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是另一家牧民留着接春羔时用的,被严格地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而且中间隔着陡峭难爬的河床。牦牛是不敢贸然越过冰面的,如果在坚冰上摔一跤对沉重的牦牛而言,可能是致命的,东岸的牦牛也只能望河兴叹。
我和亦风是跟踪着一大片狼足迹来到这条大河西岸边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听到远远近近的狼嗥声,一大清早,我们就循着昨夜发出声音的方向到处巡查。终于在河滩边的雪面上发现了成群的狼足印,于是一路跟了过来,谁知足迹跟到这里分散绕了几个弯儿,竟然全都诡异地消失了。
跟了大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我们沮丧地坐在西岸边的一块小坡地上,啃着干粮发牢骚。
“你说他们昨晚嗥啥啊?这么多狼咋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拢拢衣领遮挡扑面而来的寒风。今天为了便于追踪,我特意穿着冲锋衣,这会儿停了下来便觉得冷飕飕的。亦风掏着衣服包,摸出半个油饼又掰开来分给我一半:“吃点儿吧,阿妈给的干粮也不多了,得省着点吃。”
我肚子正饿得慌,坐下抓了一坨干净雪就着油饼嚼起来:“兴许这拨儿是昨晚过路的狼,咱们早跟丢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是说回成都吗?”亦风问。我哽着油饼不吱声儿。
我们正啃着干粮,远远望见牛群西北角骚动起来,所有吃草的牛都抬起头来,向西北角望去。眨眼间骚动就变成了恐慌,牦牛群开始你推我搡,牛角相互碰撞,简直像是群魔乱舞。
突然,不知哪头牛跺蹄大声哞叫,几百头牦牛立刻狂奔起来,奔腾的牛蹄卷起漫天的沙尘和雪片,蹄声震惊四野。
我们被这惊雷般的声响震得一蹦,正啃着的油饼掉在雪地上。亦风张大了嘴巴:“什么情况?”
我一把拽过亦风胸口的望远镜一看:“狼!”
望远镜里,只见牛群乱作一团,小牛到处乱窜,母牛焦急唤子,公牛高声哞叫着组织结群。数匹大狼紧随其后,驱赶着牛群,沿河一路向南奔来!牛群聚成一片,像潮水一样涌动起来。中途又有多匹大狼从侧翼杀出,阻止企图越过河面的牛群。
虽然隔着冰河,我还是感觉到强烈的冲击力,望远镜里全是乱溅的泥雪和鼓瞪的牛眼,寒风中只听见牛群隆隆的蹄声、喘息声和嘶吼声。牦牛和狼正进行着一场千年未变的仪式,为生存而厮杀。牦牛群惊恐万状,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
没想到无意中让我们撞见狼群追猎,这是生平第一次。令我费解的是,奔跑中,明明已经有了几头脱队的牦牛,这是狼群挑寡的绝佳机会啊,狼群却根本不去围攻落单的牦牛。不单如此,还总有一匹狼绕过去把这些掉队牛驱赶归队,那友善的模样,俨然他根本不是狼,而是牧羊狗。牦牛群终于有机会把小牛犊护在了牛阵中央,牛群的奔跑速度也略微减缓,似乎开始的害怕劲儿已经平静一些了。这群笨狼坐失良机,只追不杀,开什么玩笑啊?
