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我猛地跌坐在地。绝望瞬间吞噬整个身心,我不愿去看那幕景象,眼睛却不受大脑控制,一刻也无法离开手机屏。
不可思议的事仍在上演,身后的职业装正在生长!确切地说,是有一具身体在它的包裹下疯狂生长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衣领处伸了出来,她缓缓抬头,镜头忽地自动拉近,将她的脸部放大——
那是一张不成形的脸,像被大火灼烤过,五官难辩,白骨连着脊肉都已外露!这是张艺死后的样子?我无法想像,只想痛哭。
半人半尸的怪物仍在向我靠近。我像被定住一样,只能保持着颤抖的姿势。手机屏上,见她从干瘪的袖管内,甩出两只几乎成骨的手,就在我背后一尺之遥!
我无法闭上双目,眼睁睁看着两只枯手远远插来!想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崩溃边际,我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哭喊:“哥,你放过她吧!”
反光的手机屏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入茅屋。我看见王鑫红着眼眶,大声叫喊:“哥!算了,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收手呢?是我!是我嫉妒你!因为你优秀、英俊,无所不能!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
随着王鑫那声哭喊,禁锢住我身体的力量,刹那间解除了。我缓缓侧头,下一秒,左胸突感一阵剧痛,一把干枯的指骨正直直戳向我的心房!
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与我对视着!它横浮在半空,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哥!”王鑫猛地冲来,抱住那具血肉模糊的屈体,泣道:“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来杜村,怎么会死得这样惨!你带我走吧,别在害人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无人动弹,听到的只有眼泪汹涌的声音。突然间,一声绝望的悲泣响彻茅屋,那声音似男非女,如同在经历一个转变的过程。与我入村时,听见的那声尖叫一样凄厉,一样绝望!
那具屈体在王鑫的怀里,痛苦地抽搐着。它在褪变,除去了血染的职业装,改为一身肮脏的白大褂,露出了本来面目。残缺却尖锐的指骨,突然缠住王鑫的喉咙,我看见王鑫闭上了眼睛,眼角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那是眼泪!
刹那间,屈体化作了一道黑雾,弥散在整间茅屋内。厉鬼的怨气并没完全解除,屋里还弥漫着杀气。我踉跄步到王鑫身边,伸身拥抱住他。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因做错事而悔恨不已的小孩子。
肩头被泪水沾湿,我听见王鑫含糊道:“他叫王继,是我哥,十年前来杜村救治的医生。”
惊讶,全已消耗在与王继的正面交锋中。我轻拍着王鑫的后背,听他继续说:“我哥以前成绩很好,他总笑话我学得不如他。我真的很恨他,他高考时,我把他所有本市高校的简章都撕了。我不要他常回家,希望他考到外地去!”
兄长的恃才而骄,让王鑫疲累。他不断地承受哥哥与他的对比,王继不经意的数落话语,令王鑫产生了妒恨心理。他开始厌恶王继的存在,想方设法让兄长远离他的视线。
“我没想到,哥真的考去进了外地的医科大学,他在我面前炫耀。”王鑫长叹一声,“是我在他心里种下了第一颗畸果!我哥他太能干,无论到哪里,他都有被人嫉妒的资本。”
天生不服输的个性,让王继在大学内发奋学习,顺利毕业成为了一名医生。
杜村闹瘟疫时,身为防疫站的年轻医生,王继的表现非常出色。才华横溢与骄傲自负并存,使他再度成为了别人嫉妒的目标。
妒恨如一条毒蛇,缠绕着王继的命运,冤丧异乡的惨烈结局,治定他阴魂难散!
“就在这里!”王鑫突然指着墙角大叫,“那些村民杀了我哥!他们一圈人围攻他一个!我哥是被陷害的,防疫站的禽兽们撤走时,故意不通知他!”
同行同事间的妒恨,会在不知不觉中吞噬友谊与良知。我想起《大长今》中也有类似情节。只不过,故事永远是故事。长今能在被其他医女抛弃后,重新振作,医好整个村的人,可王继却办不到。就算他有此能力,村民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心脏一阵抽痛,为一个被嫉妒所扼杀的青年感到惋惜。我终于明白,为何村民不排斥同为外人的王鑫,那是因为他们愧对无辜的王继。亡者已矣,但冤魂却难逝。村民们正在赎罪,不敢冒犯冤魂的弟弟。
王鑫的体内流着与王继一样的血。可以想像,他寻找兄长之路的艰辛,没料到找到时,哥哥已变成一个怨气难消的厉鬼。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蓦然间,王鑫猛地紧拽住我的手腕,厉声问。他的眼神瞬间充满杀气,连音质也变得异常古怪,像是喉咙被割开,残喘时发出的声音。
意识顷刻如电流般在我脑海形成,我惊恐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王鑫,不!此刻控制身体的灵魂并非他本人,而是厉鬼王继!
