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开始说话时,男招待送来了冰茶。比尔要了一份牛排,罗西点了伦敦烤小鸡。当男招待问她要熟到什么程度,她说适中就行——诺曼吃牛排就是这种吃法,所以她也一直遵循这一惯例——一想到此,她毅然改变了主意。
“我要嫩一些的。”她说,“最嫩的。”
“好极了!”男招待说话的神气好像他真的感到好极了,当他离开时罗西想,这有多奇妙,完全达到了男招待的理想境界——在这块完美的乐园中,所有的选择都是好极了,非常好,妙极了。
她一回头,发现比尔的目光仍在凝视着她——一双有淡绿色眼底的既性感又忧虑的眼睛。
“事情坏到什么程度?”他问她,“你的婚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尴尬地问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父亲的抵押租赁商店里遇到了一位女士,我跟她谈了大约十分钟,由此便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我再也忘不了她了。这种事情只在电影里发生过,在医院候诊室里的无聊杂志上偶尔也登这类小说,我从来不相信。但是现在真的发生了。当我熄灭了灯光,她就出现在黑暗中。我吃午餐时也在想着她,我——”他停了下来,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希望我说的这些没有吓着你。”
她真的吓坏了。她想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美妙的语言。她全身发烫(除了那双冰冷的脚以外),她仍能够听见头顶的吊扇在驱赶空气时发出的嗡嗡声。似乎房顶上至少安装了成千上万只,甚至整整一个军营的电扇。
“这位女士来我们的商店里是为了卖掉她的订婚戒指,就是被她一直当成钻石的那只……只有她自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我找到她的地址,手捧鲜花去见她时,却吃惊地发现那只巨大的调味汁罐头只差这么一点就砸到我的脑袋。”他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分开半英寸。
罗西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将大拇指和食指分开一英寸。“实际上还差这么远。”她说,“我其实很像罗杰,克雷蒙斯——我有极好的控制力。”
他大笑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是发自肺腑的笑声。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位女士并没有真的对我下毒手,她战战兢兢地拿着那件吓人的武器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小孩偷看了父亲的花花公子杂志一样,把它藏在了身后。她说:‘哦,我的天,真对不起。’我很想知道你要对付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因为我并不是那个人。我很好奇,那位前任丈夫到底做了什么恶劣的事情?当那位女士来商店时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
“这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就算我爱管闲事,但是……我绝对没有料到,她使我如此吃惊,我不希望看到她那副害怕的样子,以至于每听到一次敲门声都要拿着巨大的罐头去开门。我说的这些话对你起作用吗?”
“是的。”她说,“我丈夫是个非常恶劣的人。”她毫无来由地又加上一句:“他叫诺曼。”
比尔严肃地点点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了。”
罗西用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脸更加灼热了。不过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用餐巾的一角擦着眼睛。
“你没事儿吧?”他问。
“我想是的。”
“你想跟我说吗?”
突然一个噩梦般生动而逼真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在她心里。那是诺曼的一副王子牌网球拍,是手柄上缠着黑色胶带的那种。据她所知,它仍然挂在家中地下室的楼梯旁。他们婚后第一年里,他曾经无数次用它殴打过她。在她那次流产之后,大约过了六个月,他残忍地用它强暴了她。她在姐妹之家的治疗室里与众姐妹们共同分担了许多宗婚姻事件(分担是她们惯用的既骇人听闻,又恰到好处的一个词),但这件事是她保留在自己内心的一个秘密——一个男人双腿叉开骑在你身上,将缠着黑胶带的网球拍手柄塞进你的阴道里,弯着腰告诉你:如果你反抗,我就敲碎床头柜上的水杯,用它割破你的喉咙。你躺在那里,闻着他呼出的臭味儿,很想知道当他撕裂你时你会有什么感觉。
“不,”她庆幸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我不想谈诺曼。他虐待了我,我离开了他。故事讲完了。”
“很符合逻辑。”比尔说,“这么说他永远离开了你的生活?”
“永远。”
“他知道这一点吗?我这样问你是因为你为我开门的方式太奇怪了,你知道吗,不像是在等候一位现代圣徒教堂来的代表。”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当然提得合情合理,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怕他吗?”