我任由亦风把望远镜抢去,有些失望,现在的狼群是大不如前,就这帮不敢进攻的草狼真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快看,那边还有狼!”亦风低喊着,指向河边草坡。
短促尖厉的野兽嘶叫,这就像个前兆,河岸的南面草坡中又蹿突出来数匹大狼,迎面突袭牛群右翼。奔跑中的牦牛群腹背受敌,向西是河,向东是山坡,狼群数量陡增,牛群陷入了无路可跑的新一轮慌乱中,他们别无选择,牛阵中的头牛们当机立断扭转方向,整群牦牛像回头潮一样向东面山坡上涌去!东面是一座四十度左右的向阳斜坡,斑驳的积雪残留在坡上。黑压压的牦牛群好像一股血肉与皮毛聚成的海啸,所有牦牛耸起牛肩胛,挺起牛角,奋蹄向陡坡埋头苦冲,只想捡回一条命。
几个狩猎小分队的狼群呈扇形从后面包抄上来,龇着尖利如锥的獠牙,扭动着灵活的身形,紧跟牛群的动向,在牛群周围忽左忽右地飞快跳窜,让牛群越发慌不择路,拼尽全力冲坡。牛群闷头猛爬,锐利的牛角像挺着刺刀催促前牛往上冲!
我看得瞠目结舌:这是狼群在打围啊!
眼看牦牛群已经冲过了半山腰。突然间,山梁上传出一声穿涧越谷的狼嗥,高亢振奋、摄人心魄的呼嗥声腾空而起,从高高的山梁上压顶而下,好似一只巨爪扑向这群瑟瑟发抖的待宰牲畜。长嗥声中,山梁上突现奇兵,眨眼间冒出了成群的大狼,朝着牛群龇牙大吼起来,仿佛将发起声势浩大的总攻!
这群狼不知是何时匿行潜踪埋伏在那里的。亦风拿着望远镜数狼,纷乱中根本数不过来。
狼群大声咆哮着,亮出獠牙利爪,飞扑下来,迎头冲向爬坡的牛群。
冲在最前面的两头牦牛紧急刹住,前蹄腾空,差点仰面后翻摔下坡去。刹那间,整个牦牛群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跑在前阵的牦牛慌忙掉头回跑,像一片惊涛陡然被狼群的大堤迎头一挡!泥泞湿滑的山坡,像个大滑梯,牛蹄没有抓地力,坡上面的牛根本刹不住车,很多回头牛直接就撞在了前冲牛的利角上。牦牛们被顶得高声惨叫,栽着跟斗往陡坡下滑跌,扬起一路的碎石泥沙。有的小牛犊怕得不行,拼命往大牦牛肚子底下躲,谁知沉重的牛身直接压倒在他们还没长硬朗的脖子上,有的小牛当场就没了声响。一头大公牛踩到一块摇摇欲坠的岩石,滑了下去,连后面那几头牦牛也跟着遭了殃。几头牛挣扎着想重新找回平衡,可坡面太陡了,加上湿滑的积雪,数头牦牛在斜坡上最后踢蹬了几下,像山体滑坡一般,一齐翻滚下来。
阵尾的牦牛被狼群驱赶着冲坡,断后的公牛甚至还倒退着往山上撤,混乱中根本看不见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山下的牛还在低头挺角,铆着牛劲儿往上冲,上面的肉山囫囵个儿地压下来,角度正好,砰咚闷响声中,滚下来的牛被戳着肩胛的、挑破肚子的,甚至被后面的牛角扎透了颈窝子的,还有的被牛角戳进了肋骨抽不出来,两头牛一起翻着跟头滚下山坡,像古代战争用的礌石,后面的牛躲闪不及被冲压了一路,小牛被挤死的、被踩伤的,一片烟尘雪泥中,只闻牛哭狼嗥。
亦风和我完全惊呆了,目睹这眼前上演的惨烈戏码,都忘了再拿起望远镜,镜头外的阵容远比镜头内震撼。天啊,这怎么跟纪录片里看见的完全不一样,我们所知的狼群都是惯于闷声不响发动突袭,而眼前的狼群却全然不同,虽然也是在突袭,但是更多的却是张牙舞爪地咆哮着造势,没有一匹狼真正下口咬,更没有一匹狼深入牛群当中大肆屠戮。或许人对狼的了解太少了。我突然感觉背脊发凉,虽然纪录片中都说狼群有了猎物就不会再攻击,可面对这么一大群狼,会不会顺便把我和亦风也捡了去?人若不了解狼,纪录片里说的靠谱吗?
