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林小时候开始,他的粪便就像搓成条的泥丸子,黑黝黝的。那时候我一直在观测小格林的身体状况,对他拉黑色粪便的问题我和亦风就琢磨了很久,传说中的狼粪不是灰白色的吗?为此,我还专门翻看了《狼图腾》中对小狼粪的描述,书里描写狼洞前的新鲜小狼粪是“筷子般粗细,约两厘米长短,乌黑油亮,像中药蜜丸搓成的小药条”。我对照了一下,是那么回事。我想既然原生小野狼粪也是黑色,那么格林应该算正常的,或许要等长大以后才会拉灰白色的粪吧。小格林一直健康活泼,我也就没在这问题上太较真。
后来格林长大了许多,但是粪便却仍旧不是灰白,而是和藏獒一样的金黄色或者黑褐色。我原以为这是狼粪太新鲜的缘故,要等风干以后才会呈现出灰白色来。于是,我连续收集格林的狼粪,分时间顺序摆放在前院的墙头上风干,每天都去看颜色。可是等了一个多星期,所有的粪便都风干,却仍旧是呈咖啡色或者黑棕色。
是不是白天干了的狼粪又被夜露打湿了?我不甘心,用火钳夹了一块最早捡的狼粪拿到火炉边烘烤,烤得绝不可能再有一丝水分,但狼粪仍旧不泛白。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狼制造”啊。为此我一直很困惑。格林倒是对我成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收集粪便的奇怪嗜好感到很新奇。有时候他制造完了看我没注意,他就站在大便旁边冲我“嗷”地一声叫,俨然在吆喝:“喂,收粪的,还不快来捡?”
我对搜集来的狼粪颜色、气味、大小、形状、分量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发给成都的亦风,让他帮我咨询动物医院的兽医朋友,看这些“产品”都正不正常。兽医大笑着称这记录为《屎记》,又让亦风带话说:你就别操心太多了!
尽管大家都觉得没必要较劲,可我就是觉得想不通,为啥我的狼拉不出“狼粪”?
现在,格林又这么奇怪地磨屁股,到底是为啥?我真的“杞人忧粪”了吗?
大伙儿吃完糌粑,老肖又喝够了酥油茶,这才抹抹嘴招呼我:“把你那狼带出来吧。”
我打开门,把格林放到前场,蹲下来抱住狼头安慰着,让他别动。老肖弯下腰,左手握住格林的尾根部翻起来。格林肛门周围都红肿了,甚至有血流出。老肖掏出一张纸巾直接贴住格林后部,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住挤压,挤出一些淡黄色牙膏状的东西,奇臭无比且带有刺激性气味。老肖替格林擦干净,抹了点清凉消炎的药膏。格林摇摇尾巴,表情舒坦多了。
“好了。”老肖站起来说。我捂着鼻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老肖呵呵一笑,让我帮他舀上一瓢水洗手,边洗边说:“是气味腺的分泌物,排不出来就会堵塞、发炎。狗有时也会这样,但像格林这么严重的还很少。”
我刨根问底:“为什么会排不出来呢?”是啊,狗发炎了,人可以替他清理,可野外的狼如果也像这样发炎流血了,谁替他们挤压擦药啊。
“大多数狗不需要清理,自己就能排出来的,关键看他吃的东西适不适合他。”
“格林每天吃的东西都很好啊,又营养又全面。”
“太精细了不一定就真的合适,他是一匹狼,却每天吃狗粮,能合适吗?”
