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快天亮才回家。
*
针对修哉的恶作剧停止了,最高兴的是维特。修哉在教室常常露出笑脸,期末考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二班本来理所当然会推祐介参选,然而最近也有推荐修哉的声音。维特对教室里压抑的沉静气氛毫无所觉,自顾自在那里得意。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称赞修哉,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眨眼。
不是对我眨眼,我却觉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对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小直的事。这样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开始要怎么办呢?以后的出路变更之类的,就快到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悠子老师对于做不到的事坦诚“做不到”,会有怎样的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不算,我觉得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维特应该抛开自尊,坦诚自己没办法让小直来上学。
要不然也该跟别的老师讨论。比方说是否该建议他转学?
因为小直不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上。
*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跟维特一如往常前往那个小直家。到的时候大约六点。太阳还很大,站在大门口满身是汗。
这天我给小直写了一封信。测试牛奶纸盒的结果只告诉修哉感觉有点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结果,完全没说:“来学校吧!”之类的话。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能让小直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影印笔记的纸袋跟卷成礼物一样的色纸递给小直的妈妈。我吃了一惊,原来色纸还没给啊。不,要是一直忘记给就好了。
家里可能开着冷气,小直的妈妈在这大热天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脸。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急急想把信递进去。但这时候维特突然用脚堵住门,朝室内大喊。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我对大家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我非常用心地劝说。……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直树,跟我说你的苦恼好不好嘛。我会全心全意接受的。我一定会替你解决。希望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一定要到学校来喔。我等你。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怒。之前不是闪烁其词说不是欺负是忌妒吗?怎么事情解决之后就变成欺负了?从外面看上去,二楼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兴奋了,两眼发光不知再看哪里。他对愕然的伯母深深一鞠躬后关上门。维特对听见大小声探头出来的附近邻居也微笑鞠躬,然后转向我。
——美蛋,谢谢你一直陪我来。
话虽是对着我说,但不知怎地好像是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独角戏。
而我只是从第一幕就开始看的观众而已。之所以带我一起来是要我做维特热心家庭访问的证人。我把没能交给小直的信在裙子口袋里捏成一团。
当天晚上,小直把伯母杀了。
*
学期结业式缩短了,下午召开临时教师家长会。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跟本校学生有关的案子。目前详细的状况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小直的事情校长只这么对学生说明。但是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教室里大家对小直议论纷纷,好像想知道详情。分明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气氛却浮躁得很诡异。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案子或者是小直。虽然他一副有话想说的脸,但大概是校方要他不要多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被强制离校,只有我被告知要留下来。我在小直犯案之前几小时才去过他们家,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修哉给了独自留在教室里的我一个“护身符”。等了一会儿,维特来了。
——美蛋不用担心。不管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坚决的语气这么说。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直直望入维特眼中。
——老师,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具一样的东西。
确定维特把我拿出的“护身符”好好系在手腕上之后,我问他: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小直吗?还是老师的自我满足?
——你在胡说什么。美蛋不是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难道不明白吗?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担心直树才去家庭访问的啊。
哔哔哔哔哔哔……响起的电子音像是苦笑。维特讶异地望着发光的表面问:
——这是什么啊?
