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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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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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她父亲回答说,语调的温和和那姑娘的粗声粗气适成对比,〃不过,赤着脚,人家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得穿鞋。……人总不能光着脚板走进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这么一句。继又想到了心里的事:〃这样说,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吗?〃

〃他就在我脚跟后面。〃她说。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焕发。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听见了!慈善家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亲被这话弄傻了,没有动。

做父亲的带着走江湖的那股矫捷劲儿,在壁炉上抓起一个缺口罐子,把水泼在两根焦柴上。

接着对大女儿说:

〃你!把这椅子捅穿!〃

女儿一点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脚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进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问他的女儿:

〃天冷吗?〃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亲转向坐在窗口床边的小女儿,霹雳似的对她吼道:

〃快!下床来,懒货!你什么事也不干!把这玻璃打破一块!〃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块玻璃!〃他又说。

孩子吓呆了,立着不动。

〃你听见我说吗?〃父亲又说,〃我叫你打破一块玻璃!〃

那孩子被吓破了胆,只得服从,她踮起脚尖,对准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哗啦啦掉了下来。

〃打得好。〃她父亲说。

他神气严肃,动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个角落全迅速地扫了一遍。

他象个战争即将开始,作好最后部署的将军。

那母亲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站起来,用一种慢而沉的语调,仿佛要说的话已凝固了似的,问道:

〃心爱的,你要干什么呀?〃

〃给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种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妇人服服帖帖,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张破床上。

这时,屋角里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么事?〃那父亲吼着问。

那小姑娘,在一个黑旮旯里缩做一团,不敢出来,只伸着一个血淋淋的拳头。她在打碎玻璃时受了伤,她走到母亲床边,偷偷地哭着。

这一下轮到做母亲的竖起来大吵大闹了:

〃你看见了吧!你干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没有!〃那男子说,〃这是早料到的。〃

〃怎么?再好没有?〃那妇人接口说。

〃不许开口!〃那父亲反击说,〃我禁止言论自由。〃

接着,他从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衬衫上撕下一条,做一根绷带,气冲冲地把女孩的血腕裹起来。

裹好以后,他低下头,望着撕破了的衬衫,颇为得意。他说:

〃这衬衫也不坏。看来一切都很象样了。〃

一阵冰冷的风从玻璃窗口飕的一声吹进屋子。外面的浓雾也钻进来,散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暗中挥撒着棉絮。透过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见外面正下着雪。

昨天圣烛节许下的严寒果真到了。

那父亲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象在检查自己是否忘了什么要做的。他拿起一把旧铲子,撒了些灰在那两根泼湿了的焦柴上,把它们完全盖没。

然后他站起来,背靠在壁炉上说:

〃现在我们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八穷窟中的一线光明

大女儿走过来,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说:

〃你摸摸,我多冷。〃

〃这算什么!〃她父亲说,〃我比这还冷得多呢。〃

那母亲急躁地喊着说:

〃你什么事都比别人强,你!连干坏事也是你强。〃

〃住嘴!〃那男人说。

母亲看看神气不对,便不再吭气。

穷窟里一时寂静无声。大女儿闲着,正剔除她斗篷下摆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母亲双手捧着她的头,频频亲吻,一面低声对她说:

〃我的宝贝,求求你,不要紧的,别哭了,你父亲要生气的。〃

〃不!〃她父亲喊着说,〃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会有好处。〃

接着又对大的那个说:

〃怎么了!他还不来!万一他不来呢!我泼灭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衬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还割伤了小妹!〃母亲嘟囔着。

〃你们知道,〃父亲接着说,〃在这鬼窝窝洞里,冷得象狗一样。假使那人不来!呵!我懂了!他有意叫我们等!他心想:'好吧!就让他们等等我!这是他们分内的事!'呵!我恨透了这些家伙,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掐死,这才心里欢畅、兴高采烈呢,这些阔佬!所有这些阔佬!这些自命为善士的人,满嘴蜜糖,望弥撒,信什么贼神甫,崇拜什么瓜皮帽子,颠来倒去,翻不完嘴上两张皮,还自以为要比我们高一等,走来羞辱我们,说得好听,说是来送衣服给我们!全是些不值四个苏的破衣烂衫,还有面包!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钱!哼!钱!不用想!因为他们说我们会拿去喝酒,说我们全是醉鬼和懒汉!那么他们自己!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做过贼!不做贼,他们哪能有钱!呵!这个社会,应当象提起台布的四只角那样,把它整个儿抛到空中!全完蛋,那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谁也不会再有什么,那样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干什么,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来不来!这畜生也许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赌这老畜生……〃