我恍惚悟到点什么,老肖进城的时候托他扛了半只羊回来,特别嘱咐一定不能扒皮。我每天连毛带骨砍下一大块给格林,有意让他茹毛饮血。两天后格林果然不再“溜滑梯”了。四五天后,格林竟然拉出了标准的灰白色的粪,风干后轻飘飘的,掰开来看时,羊骨渣消化得只剩骨灰,羊毛像被强力榨干并且脱脂一样纠结成死死的一团,风一吹就断成碎节。
我这时才深切体会到每种动物的肌体构造都有它的道理。拿肠胃而言,狼的肠胃天生就是消化骨肉皮毛的,而且就连气味腺也绝对与这种食性配套。气味腺在狼的肛门两侧,它分泌出有刺激性的气味腺液,这是狼的“液体身份证”,每个狼家族都有其独特的味道。狼与狼之间见面,会互相闻对方的屁股进行分辨,嗅的就是这身份证。随着狼每次排便或者在标志物上蹭擦的时候,这种味道就会标识出这只狼的领地范围,它可以让两公里外的狼都能辨别出来。
狼嚼骨吞肉咽皮毛,拉出来的狼粪必定是结实的毛团和干燥的骨粉,这样粗质的粪便有足够的压力压出狼的气味腺液。然而格林长期吃狗粮和精选的牛肉,强力的消化液无用武之地,绵软的粪便也趋向狗化,带不出狼性身份了。狗和狼同宗同祖,也有这种液体身份证,但是被人驯养千百年以后,大多数狗的肠胃已经弱化,早已适应了狗粮饭食的生活,气味腺也退化了,粪便不需要多费力就可以压出“身份证”来。虽然人很难辨认,但这种软弱的狗性身份证和强硬的狼性身份证在他们灵敏的鼻子里肯定有着天壤之别。
格林身体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标志着他野性难泯。从那以后我尽量让格林猎食和食腐,我也一直收集他的粪便观测健康状况。甚至在狼山领地扎营时发现的所有野狼粪也成了我收集的一部分,谁知天长日久积少成多竟然有了一大袋干燥狼粪。最后离开獒场时都舍不得扔掉。
此刻,亦风陪我行至河湾那头,从车上取出那袋狼粪。看着亦风已经被我震惊坏了的样子,我颇有成就感。
回观测点的路上,我一想到马上要在山头点燃狼烟,就兴奋得脸放红光。亦风像个大哥哥一样陪在我身边,虽然明知道我很多时候爱瞎折腾,但他也由着我,很少批评我不干正事什么的,用他的话来说:这世上本来就没多少正事,只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如果你对想做的事认真了,那就是正事了。
看我像娃娃一样兴致勃勃的样子,亦风乐呵呵地:“你别怪我扫你兴啊,狼粪是烧不出什么烟的,这点《狼图腾》里的陈阵早就试过了。”
“这我知道,但没有亲自验证过的事情说服不了我。依我的看法陈阵才收集了多少狼粪啊?小半书包而已,我这可是三个多月的粪量啊!再加上狼山积攒的野狼粪,合起来十多斤都有,陈阵的根本没法比。也许他就是失败在量不够上。”眼看山头在望,我信心满满:“他有他的看法,我有我的道理——狼粪的成分是什么?骨粉和毛团!骨是含磷的,而磷本来就是很奇妙的东西,能自燃鬼火,既然狼粪中有含磷的成分,又有干毛团助燃,狼烟的说法怎么就没道理呢?”