五
双目被锁在他充血的瞳仁里,只感身体虚浮,我似乎已进入了王继的意念中。仍是这个萧条的小村,黑山黄土,杂草丛生。
天色迷蒙,黑暗中带些血红,像是黎明。远处,我望见一群活物正在草丛中,匍匐前行。我定神一看,竟是一批身穿白袍的医护人员!此刻看他们个个如兽爬行,臀部撅得老高,还真有几分禽兽的模样。
这伙人明显是想在天亮前,撤出杜村。我悄悄跟了上去,尽管万分小心,脚还是不慎踢响了路面的石子。但他们似与我处在两个世界,并没察觉我的出现。
“还没通知王医生呢,就这样走,村民会迁怒到他身上!”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孩轻声说道。
周围人的脸色都有所变化,却没一人回应她的话。那小护士又想张口,她身边的一个白袍男子突然拽住她的手,目带凶狠地示意她别再开口。
我看见那护士眼中带泪,可惜她没坚持到底,屈服在万劫不复的邪恶中。这或许是一场戏中戏,我猜想,可能那女孩对王继有着倾慕之情,又摆脱不了其他人的追求,这段感情就此陷入三角的尴尬境地。
正如王鑫所说,他的哥哥确实有太多令人嫉妒之处,他的专业素养、品行才貌、自信态度,逼迫周围的人提高警惕。可无论如何,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出色而将他摒弃!
掌心被指甲深深刺痛,我怒视着他们一个个逃出杜村。
太阳升起,整个山村仍然一片死寂。这时,山路上走来一个年轻人,他也穿着那一身白袍,不时停下脚步,蹲下身查看土质。越来越近,我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清秀英俊、与王鑫有几分相似的脸庞。
这是十年前的王继!我肯定。
王继无视我的存在,飞快地赶着路。我在他身后追赶,吃力非常。走了不久,只见路边倒着一名老人,王继立刻跑去为他检查。
斑斑红点覆盖在老人的脸部,几乎溃烂。王继深锁眉宇,我见他压按着老人的胸腔,接着又俯下身,对上一对已经化脓的双唇,进行人工呼吸。一番紧急救援后,王继再扳开老人的眼睛检查,随后,他轻叹了一口气,回天乏术!
王继解下白大褂,罩在死去的老人脸上。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一群愤怒的村民忽然从不远处涌了过来。他们全都手持棍棒、铁器,口里咒骂着,发疯一般朝王继冲来。
一声沉闷的打击声,注定了悲剧的上演!
一个村民忽将一根木桩狠狠砸来,王继躲闪不及,他根本没想躲避,因为他没料到,村民们会如此过激地对待他。
“你们是医生啊!就这么一走了之,草菅人命!”
“这个准是没来得及逃的,应该把他杀了,吊在村口,以平民怒!”
鲜血从王继的头顶涌下,红了眼眶。村民的话像在伤口处撒了把盐,他一下子大失常态,发狂般地推搡着村民。
我看得出,他是想追上防疫站的人员。并非想逃,而是想要一个解释,为什么要弃村不顾,为什么不告诉他医务人员须全部撤走?
是谁?到底是谁在陷害他?是谁在嫉妒他?
王鑫的举动令村民们更为恼火,一路追打他至一间破败的茅屋。此刻倒在墙角的王鑫已如血人,被血浸透的半张脸上,只露出一双充满憎恨的眼。他猛然一吼,声音直刺每个人的耳馍:“你们嫉妒、栽赃陷害、是非不分!总有一天,你们会被自己的嫉妒心给害死!血债血偿!”
村民们显然被这句包含邪恶的诅咒,给吓到了。不过,他们很快就用愚昧打败了恐惧,又一次举起武器,逼向王继。
“不!你们不能杀他,他是无辜的!”我大叫着,扑上去。
我想抱住王继蜷缩的身体,劝阻被愤怒冲昏了脑袋的村民。可我的身体,却像一道影像般穿过了王继,跃在墙角边。刹那间,木桩、铁器如雨点般纷涌而下。
明明只是意识来到了这个世界。可那一刻,我却真切地感到无数冰冷的血液,泼洒在我的脸庞与心房,冰冷刺骨!
血腥的撕裂声停止了,四周一片静寂。我侧首,发现仍处茅屋,身边却已空无一人。地上留有一摊污血,我伸手抚过,泪珠滚落,一发不可收拾。
咒怨由此形成,杜村在劫难逃!
