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用目光扫视着整个浴室。浴室是空的,除非——
他拔出枪,对着浴帘连开两枪,在印花塑料浴帘上打出了一对惊奇的黑眼睛。他把浴帘拉到一边,浴缸是空的。
子弹在瓷砖上打出了两个洞,这就是全部的破坏范围。
也许这样更好,无论如何他并不想杀了她。
但是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诺曼转身回到房间,跪在地上(由于怕疼缩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疼),用枪在床底下来回扫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他气得向地上猛击一拳。
他向窗口走去,因为这是惟一漏掉的地方,至少他暂时还这样以为,尽管眼睛早已告诉他那儿没什么线索。
直到他看到了像是月亮的光线从另一扇打开的门中泻入,他才发现第一次搜索时漏掉了这扇门。
月光?你真的以为你看到了月光吗?你真傻,诺曼,难道你忘了,外面是大雾的天气,儿子,漫天大雾。而且即使今晚真是本世纪最美好的月圆之夜,这也只是个壁柜而已。准确些说,它只是二层楼上的一只壁柜。
它也许是,但他身上的汗味、油腻的头发……一切都足以使他确信,一个父亲未必掌握着世间的真理。诺曼知道,月光从二楼的壁柜中泻入纯粹是无稽之谈……但这恰恰是他看到的东西。
诺曼垂下拿枪的手,慢慢往那扇门走去,停在反光的地板上。
他透过面具的眼孔(奇怪的是,似乎他的两只眼睛始终是从一个眼孔中观察事物的)扫视壁柜。
壁柜两边都有衣架,空荡荡的衣架悬在金属棍上,但这个壁柜的后墙不见了,在本应是后墙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洒满月光的山坡,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
董火虫在昏暗模糊的树影间闪烁。飘过天空的云彩靠近或遮住月亮时像一盏盏顶灯。还不是满月,但月亮也快圆了。
山脚下是一座废墟,诺曼觉得它看着像一个荒废的农场,或者是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真的疯了,他想。要不就是她把我打得丧失了意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不,他不接受这个结论,也不愿接受。
“回来,罗丝!”他在壁柜里喊……严格地说,它已经根本不是壁柜了,“回来,你这杂种!”
没有回应,只有那不真实的景色……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证明它并不是诺曼古怪而完美的幻觉。
甚至还有别的:蟋蟀的鸣叫声。
“你偷了我的信用卡,你这杂种。”诺曼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走近壁柜,抓住一个挂在壁柜上的衣架,就像拉着吊环乘坐地铁的乘客一样。他身外是那个怪异的月光世界,但是这一刻里,他所有的恐惧都被淹没在愤怒中了。“你偷走了它,我要和你谈谈这件事情……离近点儿谈……”
他低头走进壁柜,绕开金属棍,几个衣架被他碰落在木地板上。然后,他直起腰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另外一个世界。
他继续往前走。
好像有一种往下走的感觉,就像在一幢高低不平的古老的房间里走路,但是仅此而已。只走了一步,他就已经走出了壁柜。他正站在草地上,带有花香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拂着他,从面具的眼孔吹进去(现在面目上只有一只眼孔,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自从迈出这一步以后,他对此已不再觉得奇怪),使他那红肿的皮肤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气。他抓住面具的边缘,想把它摘下来,让整个面孔都享受一会儿清爽的夜风,但是面具摘不下来。它长在了他脸上,一点儿都动不了了。
第九章 我要报答
1
比尔在洒满月光的小山周围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手伸到脖子下面,按摩着喉结。罗西看见他青肿的伤口像扇面一样展开。
夜风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摩着她的眉毛。它柔和而又温暖,带着夏季的芳香。风中没有潮湿的雾气,没有东城大湖附近那种阴霾的气息。
“罗西,这事真的发生了吗?”
在她还没有考虑怎样回答之前,一个仓促的声音插了进来。
女人!你!女人!
这是红衣女人,罗西觉得她现在穿的是一件蓝色大衣,尽管在月光下不能完全确定。“温迪·亚洛”站在山半腰。
“把他带到这儿来!没有时间了!快点儿过来!这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罗西仍然挽着比尔的胳膊,她想带他一起往前走,但他拒绝了。他吃惊地看着山下的“温迪·亚洛”。诺曼在他们身后门声闷气地、恐怖地吼叫着她的名字,比尔听到后怒火中烧,但仍然纹丝不动。
“罗西,那女人是谁?”
