听一下,”他说,“如果有人出的价比我高,我也可以以同样的价钱付给你。这是我爸爸的老规矩。他这办法挺合理。”
她把面巾纸扔进皮包,扣上搭扣。“多谢了,不过我不想卖了。”她说。
她可以肯定那位蹲在书堆旁,被珠宝商叫做拉比的老人在用奇怪而专注的神情观察着她。罗西并不在乎。让他尽管看吧,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送我戒指的那个人告诉我说,它值一辆崭新的汽车。”她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起他说过她在为一个很好的团体工作,那里有不少女人来这里以后都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实。他尽管年轻,她猜测他一定见到过不少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事情发生。”她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要保存这枚戒指了。如果一个人稀里糊涂地被别人愚弄了,她当然想尽快弄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起波尔两只手臂上的伤疤。1992年夏天,她的丈夫一怒之下使劲儿将她从双层挡风门里扔了出来,她伸出了双臂以便保护头部,结果一只胳膊上缝了六十针,另一只缝了一百零五针。尽管受到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但是每当她走过建筑工地时,只要那里的工人们朝她修长的大腿吹口哨,她仍然会陶醉在无限幸福之中。她到底是宽宏大量还是愚昧无知?是头脑灵活还是善于健忘?罗西认为她得了某种精神综合症,她暗暗祈祷,但愿自己能够幸免。
“夫人,无论你会怎么想,”珠宝商回答说,“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听到了坏消息。这可能是商店名声不好的原因。我们所告诉人们的事实总是与他们最初的愿望相反,无论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是的,先生,我确实很难接受……”
“我姓史丹纳,”他说,“比尔·史丹纳。我父亲是艾伯·史丹纳。这是我们的名片。”
他递过一张名片,但她摇摇头,笑了。“我要它没用。再见,史丹纳先生。”
她往大门走去。这一次她选择了第三条通道向外走,因为那位老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皮箱正朝她这边走来。她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坚信自己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家自由之城专营店,爬上任何一辆过往的汽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忘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她恍榴觉得自己来到了租赁商店里的某个地方,这里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或堆或立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和油画,有一幅油画已经装了镜框。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什么都不想看见。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情去欣赏这些艺术品。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那幅油画却好像在凝视着她。
3
它那超然的魅力对于她来说并不比日常生活显得更加重要,也没有看到有特别能打动她的异常之处。她已经隐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了。结婚十四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并不知道衡量正常与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对她来说衡量一切的惟一标准便是电视剧和诺曼偶尔带她去看的那些电影(诺曼看遍了科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每一部片子)。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人们总是流着泪看完。但是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意义。这幅油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它让她忘掉了那只钻戒带来的烦恼,让她忘记了刚才她还急于离开这里,让她忘掉了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所遇到过的类似维尼酒吧这样的不愉快的回忆。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瞧啊!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幅画吗?
这是一幅油画,周围镶了一圈木质画框,大约三英尺长,两英尺高,镜框的一边斜靠在一只停摆的座钟上,另一边靠着一座裸体小天使雕塑,周围还放着许多风格迥异的画,她对那些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罗西所欣赏的只是画上那个坐在小山顶上的女人,仅此而已。和任何一幅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街头画作相比,租赁商店里的一幅收藏品从主题到绘画技巧上都不会有太多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如此。而这幅画的区别恰恰在于,它给她的眼睛和心灵带来的是只有艺术品才能够令人产生的那种清新的、展示性的兴奋感。艺术品能够深深地打动我们,那是因为歌曲使我们落泪,故事使我们站在别人的角度更加清楚地看待世界,诗歌使我们为生活而感动,舞蹈使我们暂时忘记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成其为我们自己。
她激动的反应爆发得如此强烈和突然,更由于和她的日常生活无关,才使她那早已习惯于平静的心灵整个都乱了,面对这场意外点燃的干柴烈火显得那样束手无措。
这幅画正是我想为我自己的房间里添置的那样东西,这就是它令我激动的原因。我要让它变成我的。
她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想法。她将会拥有一个单人房间,她向自己保证,那将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是里面带有厨房和浴室的那种。在任何情况下它将只属于她个人。这个房间对于她太重要了,因此为它所挑选的一切东西都变得重要起来。当然房间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它里面的一切才成为可能。
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是所有低收入阶层的独身者一心向往的美好理想,在她之前和之后都有许多人有此奢望。无论它漂亮与否,对她来说都将是一个最重要的地方。按理说,只有当她搬进了那所想象中的房子以后,她的崭新生活——单身生活才能算是真正的开始……而眼前这幅属于她个人的、诺曼从来没有见过的油画,就成为崭新生活的一个标志。
4
所有的油画中只有这一幅是镶了镜框的,罗西认为油画一般是不镶镜框的,因为它们需要呼吸。镜框的下端贴着一个黄色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双手,抚摩着镜框,又将它小心翼翼地从画架上举起来,向通道里走去。那位提着一只老式皮包的老人还站在原地观察着她,而罗西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直接走到柜台前,轻轻地把画放在比尔·史丹纳面前。
“找到你喜欢的东西了吗?”他问她。
“是的。”她轻轻拍了拍贴在油画一角的价签,“上面写着,75美元或者问号,刚才你说过可以花50美元买我的订婚戒指。你愿意做个交易,用这幅油画交换我的戒指吗?”
