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去医院被发现我感染了怎么办?要是妈妈知道了怎么办?我担心得要命。但要是情况不妙的话逃走就好了。总比被迫去上学然后被杀掉要好。
结果我根本不用担心,医生很简单地就开了诊断书。叫做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的病。我根本搞不懂。但是全国好像有很多患了这种病不去上学的国中生。听到这话妈妈似乎颇能认同,不知怎地露出满意的样子。总之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不去上学了。我松了一口大气。
离开医院后我重新环顾四周。早上出门的时候很紧张所以没想到,其实这是自从那天以来我第一次出门。我对自己能够正常呼吸感到很惊讶。说不定我虽然不能去学校,但是可以出门呢!
我仿佛试探般地把头探出泥沼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瞥见车站前汉堡店的招牌。那个我一瞬间以为渡边是伙伴的讨厌连锁店。
“吃点什么好吃的再回家吧。”
妈妈这么说。我说:“想吃速食店的汉堡。”虽然这也是为了不要散播病毒,但其实有更重大的赌注。
就算不是在购物中心,只要能顺利熬过汉堡店,就能从泥沼里爬出来。
我成天只担心自己会死,在看见汉堡店招牌之前,根本完全忘了渡边。话说回来他怎么样了呢?一定自己一个人关在那间没人住的老房子的“研究室”里,吓得屁滚尿流吧!想到渡边那种样子我觉得蛮愉快的。他是自作自受。我想着,大口咬下汉堡。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溅到我脚边。
是牛奶!牛奶、牛奶、牛奶……隔壁桌的母女二人……是森口跟她女儿!
她们找上我了。用力把我从泥沼中探出来的头压下去了。快住手!快住手!快住手……我的头再度沉入泥沼中。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不让我从泥沼里出来。泥浆灌进我嘴里。
我冲到洗手间去把泥浆吐出,同时也吐掉了渡边的身影。
从窗帘缝隙间偷看来访者的少年。——复仇之后的两个月。
从去医院以后我就没法出门了。我想在家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最能安心的地方就是不用害怕会散播病毒的自己的房间。
我每天在网路上看漫画,自己想象漫画的后续情节,用妈妈替我买的日记本写日记。虽然打扫很烦,但其实总比成天无所事事要轻松。
就在这时候那些家伙出现了。叫做寺田的新任班导跟美月。他们带了各科目的影印笔记来。妈妈请他们到客厅,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他们讲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妈妈对着寺田大肆说森口的坏话。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听见寺田自信满满地这么说,几乎忍不住要大叫。
不要管我!
我吞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突然感到非常不安。
老师都不能信任。他绝对是装出亲切的样子要骗我去学校,然后让大家杀掉我。寺田搞不好是森口的学生,他们可能是一伙的。他说不定装出担心的样子到家里来观察情况,然后去跟森口报告。美月也不能信任。曾经有谣传说她是老师的眼线呢。森口虽然复了仇,但觉得那样果然不够,还是计划现在就要杀了我也说不定。他要是来探路的该怎么办啊!妈妈好像很喜欢寺田。要是他讨了妈妈欢心,上楼到我房间来该怎么办啊!我会被杀的。对了,妈妈说了好多森口的坏话,要是他去转告该怎么办啊!
“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妈妈很高兴地到我房间来,我对她大吼还拿字典丢她。妈妈完全愣住了。我第一次用这种反抗的态度对她。关上门我哭了。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该怎么保护自己。
寺田每个星期都跟美月一起来。每次我都陷入恐惧之中。妈妈没再让他们进家里来,但也没叫他们不要来。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害怕离开房间。就算关在房间里,我也觉得森口、寺田、美月,甚至连网球社的顾问户仓都站在外面,吓得我魂不守舍。
大家都想杀掉我。
要是我在网路上看漫画被发现了,就会被杀。要是森口的话,八成可以立刻逮到我在哪里上网吧!要是寺田在客厅装了窃听器该怎么办!森口绝对不会原谅一面说“好吃”一面吃饭的我。
我被监视了。
什么事也不能做。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茫然望着墙壁。白色的墙壁上映出那次事件的影像。虽然想别开视线,但好像有人不允许。
这一定是森口的怨恨作祟。
整天望着墙壁的生活。星期几、现在几点都搞不清楚。吃东西也都没有味道。虽然害怕死亡,却没有活着的感觉。
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镜中看见很久不见的自己。不忍卒睹的肮脏样子。但这是“活着”的证明。头发在长长。指甲在长长。污垢堆积在皮肤表面。我还活着。眼泪流出来了。停不下来。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长头发跟长指甲,以及肮脏的样子,就是我活着的证明。遮住眼睛耳朵的头发也遮住了我的表情、替我抵挡了那些家伙,然后告诉我,我还活着。
生命的源头不是心脏,而是头发。
茫然望着黑色物体的少年。——复仇之后约四个月。
我从全身动弹不得般的睡眠中醒来,枕头旁边散落着黑色物体。
这是什么啊?……
我晃晃沉重的头,伸手拿起来看。黑色物体用手一搓就散开成丝状掉落。我恐惧地摸上自己的头,手直接碰到耳朵。
头发没了……。这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的命!我的命!我的命!
