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幽灵读者〃,在他人想象的世界里游荡
……《第十三个故事》中文版作者自序
亲爱的中国读者:
我现在坐在我家里,约克郡的哈洛格特镇,写着这篇中文版序言。我知道,你我之间相隔着六千英里的距离呢。但我又觉得,如果过度强调英国(《第十三个故事》的诞生地,故事的背景也在此)和中国(你们马上就要在中国读到这本书了)之间的距离,好像又不太对。因为,阅读的美妙之处,就在于能够越过空间,缩短距离;并且在飞越的同时,又能创造出一个无限大的想象空间,让身为作者的我,和身为读者的你,在这想象的空间里相见,相识。
所以,我们现在就已相识。你是否想知道我这本《第十三个故事》是怎么来的呢?别担心,我不会在这篇序言里面透露故事细节,保证不会。如果你是那种想要直接阅读正文、不想读序言的读者,那你就直接略过这里,开始读《第十三个故事》的第一章吧。换了我是读者,一定也会跳过序言,直接读正文的。
如果全世界的时间都属于我们,那我可以慢慢告诉你,我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我梦到图书馆失火了,在图书馆外还可以看见里面有好几个人影在晃动,奋力救火。这个梦,是后来《第十三个故事》的起源。另一个起源则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年轻学生,他生下来就是双胞胎,可是他的孪生兄弟却死了,而他自己是在十八岁那年才发现这个秘密。我动笔写《第十三个故事》的时候,已经认识他十五年了,但对他的故事记忆犹新,仿佛昨天才听他讲。他的这个故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小说里。
可惜,我们时间有限,你身为读者,马上就要翻页去看内文了,而且〃故事〃本身,会比任何介绍、说明、前言来得更有趣。如果你读到这里感到不耐烦,我也能理解。快去看故事吧。以后再读我的这篇序言也没关系。
但是,如果你愿意先把故事放一边,先读这篇我专门为你而写的文章(还是说,你已经把故事读完,再回过头来读我的序言?),那我愿意在此告诉你《第十三个故事》是怎么诞生的,也告诉你在我的写作过程中与这个故事最密切相关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对于〃童年〃和〃记忆〃的好奇和执著。我先请问你一下:你小时候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对五岁以前的事情一概都记不清了。你会不会觉得很神奇(至少我自己是觉得很神奇),在我们有记忆之前,就已经有一个〃我〃存在了!我们都以为,〃失忆〃这个情况非常罕见,但其实,世界上每个人对自己的生命早期都呈现出〃失忆〃的状况呢。或许你也注意到了,小孩子都很喜欢听人讲他们出生时候的事情。我写这个故事的最初,心里想的就是这些事情。如果你是先读了书,再回头读我这篇序言的读者(再次向你问好!),那你一定能够理解书中人物玛格丽特、温特小姐、奥里利乌斯等人对自己生命最初那些年的想法。这些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不知道自己生命最初期的情况,因此亟欲解开自己生命的谜团,好让他们能够坦然面对未来。
◇。◇欢◇迎访◇问◇
第2节:中文版作者自序(2)
接下来要谈谈和本书密切相关的第二件事情。虽说是第二件事情,但是各位读者,请别认为它〃不太重要〃。相反,它正是《第十三个故事》最主要的根源,也是我生命最基础的本质。在全世界所有人之中,你是读者,我只相信你,信任你能理解我要说的是什么。因为,接下来我要谈的,就是〃阅读〃这件事。
我很久以前就爱上了阅读,读书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肉眼浏览过的白纸黑字,脑电波自动将墨迹转化成文字、段落。这真是奇妙的事情!但是你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奇妙呢!文字、段落再度经过转化,变成……一个新世界!太神奇了。真正的爱书人,不管是在英国的约克郡,还是身在中国,都能理解〃沉浸书中,忘记自己〃这种乐趣。当你沉浸在书中而忘我,无论周围多么嘈杂,心也就安静下来了;无论你有多少忧虑牵挂,也自然消失了。你自然而然就变成一个〃幽灵读者〃,在他人想象的世界里游荡。我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因素,首推阅读这件事。《第十三个故事》里面的每一页,都是我多年热爱阅读的成果。
出版社请我写这篇中文版序言的时候,还要我介绍下一本书要写什么,但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讲不出来。《第十三个故事》撰写的过程一再演进、转化,最后的定稿和我当初的设想已经完全不同。可是,有件事始终没改变,那就是故事中出现的阅读、书籍等主题。这一点,你们应该也不会觉得惊讶吧。我的下一部作品,也一定会与阅读、与书籍相关。
