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摇了摇头。
警察:“他长什么样?”
男人:“黑衣服,白衣服,平头,其他不记得了。”
“个子有多高呢?胖还是瘦?有没有什么特征?到底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男人又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仇家吗?或者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男人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我活了一辈子,从没树过敌人。”
这时,可能是警察注意到了男人面色的异常,突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并招呼另一名警察去喊医生,十几秒后,几名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对男人实施急救,最终医生直起了上身,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开始收拾器械。
我看得头皮发麻,虽然是做法医的,整天面对死亡,但在医院实习期结束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逝去的过程。
我定了定神,问:“他突然死了,不会是询问给问的吧?家属没找警察麻烦吗?”
赵永说:“死者家属情绪比较激烈,强烈要求我们去询问死者,要尽快破案,不然我们不会贸然去问的。而且他们经过了医生的允许才去问的,为了防止意外才架了摄像机,没想到真发生了意外。不,也不能说是意外,后来医生说,他生前有冠心病,加之这次外伤导致心脏破裂,虽经手术,但不可预测的后果很多,随时可能心跳骤停,和询问无关。”
我的心里稍感安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全是男人说的那简短的几句话。
“从这段视频里只能知道凶手是进门就杀人,杀了就走。”林涛说,“还有就是凶手是个平头。连衣服都说不清楚,信息量太少了。”
“我一直在想,”赵法医说,“他那个时候不会是出现幻觉,见到黑白无常了吧?”
2
我承认我的笑点低,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实在不该笑出来,但还是被赵法医一脸严肃却说出这么有想象力的话逗笑了:“那个时候他的神志确实不太清楚,和黑白无常有什么关系?这种情况下说的话,不能全信啊。”
汀棠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许剑突然走进了法医室,打断了我们说话:“省厅领导来了啊,看完录像了?那我们一起听听专案组介绍情况吧。”
专案会上,主办侦查员介绍了案情:“男性死者杨风,五十三岁,女性死者曹金玉,四十九岁,是夫妻俩,都在市红旗小学教书,杨风教六年级数学,曹金玉教三年级语文。两人有一儿一女都在省城上班。家里人都为人低调温和,从不和人发生矛盾。经过昨晚和今天上午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情仇矛盾关系。昨晚十点三十分,红旗小学教工楼附近的小店刚准备关门,店主看见杨风从楼道里冲了出来,满身是血,然后倒地不起,就报了案。派出所民警到达的时候,看见杨风奄奄一息,就立即拨打了120。救护车到达后把他送到了医院。另一组民警从小店老板那里得知他是楼内住户,就上到位于二楼的现场,发现房门大开,客厅内侧的卧室门口躺着一个女人,随行的医生经过抢救,没能挽救女人的生命。”
许支队补充说道:“案情就是这样,看似很简单,其实很难,没有任何线索。现场附近两公里内都没有监控,死者家邻居也都称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没有看见过任何陌生人。毕竟这个时候,现场又处于市郊,附近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了。”
我点了点头,说:“不浪费时间了,去看现场吧。”
现场位于汀棠市城郊红旗小学校园后侧的教工楼。这是由三栋并排的四层小楼组成的一个小院子,东西两侧都有门,楼后楼前都有围墙。东侧的门旁有间自建的平房,是一家小超市。楼房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旧楼,楼道里很黑,即便是白天也是这样。
中心现场位于中间一栋小楼的二楼,为了不妨碍其他住户的出行,楼道没有封锁。派出所派出的民警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守着现场。见我们到来,派出所民警赶紧起身开了房门。
虽然房屋很老,但是内部结构居然比较符合现在的潮流,可见在当时这样的房屋结构一定属于极其另类的。
一进房门,我们就站在了一个比较大的客厅的最西侧。客厅东北侧墙壁靠着一套沙发,客厅的东侧是两间卧室的门。
现场是水泥地面,有很多残破的地方,客厅中央的桌子上堆放着杂物。整体感觉这间房子一点儿也没有书香门第的气息,更像是独居懒汉的巢穴。
房门口的地面上有一摊不小的血泊,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也有成片的滴落血迹形成的血泊,两摊血泊之间有密集的滴落状血迹,一大滴一大滴的,没有明显的方向性。
沙发另一侧靠卧室门口,有一大摊血泊,血泊还有拖擦的痕迹。
“那里就是女死者倒地的位置吗?”我指着卧室门口的血泊问。
现场的痕检员点了点头。
林涛看了看地面,说:“现场怎么这么多血脚印?”