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那男人连忙赶到门口,开了门,一再深深敬礼,满脸堆起了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声说道:

〃请进,先生!请赏光,进来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这位标致的小姐,也请进。〃

一个年近高龄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那穷窟门口。

马吕斯没有离开他站的地方。他这时的感受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

是〃她〃来了。

凡是恋爱过的人都知道这个简单的〃她〃字所包含的种种光明灿烂的意义。

确实是她来了。马吕斯的眼上登时起了一阵明亮的水蒸气,几乎无法把她看清楚。那正是久别了的意中人,那颗向他照耀了六个月的星,那双眼睛,那个额头,那张嘴,那副在隐藏时把阳光也带走了的美丽容颜。原已破灭了的幻象现在竟又出现在眼前。

她重现在这黑暗中,在这破烂人家,在这不成形的穷窟里,在这丑陋不堪的地方!

马吕斯心惊体颤,为之骇然。怎么!竟会是她!他心跳到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他感到自己要失声痛哭了。怎么!东寻西找了那么久,竟又在此地见到她!他仿佛感到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灵魂。

她仍是原来的模样,只稍微苍白一些,秀雅的面庞嵌在一顶紫绒帽子里,身体消失在黑缎斗篷里。在她的长裙袍下,能隐约看见一双缎靴紧裹着两只纤巧的脚。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着。

她向那屋子中间走了几步,把一个相当大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容德雷特大姑娘已退到房门背后,带着沉郁的神情望着那顶绒帽,那件缎斗篷和那张幸福迷人的脸。

九容德雷特几乎哭出来

这穷窟是那么阴暗,从外面刚走进去的人会以为是进了地窖。因此那两个新到的客人对四周人物的模样看去有点模糊不清,前进时不免有些迟疑,而他们自己却被那些住在这破屋里、早已习惯于微弱光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并被这些人仔细观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郁地笑着走向家长容德雷特,对他说:〃先生,这包里是几件家常衣服,新的,还有几双袜子和几条毛毯,请您收下。〃

〃我们天使般的恩人对我们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说,一面深深鞠躬,直到地面。随即又趁那两个客人打量室内惨状的机会,弯下腰去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细声说:

〃没有错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烂衫!没有钱!他们全是这样的!还有,我写给这老饭桶的信上,签的是什么名字?〃

〃法邦杜。〃他女儿回答。

〃戏剧艺术家,对!〃

算是容德雷特的运气好,因为正在这时,白先生转身过来和他谈话,那说话的神气仿佛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来您的情况确实是不称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连忙回答说。

〃法邦杜先生,对,是呀,我想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并且还有过一些成就。〃

说到这里,容德雷特显然认为抓住这〃慈善家〃的时机已经到了。他大声谈了起来,那嗓子的声音兼有市集上卖技人的大言不惭的气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种苦苦哀求的味儿:〃塔尔马的学生,先生!我是塔尔马的学生!从前,我有过一帆风顺的时候。唉!可是现在,倒了运。您瞧吧,我的恩人,没有面包,没有火。两个闺女没有火!唯一的一张椅子也坐通了!碎了一块玻璃!特别是在这种天气!内人又躺下了!害着病!〃

〃可邻的妇人!〃白先生说。

〃还有个孩子受了伤!〃容德雷特又补上一句。那孩子,由于客人们到来,分了心去细看〃那小姐〃,早已不哭了。

〃哭嘛!叫呀!〃容德雷特偷偷地对她说。

同时他在她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掐了一把。所有这一切都是用魔术师般巧妙手法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声叫喊。

马吕斯心中私自称为〃他的玉秀儿〃的那个年轻姑娘赶忙走过去:

〃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

〃您瞧,我的美丽的小姐,〃容德雷特紧接着说,〃她这淌血的手腕!为了每天挣六个苏,她便在机器下碰到这种意外的事故。这手臂也许非锯掉不成呢!〃

〃真的?〃那位吃惊的老先生说。

小姑娘以为这是真话,又开始伤心地哭起来。

〃可不是,我的恩人!〃那父亲回答。

在这以前,容德雷特早已鬼鬼祟祟地在留意观察这〃慈善家〃了。他一面谈着话,一面仔细端详他,仿佛想要回忆起什么旧事。突然,趁那两个新来客人对小姑娘就她的伤势亲切慰问的那一会儿,他走向躺着他那个颓丧痴癔的女人的床边,以极低的声音对她急促地说:

〃留心看那老头儿!〃

随即又转向白先生,继续诉他的苦:

〃您瞧,先生,我只有这么一件衬衫,我,还是我内人的,除此以外,便再没有什么衣服了!并且已破得不成样子!又是在这冬季里最冷的时候。我不能出门,因为没有外面的衣服。要是有一件不管什么样的外衣,我便可以去看看马尔斯小姐了,她认得我,并且对我很够交情。她不是一直住在圣母院塔街吗?您知道吗,先生?我们曾在外省合演过戏。我分享了她的桂冠。我原想色里曼纳①会来援助我,先生!以为艾耳密尔②会救济维利萨里③的!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并且家里一个苏也没有!内人病了,一个苏也没有!小女受了重伤,很危险,一个苏也没有!我老婆常犯气结病。这是由于她的年龄,这里也有神经系统的问题。她非得有人帮助不成,小女也是这样!可是医生!可是药剂师!用什么来支付呢?一文小钱也没有!我愿对一个大钱下跪,先生!您瞧艺术的价值低到什么程度!并且,您知道吗,我的标致的小姐,还有您,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您知道吗,您二位都呼吸着美德和仁慈,礼拜堂也因您二位而有了芬芳,您二位每天都去那礼拜堂,我这可怜的女儿也每天要去那里祷告,她天天都看见您二位……因为我是在宗教信仰中培养我这两个女儿的,先生。我不愿她们去演戏。啊!贱丫头!只要她们敢胡来!我决不开玩笑,我!我经常把荣誉、道德、操行的观念灌输给她们!您问问她们便知道。她们应当走正路。她们是有父亲的人。她们不是那种以无家可归开始、以人尽可夫收场的苦命人。确有一些人是从没人管的姑娘变成大众的太太的。谢天谢地!法邦杜的家里幸而没有这种丑事!我要把她们教育成贞洁的人,她们应当是诚实的,并且应当是温雅的,并且应当信仰天主!信仰这神圣的称号!……可是,先生,我的尊贵的先生,您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明天,二月四日,是个要命的日子,是我的房东给我的最后期限,假使今晚我不把钱付给他,那么,明天我的大女儿、我自己、我这发高烧的妻子、受了伤的孩子,全会从这里被驱逐出去,丢到外面去,丢在街上、大路上、雨里、雪里,没有安身的地方。就这样,先生。我欠了四个季度的租金,整整一年!就是说,六十法郎。〃

①色里曼纳(Célimène),莫里哀戏剧《厌世者》里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演重头戏的女演员。

②艾耳密尔(Elmire),莫里哀戏剧《伪君子》里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诚实而不拘小节的妇女。

③维利萨里(Bélisaire,约494…565),东罗马帝国的名将,为皇帝所忌,被黜,相传两眼被挖,行乞以终。

容德雷特在撒谎。四个季度也只是四十法郎,他也不可能欠上四个季度,马吕斯在六个月以前便替他付了两个季度。

白先生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五个法郎,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觑个空,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抱怨:

〃坏蛋!他要我拿他这五个法郎去干什么?还不够赔偿我的椅子和玻璃!我得有钱花呀!〃

这时白先生已把他套在那身蓝色骑马服上的一件栗壳色大衣从身上脱了下来,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我身边只有这五个法郎,但是我把我的女儿送回家以后,今晚再来一趟,您不是今晚要付款吗?〃

容德雷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兴冲冲地回答说:

〃是呀,我的尊贵的先生。八点钟,我得到达我房东家。〃

〃我六点钟来此地,把那六十法郎带来给您。〃

〃我的恩人!〃疯了似的容德雷特喊着说。

他又极低声地说:

〃注意看他,我的妻!〃

白先生挽着那年轻貌美的姑娘的胳臂,转向房门,一面说:

〃今晚再见,我的朋友们。〃

〃六点吗?〃容德雷特问。

〃六点正。〃

这时,留在那椅背上的外套引起了容德雷特大姑娘的注意。

〃先生,〃她说,〃别忘了您的大衣。〃

容德雷特对他女儿狠巴巴地瞪了一眼,同时怪怕人地耸了一下肩头。

白先生转过来笑眯眯地回答:

〃我不是把它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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