想到这里,我一动不敢动,谁知道哪里还有狼军埋伏?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就在转头侧耳的一瞬间,我猛然听到咆哮的狼群中传出“花花”的吠叫声!我顿时心跳加速,狂跳的脉搏把激动的感觉往全身每个细胞泵去!多熟悉的“口音”!我赶紧抢过亦风的望远镜,望远镜绳子勒得亦风咝咝喊疼,我忙让他噤声:“听,格林!”
亦风一听果然又有几声“花花”。
亦风张嘴就喊:“格……”我一巴掌给他捂了回去,生怕惊扰了狼的狩猎,也生怕他这一叫,格林一分神,被牛蹄子跺上一脚就完蛋了。我拿着望远镜一个劲地搜寻,大片的牛群中到处都是狼在跳窜,哪里分得清谁是格林?
感觉有格林在,我就不害怕了,我和亦风对视一眼,竟然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奇妙错觉,觉得眼前是我们本家在围猎。有格林的维系,我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狼族一员,正在观摩大部队作战,热血沸腾!有一种送儿子去当兵的感觉,看着儿子在战场上拼杀既自豪又担心。
牦牛群如山崩泥石流般倾泻下来以后,伤的伤,残的残,哀牛遍野。
狼群不再追撵,他们绕开还在奋起反抗的牦牛。狼不需要再动手了,这一役,战果辉煌!我再也不敢对狼战妄下结论了。
然而,我们以为狼群该大快朵颐的时候了,狼们却碰碰鼻子擦擦肩,有的走山后,有的跑向西南角……打围的狼,竟然三五成群地撤了,一点都不留恋这些伤残死牛。我们一头雾水,辛苦半天不要战利品?这算打的什么围啊?!
牦牛们蹬着蹄子,挣扎着爬起来,丢下一大片伤兵,向安全地带转移。
远远传来了人声、马蹄声和犬吠……
“格林!”眼看狼群快撤了,亦风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西南角撤退的狼群中,一匹狼猛然回头,被亦风看个正着。“是他吗?”亦风急忙拿望远镜对焦。我死盯着“回头狼”,把不准。
另一匹大狼擦过“回头狼”的肩部,轻轻一撞,似乎在催促他,他们的小分队——另外的五只狼已经从容越过冰河撤退了。“回头狼”犹豫了一下,跟着大狼一起小跑着过了冰河,没入冬季草场。
牧民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
“快跑!”我一拉亦风,撒腿就追着“回头狼”的方向逃跑。仿佛我俩也是两匹掉队的狼,在奋力追撵我们的大部队。
然而我们最终没能追上这群狼。两人跑得头顶冒白烟,亦风气喘吁吁地问:“人来了,咱们跑什么呀?又不关咱们的事。”
我弓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捯着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是逃跑,但似乎那时那刻,我潜意识中更怕的是人,以至于忘记了对狼群的畏惧,又似乎只要有格林在,我就是那群狼的一分子,只要有格林在,那群狼铁定是我们的老相识。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狼,但是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如果那群牛伤亡惨重,而我们又在事发现场,会有什么结果,你能预料吗?”
亦风想了想,无言以对。
我和亦风疲惫地回到小屋,我几乎瘫软了,白天的画面像演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我抱着一线希望问亦风:“你看清格林了吗?”