亦风听了我的分析,有点心动了,走着走着又疑道:“磷的燃点低,夜晚才明显,如果仅用磷的燃烧来解释,为什么不叫狼火而叫狼烟呢?而且古书里说它是冲天的黑烟。”
“狼的消化道和胃液都特殊啊,不然凭什么《本草纲目》都会有记载?也许就像猫屎咖啡一样,磷经过狼肠胃的强酸化合后就会有烧出黑烟的奇妙效果!而最关键的还是磷的分量要足!”我拍了拍大口袋。亦风的好奇心完全被勾出来了,他赶紧跟上几步问:“那等会儿烧狼粪的活儿是……”
“当然是你干!”“唉,我就知道……”
观测点外几十米远的山头上,我监督着亦风把枯草柴薪堆架好,然后一把把掏出干狼粪放在柴堆上。惨白的狼粪里细密紧致的毛团紧裹着一把骨粉,看起来像龙须酥,又或者像一把把刚收获的蚕茧。有些狼粪落地就轻飘飘地在地上滚动,有些已经压成了粉碎毛渣,一掏出来就随风化白烟。袋底的狼粪更是天长日久压成了灰末。亦风掀开袋子张望了一下:“这些灰灰就不要了吧。”
“不行不行,那才是精华,磷就在骨灰里面。”
亦风索性把口袋底拎起来,把骨灰全倒在柴火堆上。柴火加狼粪像个大雪堆一样摆在面前,很有烽火气势。我和亦风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敢问有几个人能看到这么壮观的狼粪堆?我赶紧递给亦风一盒火柴,他便点燃一把干草,生起火来。
这堆火比昨晚纯粹的柴火难燃多了,特别是最后那些骨灰附着在柴草上,像干粉灭火的原理一样,相当阻燃。这些我想象中含磷的骨灰不但没有磷的易燃效果,甚至没有蓝光。
风吹走一些骨灰之后,亦风终于把柴堆引燃了。火苗在骨灰下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旺起来,最先燃烧的是那些粉碎的毛渣,挂着火星顺着火苗轻盈地往上飘,还挺漂亮。很快,一股蛋白质的焦煳味钻入了鼻孔,和火烧头发的味道一般无二,其中还混杂着有点刺鼻的狼臊味儿。估计是狼粪上的“液体身份证”被烘烤出的味道吧。
一缕缕黄白烟冒出来了。有门儿!我激动地拍着手:“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快拍下来!”
亦风“哦”了一声,顺手把火柴夹在腋下,开始调照相机,等待狼烟!
火堆中的狼粪燃起来很艰难,狼粪慢慢转成了黑炭状,死气沉沉地不着火。火堆开始还冒起一点黄白烟,后来干脆白烟都不冒了……亦风的手举酸了,我的脸烤烫了……当柴堆燃起熊熊烈焰的时候,狼粪也终于全部烧了起来。然而,没有冲天的黑烟冒出,只有一点点湿草燃烧的水汽白烟,夹杂着些许毛发燃烧的淡淡青烟和浅棕色烟雾,在烈焰的蒸腾下若有若无,升上两三米高就被山风吹散了。远不如农民焚烧秸秆的烟气,也不如熏制腊肉的柏枝烟,甚至不如农家炊烟。
火苗开始蹿到了一人高,站在火堆对面的人看起来都有了些朦胧意味。周围的野草烤干了,开始噼啪作响,大有入火的势头!我涌起一阵恐惧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这一大堆火要是在草场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越看越心惊肉跳,赶忙跑回屋里,把昨天亦风打回来的一桶水拎到火堆边,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我围着火堆不停地转圈,把火堆之外引燃的草统统踩灭扒开!像巫婆跳神一样不停地祈祷:火快烧完吧,狼烟快出来吧!
狼粪已经烧成了明火,像一块块红宝石忽闪忽闪,狼烟仍旧没有出现。火倒是越来越小,快要灭了。我拨出几块燃烧的狼粪,一离开火堆,狼粪很快就熄灭了,可见狼粪完全是被动燃烧。狼粪不但不易燃,而且大量的骨灰还阻燃!重要的军事报警选这玩意儿烧不是自找麻烦吗?按照亦风刚才老半天才点燃柴火的速度,一个个烽火台的传信下去,恐怕外敌散步都到京城了。
火堆快燃完了,我们翘首以盼的狼烟看来是没戏了。被风吹开的灰烬散落在周围地上,像结了一层白霜,草木灰落得我们一头都是,我失望地松了一口气。我和亦风已经被烘烤得满头大汗,甩甩头发拍拍肩上的草灰,开始脱外套。
突然间,“哧”的一声爆响,将灭的火堆中回光返照一般猛腾起一丛火焰,红中带蓝,蓝中带紫,像瞬间绽放的莲花,紧接着火堆上果然腾起一股黑烟!