“哦,是的,但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我怕所有的东西。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的朋友们说我会摆脱一切困扰的,但是我心里没有把握。”
“你并不怕跟我一起出来吃饭呀。”
“哦,不,我怕。我吓坏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打算说她早已想好的那些话:他使她大吃一惊;但又闭上了嘴。她所说的虽然是真实情况,但并没有说出其中最真实的部分,饭馆只是一个她不需要躲避的地方。她不知道除了在老爸餐厅吃这顿饭以外,他们两个人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真有的话,任何一种空想都不会是个好的开端。
“因为我想这样做。”她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
“好吧,我们不再谈这个话题了。”
“也不再谈诺曼了。”
“这是他真实的姓名吗?”
“是的。”
“罗西,我可以问你点儿别的事情吗?”
她笑了:“我不必非回答不可。”
“这很公正。你说过你比我老,是这样吗?”
“是的,”她说,“我是说过。你多大了,比尔?”
“三十。这能使我们在年龄赌博中变成一对竞争对手。但是你的话给我的印象是,你不仅比我大,而且大得多,因此我的问题就产生了。你准备好了吗?”
罗西不安地耸耸肩。
他朝她弯下腰,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你很美吗?”他问道,“我不是在诱惑你,也不是在背台词,只是出于一种既简单又传统的好奇心。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很美吗?”
她张开口,除了从喉咙后部发出微弱的气流声以外,什么也没有。说它是一声叹息,不如说是一声口哨。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握住。虽然动作很轻,它却像电击般穿透了她的神经,他成了她惟一能看见的物体——他的头发,他的嘴唇,以及他的眼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好像整个舞台上只站着他们两个人,除了聚光灯以外,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不要取笑我。”她说,她的声音在发抖,“请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会无法忍受的。”
“不,我绝不会那样做。”他不经意地说,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话题结束了。“但是我会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一切。”他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手,“我会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一切。我保证信守诺言。
7
她说他不必麻烦送她上楼,他坚持送她,她也很高兴。当菜上来时,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不那么私人化的问题。他很高兴地发现罗杰·克雷蒙斯并非侥幸成功,他有知识渊博的球迷对棒球的理解,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谈了许多关于城市棒球队的话题。她几乎把诺曼彻底给忘了,直到有一会儿,她又开始想象假如她开门后,发现诺曼在房间里,坐在她的床上,喝着一杯咖啡,或对着她那幅山顶女人的画像沉思冥想时,她会有什么感受。
当他们登上楼梯,罗西在前,比尔落后一两步,她发现还有别的事情让她担心:如果今晚他要吻她怎么办?吻过之后,他提出要进屋来怎么办?
诺曼沉重而耐心地告诉她,他当然要进来。每当他试着不要生气但实际上还要生气时就是这种语调。事实上,他会坚持的,花五十元请人吃饭他还能不要求点儿什么吗?
我的天,你真该受到嘉奖——街头有的是比你漂亮的女孩,她们挣五十元还不用一人分一半。他想进来,还想跟你睡觉。也许这正合你心意,因为你正在想入非非。
她顺利地从皮包里拿出了钥匙,没有掉在地上,但是钥匙尖端部分在锁孔附近颤抖着一直插不进去。他用手握住她的手,帮她打开了门。当他碰到她的手时,她又感到了一阵电击,一点儿也不知道钥匙是怎么插进锁孔中间去的。
她走了进去。没有诺曼,除非他藏在壁橱里。只有令人愉快的奶油色墙壁,靠窗口挂着的画像,以及洒满阳光的洗涤槽。虽然还算不上一个家,但是比起姐妹之家的集体宿舍来说要靠近了一步。
“这很不坏,你知道吗,”他关心地说,“不是那种郊区复式公寓,但已经很不错了。”
“你想进来吗?”她用好像注射了奴佛卡因的麻木嘴唇问,“我可以为你冲杯咖啡……”
好!诺曼在她头脑中欢呼雀跃。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哼?你给他咖啡,他给你奶油。如此交易!
比尔在摇头之前似乎经过了很周密的思考。“这不太合适吧,”他说,“至少今晚不行。我不认为你感到影响了我。”他有点不安地笑了笑,“我并不认为我感到你怎样影响了我。”他透过她的肩膀看到有什么东西使他笑了起来,举起了双手。“你买那幅画像完全买对了——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但你想到了。我猜你心里早就有这样一个地方了吧?”