亦风摇摇头。两人一脸的失落,想起白天遇到的狼群,脑子里更是一团糨糊。狼是不会打无谓之战的,可这群狼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啊?按狼理说今天绝不是个追猎的好天气,狼喜欢利用天时作战,例如下大雪刮大风对狼追猎而言就是绝佳的天气,笨重的牛在厚雪上迈不开步,狼便占尽了优势,利于围攻。像这种积雪很薄的时候,牦牛脚踏实地跑得风快,狼还有什么优势可言呢。
对这点亦风倒是有不同看法:“我不太了解狼的习惯,但是我觉得正是这种薄雪才利于牛奔跑冲坡,也正是这种湿滑的天气才会让牛群栽了这么大的跟斗。我看狼这次不仅用了天时而且占了地利。”
亦风拿纸笔画了当时的地形和狼群埋伏点,经他一分析,一场狡诈的打围战更加一目了然。这应该是好几个群体的狼集结在一起,看好雪薄湿滑的天气和斜坡环围的有利地势,分头驱赶吓唬牛群,只是摇旗呐喊就能制造自伤踩踏事件!如果比起杀伤力,狼牙远不如牛角,狼力也远不如牛劲,狼太善于观察猎物的弱点和优势,并把对方最大的优势和对方的弱点一嫁接,转化为自己的利器。以牛之角攻牛之肋,以牛之力压牛之身,牛群优势越大,对自身造成的杀伤力也越大,而狼群则坐收渔利。
两人分析完这番策略,不由得又惊诧又敬畏。这种缜密的战法安排,人都不一定想得到,而狼却用得得心应手,真是狼不厌诈。这种借力打力的“太极战法”,三十六计里估计也没这招。而这么复杂的战略,狼群之间又是怎么沟通默契的呀?狼还有多少我们所不了解的战术和智慧啊。
“狼还是老的辣!”我叹道,对这狼王的敬意油然而生。想起最初的时候,这狼王给我的印象还是在我的营地周围捡剩食,像丐帮帮主似的形影相吊,也没帮手,没想到冬季一聚集,竟然是这么出色的领导者。狼王既能委曲求全,独步荒野,又能指挥狼军团巧攻智取,不伤一兵一卒拿下越冬口粮,看来真正的领袖也并不是随时都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关键时刻才显示出他的王者之风!我们以为格林从小就够诡计多端了,相比狼王,格林还缺乏大智慧,得好好淬淬火!
想起格林,我们心里又一阵牵挂。我们听见的“花花”声是真的,还是幻觉?那回头的狼到底是不是格林?
“明天一早,我们再去冰面上对照一下爪印,顺便看看那群牛怎么样了,狼既然打了围,不可能不吃。”亦风说。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还是晚点去吧,我怕遇到人。”
“也好,明天咱们把对讲机带上,有什么事儿你也就不担心了。你把铁链也带上,万一有狗!”
第二天下午,我和亦风来到狼群围攻牦牛的山坡下,积雪已融化露出枯草,天空中,兀鹫盘旋低飞。几头大牦牛死在山脚下,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扎得像蜂窝,一头牦牛肋骨上还戳着一根折断的牛角。我和亦风心下凛然,可以想象牦牛滚摔下山的惨状。不远处,一只小牛犊的残骸躺在草地上,几只乌鸦还在残骸上寻找着肉渣,乌鸦看见我们走近,呼啦一下全飞走了。小牛犊的肉已被啃食干净,只剩下半张牛皮包裹着一段粗大的脊椎骨以及头颅和残缺的牛蹄。牛皮上留着很多狼牙洞,残骸周围的血爪印踩成怪异的狼圈,混杂着食肉猛禽的爪印和羽毛,杂乱得无法辨认。
若尔盖大草原上的生生死死每天都在上演,自然法则本就如此,哪一个生命不是在天敌的眼皮子下降生的呢?生物链中一物降一物,如果哪个物种已经没谁降得住了,那么这个物种就太可怕了。相信昨天那一战必将为牦牛群体的每个成员注入更多的胆气、力量和危机感。
亦风纳闷道:“为什么狼群把一头小牛啃得这么干净,其他死牛却一口不动啊?”
“大约是小牛肉嫩,比较好撕咬吧。”我猜测。
既然这么多的死牛在这里,狼群必定还会来。我和亦风连续数日来到这里观察,然而每天都只看见头天还完整的牛,第二天就成了一堆带血的骨头和皮毛。兀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