史丹纳从柜台里走出来,用对待那只戒指一样的神态仔细地观察着这幅油画……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带着浓厚的兴趣。
“我不记得这幅画,而且从来没有见过。一定是那位老先生帮你挑选的,他出身于艺术世家,而我只是一个为艺术品增色的修理师。”
“你好像不太愿意——”
“以货易货?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就直说了吧,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这一次可以例外,我同意以你的方式成交,也就是说,一物换一物。这样我就不用再看你的脸色了。”
罗西想都来不及想就伸出了手,搂住比尔·史丹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简短而热烈的吻。她喊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史丹纳笑了。“哦,朋友,别客气,”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神圣的大厅里被一位女顾客亲吻。女士,请再看一眼,也许还有其他使你中意的画?”
那位被史丹纳叫做拉比的穿外套的老先生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这幅画。“试想一下大多数顾客怎样对待你吧,今天你真是交好运了。”他说。
史丹纳点点头:“你说得太对了。”
她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正在皮包里乱翻一气,寻找那个包着戒指的面巾纸包。它花了她过多的时间,因为她一直在不停地抬头欣赏那幅放在柜台上的油画。那是她的画。她打开面巾纸,拿出戒指递给史丹纳。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他正在研究那幅画。
“这不是一张印刷品,而是一幅原作,”他说,“我觉得这幅画并不怎么好,所以才用玻璃镜框镶了起来,好让它看上去漂亮些。山脚下是一座什么建筑?是烧毁的花房吗?”
“我猜是一座神庙的遗址。”老先生平静地说,“有可能是希腊神庙。不过很难判断。”
确实很难,因为那座建筑已经倒塌,地面上只留下了断壁残垣。前面四根石柱上爬满了青藤,第六根倒在地上,断成了几截。这根断裂的石柱旁边还有一座同样倒在地上的石雕像。
她并没有注意到背景的画面,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油画中央的人物身上。那人坐在山顶,转过身遥望着山下的神庙遗址,从后背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她的棕色长发编成了一条发辫搭在背后,那只线条匀称的右臂上戴着一只金色的臂环。她举起左手,好像要挡住自己的眼睛。她身穿一条充满活力的玫瑰红色短裙,罗西猜想是那种古希腊式的露出肩膀的裙式束腰外套。看不清她脚上穿的是什么,因为她站在草地上,没膝深的青草掩盖了她裙子底下露出的小腿。
“你把它叫做什么?”史丹纳问道。他在对拉比说话。“古典主义还是新古典主义?”
“我把它叫做差劲的艺术。”拉比咧着嘴笑了,“我大概能猜到这位女士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了,它有一种非常动人的气质。可能有某种古典派的因素,但是给人以隔世的感觉。事实上作者只画出了主人公的背影,这很奇怪。总之,不能说这位女士挑选了最好的一幅,只能说是最奇怪的一幅。”
罗西仍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在画面上专心致志地寻找那些吸引着她的东西,例如,黑色天鹅绒腰带和无袖束腰外套十分相称,那只举起的左手下面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她的胸部。那两个男人只是在胡说八道,其实这是一幅非常美妙的油画。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长达几小时地欣赏它,等她有了自己的住处,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一番。
“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史丹纳说,“除非——”
他把画转了过去,油画背面的硬纸板上用碳笔涂着几个有点模糊的印刷体字:罗丝·麦德,意即玫瑰红。
“哦,我猜这大概就是作者的名字吧,”他不太肯定地说,“这名字很有趣,可能是个假名。”
拉比张开嘴刚要说话,却感到看中了这幅油画的女人似乎有更高明的见解。
“这是作品的名字,”她说,并不十分情愿地解释道:“罗丝是玫瑰的意思,其实我的名字就叫罗丝。”
史丹纳完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其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真的是巧合吗?她感到有些奇怪。她又将油画轻轻地掉转过去,隔着玻璃抚摩着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式束腰外套。“这个女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衣服,其实这种颜色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玫瑰红。”
“她说得对。”拉比说,“油画的作者或者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有可能用玫瑰红这种颜色为作品起了个名字。”
“我们把手续办完好吗?我得赶快走,已经有点儿晚了。”她对史丹纳说。
史丹纳原来还打算再询问一次,以便确定她是否真的要买这幅画,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他简短地点了点头,说:“戒指换油画,直接交易,双方满意。”
“对。”罗西说,给了他一个迷人的笑脸,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人这样笑。他被她灿烂的笑容彻底陶醉了。“我们双方满意。”
5
她在商店外面站了一会儿,对开过去的汽车下意识地眨眨眼,有一种小时候跟父亲走出电影院时有点儿眼花缭乱的感觉,头脑里一半是真实世界,一半仍停留在虚幻的世界中。那是一部完全可以乱真的电影。她不断地看一眼胳膊底下的包裹,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那位老人走出了商店。现在她对他充满了好感,甚至向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只有共同分享某种奇妙体验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微笑。
“夫人,能帮我一个忙吗?”他说。
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警惕的眼神。“那要看是什么忙,不过我不习惯帮助陌生人。”其实这样说并不够充分,她甚至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话。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这使她消除了疑虑。“我想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这件事可能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叫利弗茨,罗伯·利弗茨。”
“罗西·麦克兰登。”她说。她想伸出手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甚至后悔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姓名。“我真的没空给你帮忙,因为我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你瞧,”他放下磨旧了的皮包,伸手从另一只棕色包里拿出一本曾经堆在商店地板上的平装书。书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