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不是天生怕火的吗?但从格林这么痴迷的状态看来,似乎某些惧怕也并非生来就有的,没有认识就没有恐惧。如同格林第一次对水面没有认识就大胆“走”上去一样。自然界中的野兽或许见识过夺取无数生命的森林大火,因此畏之甚深,并且通过他们的语言和教育把这种畏惧感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让那些没有经历过火的野兽也对火敬而远之。
然而格林的身世特殊,没有人能言传于他,那就只能身教了。想起格林第一天来草原就纵身往滚烫的肉锅里跳的情景,我狠下心让扎西夹一块炭火出来,让格林体会一下,他只有真真切切被烫到过一次才能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他。
扎西小心地从火堆中钩出一块小炭火,夹起来看看还是觉得太大了,翻来找去终于刨出一个烟头大小的小炭渣,夹起来小心地放到格林跟前半米处。格林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眼前从“太阳碎片”中找出来的晶亮的小光点对他而言就像星星般璀璨夺目。格林挣脱我,一扑而上!“哧”,一瞬间格林被烧麻了,这一直诱惑着他的光亮凶狠地抓住了他的舌头。格林惊叫着甩出嘴里的炭渣却甩不掉那揪心的疼痛,这是在他最敏感的部位遭遇最特殊的痛。格林受惊的心狂跳不已,巨大的惊恐令他的好奇心彻底消失了。
水,格林本能地找水!他一头扎进我身后的大碗里,那水有种酸甜的异味,但管他呢,狼从不讲究品味,只要那冰凉的水能减轻舌头的灼热感,他就用炙烫的舌头一遍一遍卷起水来狂吞猛咽!几十秒不到两个大碗里的水都被他舔光了。然而这是他今天犯下的第二个错误——那是我们的青稞酒。
我和扎西面面相觑,静待下文……
两个酒味十足的饱嗝之后,格林的眼神渐渐对不住焦了。本来就大得不协调的脑袋此刻更变得异常沉重,几乎要把小身体坠翻。狼眼睛里开始现出几条血丝,如果不是一脸的狼毛掩盖,他此刻一定已经满脸通红了。格林的舌头一直挂到胸口,清淋淋的口水牵着细线往下滴,胸毛湿了一大片。格林咧开嘴憨痴痴地笑着,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这家伙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左边横着走三步,又倒向右边横着走两步,猫步和螃蟹步交替,他似乎也努力想站正走直线,可四条腿就像水母的触须一样软绵绵的不听使唤。终于,他一个趔趄倒进我怀里,醉眼迷离地望着我一个劲儿地傻笑,然后就没什么大动静了。
“醉了好,不知道疼了。”扎西乐坏了,“我们恐怕是第一个看见狼喝醉酒的人。”
傻狼,I服了U!我托起格林挂在胸口的麻木舌头,抖了些消炎药粉在舌尖烫伤的地方。
第二天酒醒过后格林又是一条好汉,自己用门齿把舌头上烫起的泡泡刮破,舔了几天工夫就好了,只是他从此再不敢接近那鬼惑的火光。吃一堑长一智,所有的动物包括人都是在好奇中成长并探寻这个世界的。格林从小没少吃过好奇的亏:被画室的马蜂蜇,掉进小区的池塘,咬家里的电线,蹦楼顶的女儿墙,招惹藏獒,追撵狐狸,戏耍渡鸦,引来金雕,到这次玩火自伤又灌酒止烫……这小家伙还要经历多少的第一次才能长大呀?纪录片里说野外一半以上的小狼崽活不到来年。唉,好奇害死狼!