——请不要介意……。这是最后审判终了的信号而已。
我被维特带到校长室。校长、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还有两个警察都在里面。我跟维特并排坐下,没有人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我说跟小直有关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好。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跟良辉老师一起到小直家去送影印笔记。接待我们的一直都是小直的妈妈,小直从来没有露过面。伯母一开始好像欢迎我们,但渐渐就露出为难的样子。伯母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的衣服,虽然有化妆遮掩,但脸上曾经有过淤血。我怀疑小直是不是对妈妈暴力相向。因为我们老是去,伯母一定跟小直说要他来上学吧。
就算伯母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庭访问本身就增加了小直的压力。小直不是动不动就会出手打人的男生,但他慢慢被逼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发泄吧。所以无论小直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伯母就成了代罪羔羊了。小直的个性有点软弱。但只要是跟小直有接触的老师应该都会知道。不知道的一定只有全部打算自己解决的良辉老师而已。我们越去他家,小直就越苦闷,只好反复拿伯母出气。我跟良辉老师建议说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没听我的意见。不仅这样,案子发生的当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的声音劝说小直。这样小直根本就给人看了笑话。小直不想到学校来,至少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但是良辉老师连小直唯一安心的场所都要剥夺。
把小直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只从学生身上看见自己的形象然后自我陶醉。要是老师不这么想表现愚蠢的自我,这种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
悠子老师,这就是本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看到维特么?要是他不动如山继续要当老师的话,我也有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那是打算哪天厌世了自我了断用的。但是用别人来试验看看药品的效果如何或许也不错。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到手,但趁现在学校忙着应付家长或许正是机会。要是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起疑地借我。
要让维特吃下毒药很简单。二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人。就算被别人喝到了我也无所谓。老师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维特。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小直。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蛋,只有小直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蠢女生为了自我安慰,给班上最会念书的我取了美蛋这种绰号。
美月大笨蛋,简称美蛋。
小直可能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习惯了叫我美月也说不定。但是喜欢他的理由只要这样就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小直是站在我这边的。
小直的二姐告诉我,她问小直:“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老师现在对自己直接制裁两个少年的决定有什么想法呢?
第三章 慈爱者
*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原本是预定盂兰节回家的,但在那之前稍早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遭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遭人杀害的话,我是被害者的亲属,把憎恨的心情对着犯人发泄就好。弟弟是杀人犯的话,那我是加害者的亲属,就算被舆论责难,也不得不好好思索跟被害者谢罪以及让弟弟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事。
但同时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算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但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夜之间集中在我家的目光既非同情也非憎恶……而是好奇。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看见电视新闻报导的感想也不过就是“啊,又来了”而已。虽然如此,“弑亲”的案件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注意,我想是因为大家都对窥探别人家扭曲的隐私有兴趣的缘故。
扭曲的爱情、扭曲的管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信赖关系。案子发生的时候心想:“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解开表象一定能找到扭曲的地方,结论是案子因为必然会发生所以发生了。
或许有人一面看新闻一面不安地心想:“我家没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那一直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下村家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凡”。但是“弑亲”却在我家发生了。那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今年新年的时候。
一月一日我跟爸妈和弟弟四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闲闲地看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告诉他校庆的时候有搞笑艺人来表演。
住在邻镇新婚的大姐夫妇初二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大幅提升,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型电脑。我跟以前一样抱怨:“只有小直最幸福了啦。”于是爸妈买了一个小手提包给我。
平凡家庭每年相同的平凡新年。我一一回想每句话、每个动作,想找寻是否有什么征兆,但完全想不出来。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扭曲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道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凶手好像是拿菜刀刺了之后把她推下楼梯。我难以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母亲的死。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弟弟犯下的罪行。要是搞不清楚的话,留下来的父亲、姐姐,跟我自己,无法重新开始生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得知我家的扭曲是什么。而且还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上国中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但是最近不去上学家里蹲也并不稀奇。
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远离老家的我、出嫁住在邻镇的大姐就不说了,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就算通勤时间要将近两小时,常常得加班;但有儿子四个月不去上学都没察觉的父亲么?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的原因可能是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意外。分明家里天翻地覆了,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亲却好像是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班导师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偶然在现场,却没法救那孩子。导师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导师虽然辞职了,弟弟仍旧很介意所以不去上学了。
发生了这种事,个性软弱的弟弟承受不住吧。他在家每天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母亲既然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弟弟了。但是我还没能跟弟弟直接会面。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买了日记本送我。
“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随时都可以来找妈妈,但要是没这心情的话,就把日记当成最信赖的人倾吐吧。人脑虽然可以努力什么都试图记住,但写下来就可以安心忘记了。脑子里只要记得愉快的事,伤心事写了忘掉就好。”
这是母亲中学的恩师在她因为生病和意外接连失去双亲之后,送她日记本时告诉她的。
我找出了母亲的日记。
三月十×日
直树的导师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