一个剧烈的颠簸过后,我的意识猛然回到现实。双手搭在另一人的肩膀上,我一抬头,发现王鑫正背着我离开茅屋。他赶得很急,几次差点摔倒,又支撑着向前迈去。
王鑫口中不断念叨着,边走边说。我靠在他的背上,听他颤声说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这一声抱歉,大概是因把我带来茅屋,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而说。我摇摇头,低声道:“这不能怪你了,是我自己太过懦弱。”
话一出口,我猛地一惊。只因那句话的音质,绝非我平时所发出的那样。显然,这是一名男子的声音,低沉忧郁,带着浓重的哀伤。
我意识到,刚才那一瞬,我的身体内占据了两个灵魂,王继正通过我的身体与弟弟交流着。这是一段心路历程,我犹如旁观者一样,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王鑫真正讫求谅解的对象,也是王继。他痛恨自己年幼时的妒恨之火,间接将兄长逼上绝路。
弟弟对自己的厌恶,令王继对人与人间的嫉妒深恶痛绝,他极端地处理着人际关系,作茧自缚,轻蔑他人,导致他在得知防疫站的同事,陷他于不顾时,情绪崩溃。
现在,王鑫肩上真正背的,应该是他亡死的哥哥吧!
王鑫不时谴责自己,他说道:“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也这样背我上学,我有个女同学总跟我们一起走。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喜欢你,每天早上故意候着呢。”
无人回应王鑫,他像在自言自语,却乐意沉溺其中,又笑道:“其实我也挺喜欢那女孩,但她想看到的是你,我也没办法。后来班上有个小子欺负她,我拽起那人就揍了一顿。你猜我冲他说什么?呵!我说,我哥的女人,你也敢碰?”
说到这里,王鑫的声音已显哽咽:“哥,对不起。我只是太羡慕你,可为什么过去我们都把它理解成妒忌,理解成恨?”
双手突然间环紧了王鑫的肩膀,丝毫不受我的控制。我明白,是王继控制着我的手,抒发着他与王鑫间的兄弟之情。
天空落下一滴雨,掉在我的唇间,只是这滴雨有些特殊,带着淡淡的咸。我一抬手,感觉已能自控身体,手触及脸庞时,才发现我已泪落满面。
东方拂晓,所有的仇恨都已烟消云散于黑夜中。云端似有枭枭青烟,像在诉说着那徘徊已久的亡灵,终得以安息……
回到王鑫的住处,我们发现盛君美人已不在,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王鑫替她从村民处带回来的采访设备。
我急着要出外寻找,王鑫却拉住我说:“不用找了,她已带走东西逃出杜村了。”
这话令我心头一凉,盛君美几次在杜村身陷危难,都是王鑫与我救了她。现在,她怎么能一言不发,不告而别?
“搭档葬身神秘鬼村,无畏女记者独家揭露怪谈之谜。她大概已编一个惊天奇闻,回《申报》组稿去了。”我冷笑。
人的心,是如此难以捉摸。即便一同经历了大风大浪,想要换得一知己,还是难如登天。
“收拾一下,你也回去吧。”王鑫从房里的抽屉里,取来王继的医疗手记,递给我:“这送你,记录这里的事时用得着。”
我没想到,他居然将这样珍贵的手记赠送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
“弟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到我对他的称呼,王鑫微愣。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样叫他,只是因为我们年龄上的差距。王鑫笑着摇头,并没回答。
我拍拍他的肩,说:“我最讨厌看一类鬼故事,就是设个夸张伏笔。一路协助主人公追查真相的角色,最后竟也是只鬼。你小子不会也在几年前死了吧?别我一出门,就看见门外立着一块你的碑。”
这话总算让王鑫笑了出来,他坚持让我收拾好东西,送我出门,证明门外没有他的碑后,直接把我送到了村口。
互道再见后,我向村外走去。杜村渐渐在我身后远去,忽听背后有人大唤,我回头,见王鑫挥手大喊:“杜村的村民还需要我帮忙,我不能现在就走!”
我使劲点头,心中默默为王鑫,为杜村祈祷着。
回去这一路,比来时要顺畅许多。中午时分,脚下的山路已变成平整的街道。少有人能想到,就在这山林深处,还藏有一个被世人所遗忘的村庄。
走时,王鑫那句要帮助杜村村民的话,始终在我耳畔回响。到了镇上以后,我直接寻访了当地的卫生服务中心。毕竟,疫病究竟是不是从源头上被控制住,村里人还会不会受病痛之苦,这些都必须彻查。
记者这一身份,给予我很大便利。在我出示了《申报》的记者证后,很快见到了卫生服务中心的负责人,一名年近花甲的老先生。
与他握了手,我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那老先生有些惊讶,等我说完后,他半天才应上一句:“你说的是杜村?”
我郑重点头,看他脸色微变,又道:“您所顾虑的,我全都明白。我当记者,也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