“狼烟!狼烟!狼烟!”我咋咋呼呼地叫着猛拧亦风的胳膊。
狼烟转瞬即逝,升得也不高,但的确是明显的黑烟!
“看见没?看见没?!真的有狼烟,古人没瞎说!原来狼粪要烧完的时候才会冒烟!我就说嘛,狼粪总会有他的奇妙之处。”我一连串地喊着蹦着惊讶着,热血沸腾!
我又有点搞不懂了:“这烟也太少了吧?是不是狼粪不够?你说咱们要收集多少狼粪才能烧出黑山老妖那样的冲天大烟?可是,都要烧完了才冒烟不是贻误战机了吗?这是什么道理呢?”
亦风一直插不上话,这会儿终于开口了,他挤出一点笑容:“你兴奋完了吗?”
“嗯,完了。”
“烧出狼烟的事儿你还是忘了吧……”
“为啥?我还要写进《屎记》里呢。”
亦风指了指胳肢窝,尴尬地笑笑:“我刚才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火柴掉进去了……”
我一愣,定睛细看火柴灰,像当头一瓢冰水,浇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火堆吐出最后一点淡烟气,灭了。我用脚撩开灰烬,地面被我烧出一个叉状的大裂口,仿佛为我的实验结果评分了。
几个月的收集付之一炬却白高兴一场,为啥狼粪烧不出狼烟?十斤狼粪烧成了灰甚至不如最后一盒火柴的黑烟明显。火柴也是硫黄和磷的成分,这么多狼粪多少也有点磷吧?是不是我们的烧法不对呢?或者需要把狼粪中的磷提炼出来?不过,那要多少狼粪才能提炼出足够的磷呢?磷燃烧能冒黑烟吗?如果不能,还不如直接烧硫黄油脂之类更省事。又或者,狼粪的纠结毛团是否在燃烧烽火时是做吸附油脂之用呢?不过,与其去收集那么多狼粪来吸附油脂,为啥不直接牵一只绵羊来,剃下一身的羊毛那不比狼粪里那点可怜的毛发多得多吗?我和亦风讨论来讨论去,没一个理由站得住脚。
争论中,亦风听我说到古人云“狼粪烟直上,虽烈风吹之不斜”,他终于忍俊不禁:“我孤陋寡闻了,就算是火山喷发也只是烈风吹不散的浓烟,我从没见过什么烟能烈风吹不斜。你见过?况且古代上万个烽火台哪儿找那么多狼粪啊?”
被亦风这么一笑,我也不吭声了,有些“古人云”还真值得推敲一下。
唐代《烽式》规定,警烽的传递速度“一昼夜须行二千里”。假如以十里一个烽火台,两千里内二百个烽火台来算:一个烽火台仅用十斤狼粪,这次信息传递就需要两千斤狼粪。而一匹饱食终日的狼一天也最多两泡粪(拉稀除外),一泡粪不足三十克,一个星期的干粪量不足一斤,而且散落漫山遍野不易收集。我守着一匹狼,一个月的收集也仅仅三斤多,这还多亏格林通力合作几乎没落下一泡。如果要收集两千斤狼粪,至少需要六百六十六匹狼纪律严明保障有力,一个月的“爱国粪”全部充公上缴,才够一次烽火之用!征“军粪”比征“军粮”更要军需处长的命。而古时烽燧遍布全国,仅敦煌市境内已经发现古烽火台及残址一百三十多座,估计全国不下数万座烽火台,这么多的烽火台,除了有警时须施放烟火之外,无警亦须每日施放“平安火”。如此大量需求足以带动狼粪贸易,甚至引发全国最大的能源危机,进口狼粪势在必行!如果遇上战事频发的年代,恐怕把全中国的狼拉得荡气回肠也拉不够烽火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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