痕检员说:“这些我们都仔细辨别过了,全是男死者和参与抢救的民警、医生的足迹,没有发现陌生足迹。”
林涛说:“不可能吧,现场有这么多血,凶手怎么会没有留下足迹?”
我说:“有可能,如果凶手动作简单,捅完两个人就走,血还没来得及在地面堆积,当然不会留下血足迹。”
我沿着血迹绕了现场客厅一周,接着说:“另外,血迹全是滴落状的,没有任何喷溅状血迹,应该是没有伤到大动脉,伤的都是重要脏器。既然没有动脉喷溅血,凶手身上不一定有多少血的。”
“手法相当狠辣。”林涛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我招了招手让林涛过来,我们俩一起蹲在沙发和墙壁的夹角处,我说:
“你看,这里的滴落血非常密集,但是这里怎么会有滴落血呢?”
林涛看了看大门口处的血泊说:“是啊,这里离大门口有五米多远,死者说凶手是进门就捅了他,那这摊血是谁的呢?”
我摇了摇头,说:“不对,我就说过神志不清楚的时候询问是没有用的嘛,我觉得凶手不是进门就捅人,而是在沙发这边捅人的。”
我和林涛一起沉思了一会儿,我说:“如果是在门口捅了人,为什么死者受伤后又走回沙发旁边,然后才跑出现场呼救呢?这不合情理啊。”
林涛点了点头。
我想了一想,又说:“不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门口就捅了男的,然后看见女的在卧室门口,就走进去捅女的。这个时候男的受伤了,忍着痛往里面走,应该是想救女的,走到沙发西侧这摊血迹的地方的时候,发现凶手已经捅伤了女的离开了,男的就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恢复体力,然后拼尽全力跑出去呼救。”
林涛说:“你说的这种可能完全可以解释血迹形态,但是解释不了痕迹形态。你看,沙发西侧的血泊和大门口的血泊之间有隐约的血足迹,是男死者的足迹,足尖是朝大门口的,也就是说男死者是从沙发西侧往大门口走。我们并没有发现从大门口往沙发走的足迹。”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男死者如果从大门口往里走去救女死者,应该有一定的速度,血迹的滴落不应该是这样基本垂直的滴落形态。这两摊血迹之间的滴落血全是垂直大滴,应该是大量出血,人缓慢移动时滴落的。”
林涛说:“但是你说的那种英雄救妻说也不能完全排除,说不定他就是缓慢地移动到沙发西侧,又缓慢地移动到大门,然后奔跑出去呼救,恰巧又没留下血足迹。毕竟男死者生前自己说了是在大门口被捅的,大门口又有血泊,还是符合的呀。”
“是的,这个还需要进一步判断。”我说。
“判断这个有意义吗?”林涛说。
我笑了笑,指了指放在沙发上的一个袋子说:“你看了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吗?”
林涛显然是还没有看,立即好奇地掀开袋子口,说:“哇,这个小学老师生活不错啊,喝五粮液。”
我说:“也不一定是待遇好,现在的老师都吃香。独生子女的家长当然希望老师能照顾自己的孩子,给老师送点儿礼物也正常。”
林涛说:“你不会怀疑是凶手给死者送五粮液吧?”
我说:“如果死者是在沙发这里被捅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来送礼时发生的打斗,如果是在门口被捅的,这两瓶五粮液就和案件无关了。”
“我倒是觉得不可能是凶手来送礼。”林涛说,“如果是凶手送礼时发生口角激情杀人的话,男死者生前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呢?他说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痞子捅他,他再神志不清,也不会幻想是个痞子捅他吧?至少要说是个家长,或者说是个送礼的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还是继续找找别的线索吧。”我回头对痕检员说,“现场提取的血迹进行DNA检验了吗?”
许支队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做了,结果刚出来,我就来向你汇报了。”
我笑了笑,问:“有什么惊喜的发现吗?”
许支队说:“非常遗憾,和我们设想的一样。楼道里一直延伸到小店附近的滴落血全是男死者的,现场大门口、沙发西侧血泊以及两摊血泊之间的滴落血全是男死者的。沙发东侧两扇卧室门门口的血泊全是女死者的。”
我沉思了一下,说:“你们提取了多少?”