我在扎西的牧场扎下自己的野营帐篷住了下来,这和住在獒场的板房相比又是另一种感觉。扎西把看家狗严格管理起来,格林则和我形影不离,晚上也蜷缩在我脚边睡觉。格林到了开阔的草原,山风一吹体味顿时淡了,有时我枕着他睡觉都闻不到什么味道。他除了自己舔毛洗澡,还喜欢迎风站立抖擞狼毛做一番风浴。
这天清晨,我拉开自己小帐篷的拉链门,格林率先钻了出去,激动得在草地上蹦跳着,小狼天性见面熟,他围着扎西和他正在上鞍子的马转圈,俨然和扎西已成了老熟人。我钻出帐篷一看,草地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所有的草茎和灌木上都凝结了一指粗的霜花,像一夜之间绽放了漫山遍野的白珊瑚,毛茸茸的霜花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我索性抓了一大把霜擦手、洗脸。霜露冰凉,沁人心脾。扎西隔着老远喊:“帐篷里有热水!”我拿出毛巾牙刷,这才发现我的小野营帐篷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一层毛毡,还牵了绳子固定在地钉上。
扎西抱着格林走了过来:“阿妈昨天晚上给你搭的,这几天晚上下霜了冷得很,你的帐篷太薄,霜一下就冻僵了。”
我心里暖暖的:“阿妈真好。”我洗漱完,喝了早上现挤的牦牛奶。阿妈倚在帐篷前一脸慈祥地瞅着我,又拽起我的藏袍看了看,笑着说:“城里买的藏袍好看是好看,但是在牧区不管用,太薄!天要冷了,阿妈给你一件厚的吧。”我又惊又喜连声感激阿妈。扎西的妻子是个勤劳的女人,每天起早贪黑地挤奶,放牧,打酥油茶。辛苦的传统生活让她的腰背微驼,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总是羞涩地不说话,大约是语言不通吧。
在扎西牧场的日子里除了陪格林四处游走之外,我总是乐于参与和体验扎西一家的家务劳动:挤牛奶、打酥油、做酸奶、炒青稞、磨青稞面……最喜欢忙完一切后,喝着酥油茶和扎西一家聊天,把我对草原人好奇的问题一股脑问个够:“扎西,牛耳上穿红绳是啥意思?”
“那是放生的标记,就是把本来要杀的牛羊放生,这是藏族的习俗,每年有很多人都会到郎木寺转经朝佛之后放生动物。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放一两只牛羊,条件好的能放一群呢。红绳就是被放生的标志,凡系着红绳的放生动物任何人不准宰杀,直到老死。藏族人都知道。”
原来如此,我点头喝了口茶。扎西八岁的小儿子次仁趴在我身边逗着格林。格林最容易和孩子们玩到一块儿去。扎西的妻子坐在一旁搅拌着碗里的酥油茶,笑吟吟地听我们聊天。不知道我们的汉语她是否能听懂。
听着扎西的话,我心里忽而冒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感:“扎西,你教我说这句藏语‘他是寺院放生的’。”
扎西教了几遍,我反复念记着,扎西好奇道:“你学这句做什么?”我抚摸着格林,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没回答,转而追问道:“扎西,你们不讨厌狼吗?狼毕竟会吃羊的啊。”其实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牧民和狼之间水火不容,而今,我居然能带着一只小狼住进一个牧民的家里,而且还有羊群相伴,这感觉不真实得让我现在都像在做梦一样。他们为什么就能接受狼呢?
扎西还没回答,次仁一面给格林挠痒痒一面咯咯笑着说:“这只是一只小狼嘛,怕啥?而且羊倌是管羊的,狼是管羊倌的,只要你做好分内的事,狼就不会来找你麻烦。”
我心一颤,八岁的孩子竟说出这富有草原哲理的话,让我这个城里人大为吃惊。
扎西抱出一罐青稞酒笑着说:“你别奇怪,那是他爷爷教他的,其实从前草原牧民对狼多少都有点敬畏,只是现在已经很难看到狼了,小孩儿家没领教过狼,所以也怕不起来。”
“那你领教过狼吗?”