“别管那么多了,快走!”
这一次她不再是轻轻地拉,而是使劲儿拽他的胳膊,几乎要发疯了。走了十来步后,他咳嗽得更加厉害起来,眼珠都鼓出来了。罗西脱下他为她租来的夹克衫,把它扔在草地上,随后是毛衣,只留下贴身的一件无袖套头汗衫。臂环套在胳膊上刚合适,她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来自内心还是来自真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以为诺曼会追过来,但是没有,现在还没有看到。她只看到了马车,没有套缰绳的小马驹在月光皎洁的草地上啮咬着青草。她记得以前见过同样的情景。这时画面又换了。背对着画面的不再是那个穿短裙的女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像有角恶魔般的怪物。她想,它的确是恶魔,不过也是人。它是诺曼。她记得在子弹划过的明亮瞬间曾经看见他头上长出了牛角。
“那个女人,为什么走这么慢?快点跑!”
她用左手搂着比尔,他的咳嗽开始缓解。她支撑着他下山,“温迪·亚洛”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罗西几乎已经是架着比尔走了。
“你是……谁?”当他们走近时,比尔问那个女黑人。他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咳嗽。
“温迪·亚洛”没有理睬比尔的问题,她伸出自己的手,从另一边搀扶着他,使他不至于倒下去。她对罗西说:“我们必须快点儿,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西说。
“我们必须快马加鞭了!”
她们二人支撑着比尔,向那座公牛神庙走去,身边带着长长的影子。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建筑物的巨大黑影,看似一只饥饿难耐的怪物。罗西心怀感激地跟着亮光中的“温迪·亚洛”往前走。
神庙后面的荆棘丛中,一件玫瑰红裙式外套就像挂在衣勾上一样悬挂在树枝上。那正是一模一样的两件中的另一件。罗西沮丧地看着它,但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是一件罗丝·麦德式短裙,那个说起话来跟她一样甜润、沙哑的女人穿过的那种古希腊式无袖束腰裙。
“穿上它。”女黑人说。
“不,”罗西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敢。”
“回到我这儿来,罗丝!”
比尔听到声音跳了起来,转过头去。他睁圆双眼,皮肤比月光还要苍白,嘴唇在颤抖。罗西也很害怕,但是她感到在害怕的下面还隐藏着怒火,就像有条巨大的鲨鱼在绕着小船打转。她怀着绝望的心情希望诺曼不会追上他们,油画在他们身后啪略一声就此关闭。但是她明白这种事情不会出现,诺曼已经发现了这幅油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进入这个世界。
“回来,你这杂种!”
“穿上。”那个女人重复着。
“为什么?”罗西问,但她的双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她穿上短裙,‘为什么我非穿不可?”
“因为她要你这样做,她能够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黑女人看着比尔,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罗西。“请你转过身去,”她告诉他,“你不能看见她的身体,否则你的眼睛会掉出来,转过身去,这是为你好。”
“罗西,”比尔不敢肯定地说,“这一定是个梦,对吗?”
“是的,”她说,毫无生气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深思熟虑的语气,她以前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是的,一点不错。就照她说的去做吧。”
他轻快地转过身,像一位士兵遵命向后转。现在他面朝建筑物后面的一条狭窄的小路。
“脱掉身上那件马具,”女黑人说,不耐烦地用手指了指她的胸罩,“束腰裙底下不能穿这玩意儿。”
罗西解开胸罩拿下来,不等解开鞋带就直接扒掉了运动鞋,最后脱下了牛仔裤。当她身上只剩下一条朴素的白色内裤时,她站在那里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温迪·亚洛”。她向她点了点头。
“还有那一件。”
罗西脱下了内裤,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树枝上取下那件古老的无袖束腰短裙,把它穿在身上。女黑人走过来帮她。
“我知道怎么穿!离我远点儿!”罗西怒气冲冲地顶撞着她,像穿体恤衫一样,把那件古典式无袖束腰裙从头上套下去。
“温迪·亚洛”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罗西,甚至当她在肩膀处发生了小小的麻烦时也没有走近帮她。一切停当以后,罗西裸露着右肩,臂环在左肘部闪闪发光,她已经变成了油画上那个女人的形象。
“你可以转过来了,比尔。”罗西说。
他转过身来,从头到脚仔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目光在华丽棉织物紧贴着的乳房处停留了一会儿,罗西并不介意。“你像另一个人。”他终于说道,“像一个危险的人。”
“事情在梦中就变成了这样。”她说,她又一次听到自己冷若冰霜、深思熟虑的声音。她讨厌这种声音……但是她也喜欢它。
“你需要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吗?”女黑人说。
“不,当然不需要。”
罗西升高了嗓音,她喊出的声音既富有野性又和谐悦耳,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除非这是另一个罗西的声音,这的确还是她的声音。
“诺曼!”她喊道,“诺曼,我在这里!”
