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乐意为你买一份。”
“让我们坐在那边的长条椅上,我可以跟你谈谈诺曼。然后你再决定是否继续和我来往。如果你决定不再来找我,我也完全理解。”
“罗西,我不想……”
“现在别这么说,等我跟你讲完有关他的事情以后你再决定。最好等你吃完以后我再开始,否则会影响你的食欲。”
11
五分钟以后他回到了长凳旁,她已经坐在那里了。他小心地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只一英尺长的夹泡菜的热狗和两杯柠檬汁。她拿起一只热狗和一杯饮料,把饮料放在长凳上,严肃地看着他。“你真不应该给我买饭吃。我觉得自己就像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做广告的那个流浪儿。”
“我愿意为你买东西吃。罗西,你太瘦了。”
她想说,诺曼从来不这样说,但又觉得好像不完全如此。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便什么也不说,开始翻弄那只热狗。她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咬了一口,好像在履行一种祖上遗传下来的由妈妈传给女儿,然后一代接一代传下去的神秘仪式。
“罗西,现在跟我讲讲诺曼吧。”
“好吧,让我想想怎么开头。”
她又咬了一口热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泡菜带给舌头的刺激,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汁。她想,等她一讲完,比尔就不愿意再了解她了,他会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又会极端厌恶,因为这个女人居然和诺曼这样一个畜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现在已经为时太晚,她开始讲了。她从容不迫地说着,心情逐渐开始平静下来。
她从十五岁开始说起。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特别喜欢在头发上系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她觉得美极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参加的一个未来家庭主妇集会被临时取消,父亲要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来学校接她回家,为了消磨时间,她便去看了一场两个校队之间的篮球赛。她说,她去那里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系着一根漂亮的粉红色丝带。图书馆整个都空了。在露天看台上,一个身穿队服的小伙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个宽肩膀的大男孩儿。这个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为打架被开除的话,本来应该和其他校队队员一起在场上打比赛。她继续着谈话,任凭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倾泻,尽管她曾经打算把这一切永远都留在心底。关于网球拍的故事她将永远守口如瓶,不会讲给任何人听。她只对比尔讲了诺曼怎样在度蜜月时咬了她,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爱的一种特殊方式;以及流产;她还告诉他面孔上和背部的伤痕为什么会有重要的区别……等等。“所以我总是不停地需要上厕所。”她低下头,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不过现在好多了。”她告诉他在他们刚刚结婚时,他经常用打火机烧她的手指和脚趾,幸运的是这种折磨在诺曼戒烟以后就停止了。她还告诉他,一天晚上诺曼回家后,把晚餐放在腿上,一声不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当主持人播完新闻之后,他把盘子放在饭桌上,拿起一根铅笔就往她身上使劲儿扎下去,铅笔头像一颗黑痣般留在皮肤下面,不过当时几乎没有流血。她告诉比尔,她并不怕诺曼对她的严重伤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当她问他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时,他从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直到她不再说话为止。她没想过要逃跑,那样做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火柴。他不断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每当铅笔头通过外衣扎进她的皮肤里,衣服就发出短促的爆破声:噗!噗!噗!最后她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用膝盖顶住胸口,胳膊紧紧地抱着脑袋。他脸上装出一副严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铅笔扎她,不断地发出那种噗噗的声音。她告诉比尔,那时她断定他一心想杀了她,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号蒙古铅笔杀死的人……她还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尖叫,因为邻居会听见,她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是怎样在羞辱地活着。当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时,诺曼去了浴室,关上了门。他在那里待了很久。这时她便开始考虑逃跑,只要能离开这所房子,去任何地方都行。但当时已经是深夜,况且他又在家。假如他发现她跑了,他会穷追不舍,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杀掉。她知道他会这样。“他会像咬鸡胸骨似地咬断我的脖子。”她说话时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比尔。她向自己保证一定要离开诺曼,只要他再伤害她,便立刻离开他。但是自那以后大约五个多月过去了,他一次都没有碰过她。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事情有多糟,于是她就告诉自己,既然能够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铅笔扎她,就应该能够忍受他的拳头。她不停地这样想,直到1985年,他对她的殴打突然开始升级。她告诉他那一年温迪·亚洛事件使诺曼变得谨小慎微。
“就是你流产的那一年吗?”比尔问道。