“当然,我小的时候这里的狼还多得很呢。”扎西打开酒罐,看我立刻竖起耳朵向他跟前凑过来的样子,笑着讲道,“听我阿爸讲,我家从前有只母狗,特别聪明健壮,远近的牧民们都想要她下的狗崽儿。有一年,那母狗终于生了头窝小狗崽,但是头窝崽子下得少,还没等断奶,牧民们就争着把狗崽给抱走了。这母狗胀着奶头跑出家去到处找她的狗崽,叫得凄凄惨惨。阿爸没管她,心想过几天就好了。没几天,我阿爸突然发现这只母狗在领地狗群里分吃的,身边还跟着一匹大公狼,不停地绕着母狗转圈。阿爸赶跑了公狼,母狗竟也跟着狼跑了。第二天母狗回家,奶头瘪了,肚子上面全是抓痕和牙印。阿爸恨这母狗跟狼混在一起,把母狗打了一顿,拿链子拴在羊圈外面。当天晚上,阿爸发现那公狼偷跑进牧场咬母狗的铁链子,阿爸抄家伙把狼吓跑,把母狗也关进了屋子。事情还不算完,第二天傍晚,那公狼硬是带了一群狼来抢母狗,一些狼跟看家狗死掐,一些狼在墙根儿下面可着劲儿地刨洞。早些年的土房子禁不起狼刨,狼在外面吼,母狗在屋里叫,人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狼啊,谁都不敢出去,在屋里敲盆子吆喝也吓不走狼群,亏得那时家里还有一杆老猎枪,阿爸开枪打死了一匹狼,狼群才散了。想不到刚入夜,狼群又摸进牧场里咬羊,刨墙根儿。开枪也吓不走了!一家人又恨又怕不得安宁。那时通讯落后,没法求救,阿爸看那只母狗也在屋里上蹿下跳撞窗户,心想这母狗肯定养不家养不家:在家里养不下去,怎么养都不贴家了的动物。了,既然狼群是冲着这只母狗来的,一只母狗换一张狼皮也值了。就开窗放了母狗,狼群得到母狗以后二话不说就撤退了。”
我托着下巴,听得有点迷糊:“狼群为啥拼命抢一只狗呢?”随即眼珠一转,笑得甜蜜又陶醉,“难道公狼爱上这母狗了吗?”
“女人啊,尽想浪漫的!”扎西嘿嘿一笑指着我面前的酒碗说,“尝尝我自己酿的青稞酒。”
“我的天啊,”我急道,“你倒是快点讲啊!”
我越急,扎西笑得越得意,吊足了我的胃口才终于揭秘:“听我阿爸说,那阵子山那边打狼灭狼,有人打死了一匹吊着奶子的母狼,等他们搜到狼窝时,一窝狼崽子已经被狼群叼走了,算算日子正是那些狼来抢母狗的时候,那狗日的公狼居然把我家的母狗劫去当奶妈了!”扎西讲完,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那……那后来没人找狼群报仇吗?”
“有什么仇啊,狼不也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吗?阿爸本来就不赞成对狼赶尽杀绝。正好那年我出生了,阿爸抱着我心肠就特别软,说那公狼肯为崽子拼命,也不愧是一个好狼爸。而且从那以后,狼群再也没来叼过我家的羊,给了一个狗奶妈,狼没有忘恩负义。所以我阿爸老念叨着狼不犯我,我不犯狼……凡事都给草原上的动物留条活路。”扎西瞅瞅跟格林玩得正起劲的小次仁,轻轻摇了摇头,“可惜啊,到我儿子这一辈已经看不见野狼了。”扎西干笑了两声,捧起酒碗和我碰了碰:“干!”