好,我的序言就到此为止吧,亲爱的读者,现在你可以阅读故事本身了。我想要祝福每一位在中国的〃幽灵读者〃,当你走进《第十三个故事》的世界,窥探书中人物内心时,有一个愉快的〃做鬼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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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信(1)
开局
信
那是十一月。尽管时间尚早,可我拐进朗爵斯路时,天已经黑了。父亲已经结束一天的营业,关掉店里的灯并拉下了卷帘门;但为了让我回家时不至于陷入一片漆黑,他没有关掉通往公寓台阶上的灯。透过门上的玻璃,灯光在潮湿的人行道上投射出大页书写纸大小的一片长方形区域。当我站在那片长方形区域,正要转动钥匙开门时,我看见了那封信。另外一个白色的长方形东西躺在往上数第五级台阶上,我不可能不发现它。
我关上门,像往常一样将钥匙放在贝利的《高级几何原理》后面。可怜的贝利。三十年里,没有人想要他写的这本灰色的厚书。有时候,我会好奇,他对自己的书成为书店钥匙的守卫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我认为他不会想到自己花了二十年写出的杰作将是这样的命运。
一封信。给我的。这可算是一件大事。带有四个硬角的信封中,塞着厚厚一叠,信封上的字迹一定给邮递员制造了不少麻烦。虽然那些花体大写字母和打圈的字母说明笔迹的风格是老式的,但我的第一印象却是这些字出自孩子之手。那些不平滑的笔画不是突然淡出就是重重地刻进纸里。拼出我名字的那几个字母写得一点也不流畅。字母之间分得很开……M A R G A R E T L E A……又似乎跟前面的名字毫无关系。但是我不认识什么孩子。这时,我认为,信封上的字应该是出自一个残疾人之手。
这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昨天或前天,当我在忙碌时,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陌生人,悄悄地、偷偷地……花工夫将我的名字写在这个信封上。究竟是谁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想着我?
不等脱掉外套和帽子,我便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开始读信。(在确保自己身处一个稳定的位置之前,我绝不会阅读。这样的习惯源于一次事故,七岁时,我坐在一堵高墙上读《水宝贝》,书中所描写的水下生活让我如此着迷,以至于我无意识地放松了肌肉。我没有被脑海中栩栩如生的水的浮力托起来,而是急速落到地上,摔晕过去。现在我仍能摸到自己刘海下面的疤痕。阅读也可能是危险的。)
我打开信,从里面拉出一叠纸,大概有五六张,每张纸上都是同样费劲的字迹。多亏了我的工作,我在阅读不容易辨认的字迹方面很有经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秘诀。它所需要的只是耐心和练习。还有培养内在洞察力的意愿。当你阅读一份被水、火、光照破坏或仅仅是历经岁月的损耗的手稿时,你的眼睛需要审视的不仅仅是字母的形状,还需要观察其他书写痕迹。运笔的速度。笔力。书写过程中的停顿和松懈。你必须放松。什么事情都不要想。直到你进入一种梦境,梦里你曾是一支划过上等纸张的笔,纸面上留下了你流出的点点墨迹。然后你就能读懂手稿了。你将领会作者的意图,他的思绪,他的犹豫,他的渴望和他的意思。一切都会一清二楚,仿佛当笔快速在纸上行进时,你正是照亮纸面的那束烛光。
这封信倒没有像某些手稿那样难读。信以简略的〃李小姐〃开头,那些象形文字迅速幻化为字符、单词和句子。
我读到的文字如下:
我曾接受《班伯里先驱报》的一次专访。这些天,我必须留意察看报上有没有登我的人物专访文章。他们给我派来了一个奇怪的家伙。实际上是一个男孩。他长得跟男人一样高,但还透着青春期的婴儿肥。他穿着一套西装,显得很笨拙。这是一套为老男人设计的丑陋的棕色西装。领子、剪裁和材质,全部都不合适。儿子从学校毕业开始第一份工作时,母亲或许会给他买一套这样的西装,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孩子总会长大并适合穿这样的衣服。但是男孩子脱下校服后,并不会马上摆脱稚气。
他的行为举止中有某些特别的东西。一种张力。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我就想:〃啊哈,他在寻找什么?〃
我对热爱真相的人一点儿也不反感。只不过他们都是很无趣的共事者。他们中的一些人总爱探究〃说谎〃与〃诚实〃的问题。这自然会让我恼火。但是,倘若他们不打扰我,我也不会伤害他们。
我不讨厌热爱真相的人,但我讨厌真相本身。和一个故事相比,真相里包含着多少援助和安慰作用?在漆黑的午夜,当大风像一只狗熊那样在烟囱里咆哮,真相有什么好处?当闪电袭向卧室墙壁上的阴影,当绵延的雨水拍打窗户时,真相有什么用?没有用。当恐惧和寒冷让床上的你变成一具雕像时,不要指望没有血肉的生硬真相会给予你帮助。在那样的时刻,你需要的是一个故事所能带来的充分慰藉。一个谎言所营造的那种抚慰人心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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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信(2)