泥沼的底部开始溶解。我的身体慢慢沉下去。泥浆灌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好难受、好难受、无法呼吸。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谁来救我啊……。
我醒来的地方不是天堂。虽然到处一团糟,但的确是我的房间没错。我还活着。我还在呼吸。我的手脚都可以动。不,我真的还活着吗?
离开房间下楼,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里果然是我家。我进入浴室,盥洗台上方的镜子映出我的身影。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活着的证据还留着。
我从抽屉里拿出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用的电剃刀。直到上中学前头发都是妈妈帮我剃的。我按下开关,剃刀发出闷闷的嗡嗡声。我把剃刀轻轻抵在前额上。刀刃下一点的油腻头发落在脚边。在此同时我心中也消失了一点什么。原来如此。活着的证据就是死亡的恐惧。这样的话爬出泥沼的方法只有一个……。
这次我用力压下剃刀。静静的震动在我听来就像是生命从我身上流失的声音。
我把头发剃光,接着是剪指甲,然后淋浴把身上的污垢洗掉。我重复用肥皂跟浴巾擦洗,污垢像橡皮擦屑一样掉下来。活着的证据从排水沟流掉了。
我怎么还没死呢?
活着的证据全部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我还在呼吸。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月以前看过的影片。
啊,原来如此。我变成僵尸了。杀也杀不死的僵尸。而且我的血还是生物兵器。这样的话把镇上的人都变成僵尸的话,一定很好玩。
我用手一个一个摸便利商店架子上陈列的商品。我的手碰到的地方都染上了鲜红的血。
血、血、血、鲜红的血……
我本来毫无感觉的,望着伤口的时候突然开始感到悸痛。我随手用店里卖的绷带把手包起来。
来接我的是妈妈。妈妈对便利商店的店长和店员不停低头道歉,然后把沾到我的血的商品全买下了。
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西下,但阳光还是强烈得刺眼。我眯起眼睛,一面走一面擦拭脸上的汗水。我觉得死亡的恐惧跟活着的证明都不重要了。卷着绷带的手又痒又痛,肚子也饿了。
真的、真的、好累……。
我瞥向旁边的妈妈。她没有化妆,衣服也跟昨天一样。家长参观日的时候妈妈很在意自己老了,我根本一点都不觉得。妈妈比谁都漂亮。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没化妆。她两手分别提着两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没办法擦拭鼻尖的汗。我死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误会妈妈了。我以为她不会接受不符合她理想的孩子。但是妈妈连变成僵尸的我都接受了。
跟她说实话吧。然后让她带我去警察局。要是妈妈等我的话,就算处罚有点难受我一定都能忍耐。变成杀人凶手的我只要有妈妈在,一定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但要是被抛弃了怎么办呢?我还是有点不安。
骗——人。
要是情况不妙,我希望能这样说了就跑。所以我打算就以僵尸的样子跟妈妈坦白自己犯的罪行。
我跟妈妈说被森口报复之事的时候,有了重大发现。
到底有没有感染其实还不知道啊!就算感染了,什么时候会发病也不知道啊!我到底一直在怕什么呢?
泥沼的水渐渐清澈起来了。
我沉浸在解放感中,告诉妈妈我故意杀了森口的女儿。那天在游泳池畔感觉到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妈妈听到我的告白,显得相当震惊,没有说:“我们去警察局吧。”但是她也没有排斥我。那一点点的不安也消失了,我好高兴。
“小孩醒了你还把她丢进去,是因为很害怕吧?”
妈妈反复问我。“不是那样的。”我在心中回答。几乎是妈妈理想的那个家伙做失败的事我成功了。这点我果然还是说不出。
我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用撒娇的语气不停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要去警察局了。
那些家伙又来了。寺田跟美月。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反正怎样都无所谓。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
寺田在家门外热切地大叫。我在窗边坐下,心想今天就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吧。
“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
他说什么?渡边有去上学?一直都有去?也没被杀?
“……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
这表示虽然有被欺负,但是已经解决了?
寺田之后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渡边在游泳池旁说的话。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那家伙一定打心底轻蔑我成了家里蹲,在嘲笑我。
我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缩在床上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这股怒气。原来害怕死亡躲在家里的只有我。我会碰到这种事分明是渡边的错。他都有去上学。我心中充满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就算妈妈不跟我去,明天我也要去警察局,全部说个清楚。渡边的刑罚可能会比我轻,但要是知道那个小孩是我蓄意杀的,他一定会后悔万分。我想看他的表情。我想嘲笑他。
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是妈妈。或许她会说:“明天去警察局吧。”我高兴地从房间出来,在楼梯前等妈妈。但是……
上楼来的妈妈手里握着菜刀。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不去警察局吗?”
“不去。小直,就算去了也没法重新开始了。小直已经不是以前善良的小直了。”
妈妈流着眼泪说。
“要杀我吗?”
“跟妈妈一起去外公外婆那里吧。”
“你虽然这么说,但是只要杀我吧?”
“怎么可能!”
妈妈抱住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比妈妈高了。跟妈妈一起的话死也无所谓。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安详。
妈妈、妈妈、唯一了解我的人……。
“小直是妈妈的宝贝……。小直,对不起。你变成这样都是妈妈的错。我没有好好教育你,对不起。我失败了,对不起。”
失败了对不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