我一饮而尽,微酸的美酒散发着一股属于青涩植物的香味,刹那间向我舒展了整个草原夏季的芬芳。厚重、浓烈、微苦、回甘……仿佛是草原传统生活的真实写照。扎西的狼故事和他的青稞酒一样令人畅快而又心生酸楚。
几天后,我骑马跟着小次仁一起去放牧,格林边溜达边和鼠兔兜圈子。
次仁有我陪他放牧很是高兴,呱呱不停地说着话:“我爷爷说,以前这里是没有栅栏的,现在人多了,牛羊也多了,大家的牧场都连在一起,只能围起来了。”次仁勒马慢慢走着,手里的乌朵乌朵:藏族牧民驱赶牛羊所用的投石绳。用羊毛线编制,分为三段,中间为枣核形,一端顶部有套环,另一端末为鞭梢。使用时,将石子放在中间枣核形织物中,右手中指抠住套环,抓住鞭梢,逆时针方向抡甩几圈,瞄准领头羊的角后放松鞭梢,抛出石子可达百米以上,以管理羊群。扬得呜儿呜儿直响。牧民的孩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生来一种不需掩饰的洒脱气质,懂事很早,七八岁就能帮家人骑马放牧,和城里骑着摇摇马扔着玩具还娇滴滴跟父母使横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里的栅栏坏了哦?”我注意到围栏的一处豁口。
“不是坏的,爷爷让弄开的,四边都留着洞的。”次仁说,“这是给那些过路的野生动物一条生路。”看来爷爷的话对次仁影响颇深,当听说次仁的爷爷去年已经去世,我心里有些淡淡的伤感。
次仁一路讲着很多牧场上的故事。只是当我问起牧场上的一条沟槽的由来时,次仁笑着不好意思说。我更好奇了,仔细琢磨那条长长的沟槽,宽度不到三尺,深两尺有余,笔直地横穿过牧场,有二三十米长,显然是人挖的。但让我奇怪的是这条单独的沟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不是修房子的地基,也不是用来引水的,费这么大工夫挖这条沟槽干什么用呢?我一个劲儿追问次仁:“这条沟也是爷爷让挖的吗?”
“不是,那是阿爸的点子。”小次仁雪白的牙齿笑起来特别明显,这才边笑边给我讲了这个沟槽的由来——那是扎西三年前挖的,为了锻炼牧场上的羊。因为扎西一直觉得这么多年来,羊的体质越来越弱,冻死的病死的一年比一年多,羊肉也不好吃了。于是扎西就在这两个草场之间挖了一条沟槽,羊想吃对面的草就得“跳槽”,跳过槽的是好羊,跳不过的是差羊,这对羊是个锻炼也是个筛选,好羊就能吃到更多的牧草。这看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气的是那些羊并不合作,宁愿只吃这边的赖草也懒得去跳槽,因为对羊来说那条沟槽说宽不宽说窄不窄,跳过去必须费点力气,如果跳不过去掉在沟中间还得费半天劲儿爬上来,羊可不乐意。扎西只好每次赶羊跳槽,开始几次羊被驱赶着还去奋力跳一跳,后来干脆也不跳了,反正被人赶上了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有些羊看见人追上来,索性往地上一趴,赶就赶呗,反正我不跳,难道你还能把我扛过去?扎西没办法,又重新在羊圈门口挖了一条沟槽,心想着羊总得出圈吧,出圈就必须跳过去。哪知道仍旧有很多的羊懒得跳出去,待在羊圈里饿得直叫唤。扎西的妻子怕羊饿坏了,抱来饲料和干草喂羊。羊也是很聪明的动物,这么一来二去很快就明白了即使待在羊圈里不出去也饿不死,越来越多的羊学“聪明”了,坚决不出圈,吃喝拉撒都在圈里,甚至有些羊因为长期卧圈,得了腐蹄病。羊圈门口的那道深沟反而给人制造了麻烦,于是扎西就把圈门口那道沟给填平了,而牧场上的这道沟太长,填起来太费事儿,也就任它摆在那儿了。
原来这条沟是羊群的健身设施啊。听了次仁的解释,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东西——曾经在朋友家里看见过的“狗跑步机”,那是给城市里养尊处优的狗狗们锻炼身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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