“是的。”她对着自己的手说,“他还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两根,我记不清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他没有答腔。她接着又说了下去,告诉他最可怕的是诺曼长久的沉默,这比使她流产还要吓人。他什么也不说地看着她,鼻子响亮地出着气,就像一只野兽准备猛扑过来似的。在她流产以后,事情变得好了一点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在摇椅上打发时间的,当她听见诺曼的车开进车道,拉开桌子准备晚饭时,才意识到自己一天几乎洗了八九次澡了。通常她总是关掉浴室的灯。“我很喜欢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里面就像一个潮湿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她打电话。她得到一些报纸上没有披露的、被警察扣下来以便进一步查明事实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维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丢失了一块骨骼。警察相信凶手带走了它。安娜从治疗小组得知,罗西·麦克兰登在本市接触过的第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维克,而罗西曾经与之结婚的恰恰是一个咬人的畜生。安娜补充道,这二者之间也许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万一有另一种可能呢?
“一个咬人的畜生,”比尔轻轻地自言自语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这种人吗?”
“我猜是这样。”罗西说,由于担心他不相信她的话,便揭开录音公司的粉红色体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给他看上面的白色伤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块鲨鱼咬过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给她留下的结婚礼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给他看另一处残留的伤痕。这块伤疤使她想起了茂密丛林中长着獠牙、随时准备猛扑过来的野兽。
“这一次伤口流了很多血,后来感染了。”她的声音就像在说一件日常琐事,“但是我没有去医院。诺曼给我带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药片。后来伤口慢慢愈合了。他认识各行各业的人,从这些人那里他能够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把他们叫做‘父母的小帮手’。这个人非常狡猾,对吗?”
她说话时眼睛仍然盯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向他脸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测一下他对这些话的反应。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
“罗西,你说什么?”比尔坦率地问了一声。
“你在哭?”罗西说,现在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比尔看上去有些意外。“不,我没有,至少我并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让他看手指上的泪水。他咬着嘴唇仔细地看着。
“你没有吃多少。”他的纸碟子里还剩了半只热狗,面包旁洒落着几片芥辣味泡菜。比尔将纸碟子扔进长凳旁的垃圾筒里,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擦着脸颊上的泪痕。
罗西心中笼罩着阴云。她想离开公园的长凳,却已经为时太晚了。他现在该问她为什么要和诺曼在一起了。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它将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障碍。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诺曼在一起,更不知道为什么一滴血就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那些岁月里,全家最温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湿、雾气蒸腾,就像是个秘密的储藏室。有时她在摇椅上躺了半个小时就像刚刚过去了五分钟,当你生活在地狱的烈火中时,任何问题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地狱里更不存在动机和目的,治疗小组的姐妹们都知道这一点;那里从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跟诺曼继续生活下去。她们早就知道。她们是从自己的经历中知道的。她猜想,她们中间说不定有人知道网球拍是怎么回事……她们甚至知道比网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尔的最后一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挣扎了一下,才没有摔倒。
“1985年温迪·亚洛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杀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惊,这可不是那种不经过考虑就可以信口开河的问题。虽然人们一直在含混不清地传说着,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完全的证实,它已经在她心头萦回了许多年。
“罗西?我在问你,你认为他杀死她的可能性——”
“我认为很可能……哦,实际上可能性很大。”
“她的死对于他来说是个解脱,不是吗?民事法庭就不会将这件案子无休止地拖延下去了。”
“你说得对。”
“如果她被人咬过,你认为报纸上会提到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会吧?”她看了一眼手表,迅速站了起来,“哦,小男孩儿,我现在该走了。罗达希望十二点一刻就开始,现在已经十二点十分钟了。”
他们开始肩并肩往回走。她发觉自己渴望他的手继续留在她的腰上,但是她的一半告诉她不要大贪婪,另一半告诉她不要自找麻烦,他只是对她做了一点儿小事。
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
这并不是今天的头条新闻。事情早已发生了。
“安娜关于警察说了些什么?”他问她,“她是否让你去报警?”