当然,有些作家不喜欢被访问。采访让他们生气。〃同样的老问题,〃他们抱怨说。好吧,他们在指望什么?记者是受雇佣的文人。我们作家才是名副其实的文人。记者总是提出同样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给他们提供同样的老旧答案,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编故事,是我们用来谋生的手段。所以每年我都会接受许多次采访。一生接受了数百次采访。因为我从来不相信天才需要远离别人的视线才能取得成就。我的天才不是一件脆弱的物品,新闻记者的脏手指不会让它畏缩。
早年,他们常常试图挑我的错。他们做调查,口袋里装着一星半点真相来访问我,他们算好时间拿出准备好的资料,指望能吓唬住我,使我透露更多真相。我必须小心谨慎。一步步将他们引向我所期望的方向,用我的诱饵轻轻地吸引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引向一个比他们原来所关注的更美妙的故事。一个精密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他们会两眼放光,逐渐放松手中掌握的那一点点真相,最后真相会从他们的手里掉下来,掉到一边,不被理会。我的办法从未失败过。一个好故事永远比一段破碎的真相更为引人入胜。
然后,我一经成名,采访维达·温特便成了检验记者能力的一种仪式。记者们大致清楚他们能从采访中得到什么,假如他们没有听到故事,他们离去时便会深感失望。记者们会先快速地问一遍常规问题(您从哪里获得灵感?您笔下的角色是基于真实人物创造的吗?您笔下的主角和您自己有多少相似之处?),我给出的答案越是简短,他们就越喜欢。(我心里却不是那样想的。和我的回答不一样,一点儿也不一样。)接着,就轮到他们等候的东西了,他们来采访我就是为了听到那些东西。他们的脸上会写满梦幻与期待。他们就像是临睡前等待听故事的小孩子。他们会说,那您呢,温特小姐,跟我说说您自己的故事吧。
于是我便开始讲故事。其实只是简单的小故事,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只是一些经过巧妙组合的小片段,散布着一个令人难忘的主旨和几个亮点。它们只是被我丢弃在破布袋底部的边角废料。这样的故事我还有几百个。它们是小说和故事里被删除的片段,是从未完成的情节,是我从未找到用处的流产的人物和美景。它们是在编辑中被删减掉的碎片。接受采访就是把原本无用的破碎情节经过整合,重新缝在一起,完成时就是一篇全新的人物专访。
记者们走时都是兴高采烈的,他们的手心里紧紧握着笔记本,就像生日派对结束后攥着糖果的小孩子。以后他们会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他们的孙子孙女:〃有一天,我见到维达·温特,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回过头来继续说《班伯里先驱报》派来的那个男孩。他说:〃温特小姐,告诉我真相。〃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要求?采访我的人往往都会设计各种计谋,处心积虑地引我说出真相,我在一英里之外就能认清他们,但这个男孩的要求算什么?太好笑了。我的意思是说,他究竟指望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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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信(3)
一个好问题。他期望得到什么?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热火。他紧紧地盯着我。搜寻,探究。他在寻找某种特殊的东西,我敢肯定。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或许他身体有点不舒服。告诉我真相,他说。
我的内心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昨日再现。以前的生活犹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胸中激荡,在我的血管里升起一波潮汐,向我的太阳穴送去阵阵涟漪。他的要求异常刺激。告诉我真相。
我仔细考虑了他的要求。我在脑子里反复思量,斟酌可能的结果。他扰乱了我的情绪,这个男孩子,他那苍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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