“我们把现场有血的地方分了五个区域,每个区域提取了五份。”
“一共就提了二十五份检材?”我摇了摇头,说,“太少了,现场这么多血,只提二十五份不能全部代表了啊。”
许支队说:“秦法医,你不是指望我们能在现场提到犯罪嫌疑人的DNA吧?现场这么多血,凶手动作狠辣,现场停留时间很短,即使他受伤了,留下一滴两滴血,在这么多血迹中找到犯罪分子的血,岂不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凶手有没有受伤我们还不知道呢,这个概率也非常小啊。”
我没再争辩,就现在掌握的情况,的确还无法做出对案件有帮助的推断。
我凭空指责别人现场检材提取少了,许支队当然会不服气。看来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全看下面的尸检了。
3
我脱下手套,和许支队握了下手,又拍了下林涛的肩膀,说:“你们继续在现场加油,我和赵法医去殡仪馆了,先看看尸体再说。”
看过那段录像之后,再看到解剖台上的尸体,我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眼前的这个男人,早上还在温暖的病床上安静地躺着,下午就躺在了冰冷的解剖台上。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一切又都发生在眼皮底下,就算是法医也有点儿难以接受。
为了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我们决定先对女死者曹金玉的尸体进行检验。
曹金玉的损伤很简单,凶手一刀贯穿她的睡衣,在她右侧上腹部形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创口,抬动尸体的时候,腹腔的积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
赵永打开死者胸腹腔的同时,我仔细地分离着死者的颈部肌肉。
“损伤很简单。”赵法医说,“单刃刺器,一刀从肋间隙刺入,导致肝脏破裂,腹腔积血……”
赵法医用勺子舀出腹腔的血液,说:“至少一千毫升。肝脏贯穿了,应该是伤到了肝门处的动脉。”
我没有吱声。
赵法医说:“你在看什么?这具尸体好像没有什么功课好做吧?凶手一刀致命。”
我摇了摇头,说:“怕是没那么简单。”
我剥离出死者的胸锁乳突肌(起于胸骨柄前面和锁骨的胸骨端,止于颞骨乳突(耳后突起的骨头)的斜行肌肉。),左右两侧的颈部肌肉中段豁然可见片状出血。我又用止血钳夹起死者的嘴唇,在牙龈和口唇的交界部位,也发现了乌黑的出血区域。
“有捂压口鼻腔和掐扼颈部的动作,但是尸体没有任何窒息的征象。凶手应该对曹金玉有一个控制的过程。”我示意赵法医过来看。
“嗯,”赵法医说,“杨风先受了伤,曹金玉出来呼救,这时候凶手控制了曹金玉也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价值啊。”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推断还不成熟,便没再说话。
接着我们检验了尸体的颅腔和背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们俩互相配合着缝合了切口,又默默地把杨风的尸体抬上了解剖台。
杨风是从ICU直接送来殡仪馆的,全身赤裸,倒是省去了脱衣服的麻烦。
他的胸口有一条缝合的手术疤痕,疤痕的附近还有一些小的缝合的创口。
“这条手术创口没有皮瓣,”我拆开手术缝线,说,“说明这创口是医生留下的,不是原有的创口。他的致命伤不在胸口。”
“可他是死于心脏破裂啊。”赵法医说。
我取了探针,依次探查躯干的几处小创口,沿各个方向检测创口的深度。
忽然在某一处,探针陷入了创口深处,我小心地拨动着探针,感觉到探针的顶部碰到了内脏。
“就是这里了。”我指着死者左侧季肋部(通常指肋骨的下方。)的一处创口说,“这一处捅进了胸腔,方向是斜向上的。”
赵法医点了点头,我随即沿着死者胸部的正中线联合切开了他的胸腹腔,露出了红白相间的肋骨和粉红色的腹腔内脏。
“死者季肋部和腋下的这六处创口,应该都是凶手捅的,和手术无关。”
赵法医说。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创口形态一致,创角一钝一锐,符合单刃刺器形成的创伤特征,创口的长度在三厘米左右,所以凶器的刃宽也是三厘米左右。”
“和曹金玉肚子上的创口形态一致,应该是同一种工具形成的。”赵法医说,“不过这也是白说,一个人哪会带两种工具来杀人啊,是不是?呵呵。”
“这把刀很快啊。”我没有回答赵法医的话,仔细地分离着每一处损伤,“六处损伤,五处没有进入胸腹腔。”
“没进入胸腹腔,还敢说刀快?”赵法医笑着凑过头来看我分离的每一处创口。
“这个凶手其实挺背的。”我说,“你看,这六处创口,五处都是直接顶上了肋骨,刀刃要么就是别在两根肋骨之间,要么就是沿着皮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