她在他的手臂中显得有些僵硬和呆板,嗓子眼儿直发干。
警察是兄弟。这句话诺曼已经对她说过无数遍。执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罗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相互支持、互为隐瞒达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但是她知道,诺曼经常带回家的那些警察看上去和他一样的可怕,她还知道,诺曼从来不说任何一位警察的坏话,甚至包括他的第一个搭档,他最厌恶的那个诡计多端而且贪污受贿的杂种格登·萨特威特,当然还有哈里·毕辛顿,他善于用那双贪婪的眼睛把罗西从头到脚扒个精光。哈里得了一种皮肤癌,早在三年前就提前退休了,但是1985年他仍然是诺曼的助手,当时里奇·班德和温迪·亚洛一案刚刚告一段落。假如这件事正如罗西所怀疑的那样,是诺曼杀害了温迪·亚洛,那么哈里肯定会给予诺曼关键性的支持。不仅因为他本人也卷入了此案,还因为天下执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警察以与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他们要扒了皮抽了筋地看。这使他们变得不同于常人,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变得绝非普通人能够相比。诺曼就是这样被造就出来的。
“我决不靠近警察。”罗西连珠炮似地说着,“安娜说我用不着非去不可。没有人能强迫我这样做。警察都是他的朋友和兄弟,他们互相包庇,而且——”
“放松点,别紧张,”他有些慌乱地说,“放松点,现在没事了。”
“我怎么可能放松!我想说的是,你并不了解情况。正因为如此我才给你打了电话,说我再也不能和你见面,因为你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假如我去本地的警察署跟他们谈,他们肯定会和我家乡的警察联系,如果碰巧是跟他一起办过案的、经常在凌晨三点一起监视罪犯、曾经把生命托付给他的一位警察……”她脑子里想着哈里,那个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乳房看的家伙,她每次坐下来之后,总是一遍遍地将裙边拉好。
“罗西,你没有必要这样想——”
“不,我只能这样想!”她那么激烈,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如果一个警察知道怎样和诺曼取得联系,他一定会和他联系的。他会告诉他,我一直在打听着他的消息;而且当我提出控告时,他们会让我留下地址;如果我真的留给他们,他们会立刻通知他的。”
“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警察……”
“你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玩过同一副扑克牌,一起看过电视吗?”
“哦……这倒没有。不过……”
“我不仅跟警察共同生活过,还经常听他们谈话,我知道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他们就是我说的这副模样,甚至连最优秀的警察也本例外。”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想,诺曼用心灵感应术从警察署发现她住在春藤大街的想法具有一定的说眼力。但是他并不想因此而保持沉默。她脸上那种充满仇恨的、决心不再回到痛苦中去的表情已经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眼她。她畏惧警察,事情就是如此。
“此外,安娜说过我用不着非去不可。安娜说凶手如果真的是诺曼,她们会首先看到他的。”
比尔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话有道理。“她们打算怎么办?”
“她已经开始着手干起来了。她传真给一个我家乡的妇女组织,告诉她们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请她们寄来一些有关诺曼的信息,结果一个小时以后她们用传真机发送过来一大堆有关的材料,其中包括一张照片。”
比尔扬起了眉毛。“高效率,而且又是在业余时间。”
“我丈夫在家乡是位英雄人物,”她闷闷不乐地说,“他负责的办案小组破获了一起重大贩毒集团案。他的照片在报纸头版连续刊登了两三天,有人还向他免费供应了一个月的饮料。”
比尔吹了一声口哨。可见她并不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