“耶稣基督,罗西,请别这样!”比尔透不过气来,“你疯了吗?”
他试着抓住她的肩膀,她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像“温迪·亚洛”一样退后了一步。
“这是惟一的出路,也是正确的方法。此外……”她闪烁其辞地看着“温迪·亚洛”,“其实我用不着非做不可,是吗?”
“是的,”穿蓝色睡裙的女人说,“女主人可以自己来做。如果你想妨碍她或者想帮她,她会让你后悔。你要做的就是那个杂种认为是个女人都能做的事情。”
“把他引诱过来。”她喃喃地说,目光在月光下闪烁着。
“说得对,”那女人回答,“把他引诱到通向花园的小路上。”
罗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召唤诺曼。她感到肉体上的臂环像是一股奇怪的、令人欣喜若狂的甜蜜火焰,它使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样洪亮,像德克萨斯看林人的喊声,她在迷宫中为了让婴儿哭出声曾经用那种声音吼叫过。
“下……来……诺曼”
比尔吃惊地看着她。她虽然不喜欢,但仍想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是个男人,不是吗?有时男人也得学着害怕女人,有时女人只能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
“接着喊,”黑女人说,“我跟你的男人就在这里等你,我们会很安全;那人会从神庙里走过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这样做。”黑女人简短地说,“记住他是什么。”
“一头公牛。”
“没错,一头公牛。你就是那个编制丝绸小帽引他上钩的姑娘。切记,如果他抓住你,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摆脱他,很简单,他会杀了你。我和我的女主人一点也救不了你。他想喝你的血解渴。”
我比你更清楚这一点,罗西想到。我很多年以前就知道。
“别去,罗西,”比尔说,“跟我们待在这里。”
“不。
她推开他,感到小腿上扎进一根刺,疼痛的感觉和她喊叫的感觉一样使她着迷,甚至顺腿流下来的鲜血也变得很可爱。
“小罗西。”
她转过身。
“你必须走在他前面。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当然知道。”
“你说他是只公牛,这是什么意思?”比尔问她。他听上去很担心,还有些生气……罗西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爱他,她想她以后也不再会有了。他看上去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又开始咳嗽了。罗西用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又害怕他会躲避她的手。但是他没有。暂时还没有。
“就待在这里,千万别走开。”说完她便匆匆离去。他看见神庙的另一边有一条小路伸向远方,那件古希腊式无袖束腰裙在月光下闪了一下,便从那条小路上消失了。
一会儿,她的喊声便响彻了整个夜空,轻快而又有些令人畏惧:
“诺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来真傻,”停了一会儿,又喊道,“我再也不怕你了,诺曼—”
“我的天,他会杀了她的。”比尔轻声低语着。
“可能,”穿蓝色套装的女人回答道,“今晚有人会死,那是为了……”她停住话头,头昂得高高的,滚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你听见什么——”
一只棕色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虽然用力不大,却使比尔感到它随时有可能会使劲儿。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确信,或是肯定,这只手捂着他的嘴、手指头压着他的脸颊的感觉,说明这绝对不可能是个梦。尽管他希望相信这一切都是梦,但他却做不到。
女黑人用脚尖站着,像个情人一样靠在他的身上,他的嘴巴仍然无法张开。
“嘘,”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他来了。”
他能够听见青草和树叶沙沙作响,接着是呼嗤呼嗤沉重的呼吸声,其中还夹杂着哨声,使他联想到一个体重在三百五十磅左右,比诺曼·丹尼尔斯要重得多的人。
或者联想到一只巨兽。
女黑人慢慢从比尔嘴上挪开手,他们互相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