她摇摇头,也笑了:“当我买画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有这间房子。”
“你一定有心灵感应。我肯定你挂在这里下午和晚上一定非常好看,太阳从侧面间按照在画面上。”
“是的,每当那时候都非常好看。”罗西没有补充说它各方面都很好——画好,又挂在非常合适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很好看。
“我猜你还没有对它厌倦吧?”
“绝对没有。”
她想加一句话,这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不过来,离近些看,也许你会看到比一位准备拿罐头瓶敲碎你脑袋的女士更令人吃惊的东西。告诉我,比尔——那幅油画真的从普通银幕变成了宽银幕,还是仅仅是我的想象?
当然,她什么也没有说。
比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前倾,在她两道眉毛之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他。
“谢谢你和我一起吃饭。”他说。
“谢谢你邀请我。”她感觉到有一滴眼泪落在左边脸颊上,用手背擦去。她不怕他看见,也不感到羞耻,她至少可以为这滴眼泪信任他,因为这很美妙。
“听我说,”他说,“我有一辆摩托车,是老式的哈雷牌大摩托,又大又吵,有时在长时间等待红绿灯时会熄火,但是相当舒服……我敢绝对保证安全。戴头盔的哈雷车手全美国只有六个,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星期六天气不错,我早上可以带你出外。我知道离这里三十英里远的湖边有一个地方非常美丽。现在游泳还有些冷,但是我们可以野餐。”
开始她几乎什么也回答不上来——他又一次的邀请使她受宠若惊。而且骑在他的摩托车后坐上……那会是什么感觉?有一会儿罗西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坐在两轮摩托后面以每小时五十到六十英里的速度穿过大街小巷,用胳膊抱住他。一股热气完全出乎意料的冲出她的身体,像是发烧的感觉,她无法辨认那是什么东西,尽管她记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罗西,你觉得怎么样?”
“我……哦…”
她该说什么?罗西神经质地用舌头顶着上唇,眼光努力从他身上离开,清理一下自己的头脑,这时她看见柜台上有一沓黄色广告。她既失望又宽慰地回头看着比尔。
“我不能去。星期六是姐妹之家的野餐日。我刚到这里时她们帮助过我。她们是我的朋友。有垒球、赛跑、手工艺现场制作——这一类的事情。然后晚上是音乐会,可能会赚些钱。今年请来了靛蓝女孩合唱小组。我答应她们我五点钟去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我应该去。我很感激她们。”
“我可以在五点钟毫不费力地送你去那里。”他说,“如果你愿意,四点也行。”
她真想这么做……但是还有许多比起公开抛头露面地卖体恤衫更令她害怕的东西。假如她告诉他,他能理解吗?假如她说,我喜欢在你开快车的时候用手抱住你,我喜欢你穿一件皮夹克,因此我的脸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闻那股好闻的味儿,在你运动时,还能听到它发出的摩擦声。我喜欢这一切,但是我担心高潮过去以后我可能发现的东西……我头脑中的诺曼可能一直跟随在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周围。最使我害怕的是不得不调查我丈夫生活的基本前提,这件事他从未说过,因为没必要说:他对待我的方式无可挑剔,极其正常。我所害怕的并非疼痛;我知道疼是怎么回事。我所害怕的是,这个美好、甜蜜的梦会结束。你知道,这种梦我很少做过。
她意识到她应该说什么,紧接着又意识到她不能说出来,或许因为她在多少部电影中看到过像是哀鸣的声音:不要伤害我,这就是她想要说的。请你不要伤害我。如果你伤害我,我身上所剩无几的最好的部分会死去。
但是他仍在等待她的回答,等待她说些什么。
罗西开口说不,她真的应该去参加野餐和音乐会,或许下一次再说。这时她看见了窗口旁边挂着的画像。罗西想,她不再犹豫了,她将掐指计算时间,等待星期六的到来,当她终于在他身后爬上那匹铁马时,她会一路上不断地催他快马扬鞭,疾驰如飞,罗西几乎能够看见她坐在车上,她的玫瑰红连衣裙的褶皱随风飘舞,她赤裸的大腿紧紧夹裹着他的臀部。
刹那间,滚烫的感觉又一次遍布她的全身,这一次它来得更加强烈、更加迷人了。
“好吧,”她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