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扬又是一跳,睁了眼睛看张勇,只是没有出声。张勇继续说:“刘书记,我现在陪你到各个乡镇调研,完了以后你能不能把我免了,我当一个农业局的调研员,到农科所务操几亩花卉,或者帮人家跑跑腿,这农业局局长的差事让年轻人去干吧。”
“你不想再上一个台阶?”刘扬眼看着前方不热不冷地问道。
“前三年人家让我把农民纯收入编到两千元以上,就给我一个副市长当。我摸了摸我的良心,就没有做这个亏心事。”
“为什么不免你?”
“不知道,也许是我还能干一些实事、年龄又还不算老吧。工业的造假不易发现,商业的造假更不易掌握,而农业一眼就能看穿。你说你的农民人均纯收入上了两千,拿什么达到的两千,得有看头。看什么?看粮食?看畜牧业?看乡镇企业?还是看农民的庭院?咋都算不到两千元上去。”
刘扬不再说话。
车往西走绿色越来越浓,刘扬的眉梢舒展了一些,脸上逐渐有了笑意:“这地方的植被还不错。”河床里有了清澈的河水,河滩上有了放牧的牛羊。空气十分清爽,微微的风吹来,人的身子骨有说不出的惬意。
南山上是绿色欲滴的松树林,直延伸到看不到头的山坳里,山脚下没有水泥桩,没有网铁丝。北山上是稀稀拉拉的矮小的柏树,一身的土灰色,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态,远处看上去,像是被打垮了的敌军,散落在这远离喧嚣的荒原上。北山脚下全用铁丝网着,竖了“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巨幅牌子。刘扬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有些纳闷,天然林?天然林有这么小吗?再者,南山上的松树比北山的柏树多得多,也高大得多,为什么南山的树林不竖立“保护”的牌子呢?
“这是天然林吗?”刘扬指着北山上的柏树问张勇。
“不是。这是小河区梅林林场最近几年栽植的,担心这里的农民在里面放牧,就网了起来。”张勇说。
“放牧?这北山上没多少草,放什么牧?南山上的草那么长,瞎子也不会把牲口赶到北山上去呀。”刘扬不解。
“这就是工作上的差别。南山上的树是村上栽的,是粗放式经营;林场就不一样了,一是要做细,二来呢要给领导看,结果就是这样地不同。”张勇解释道,“这南山上的树是实事求是,北山上的树就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村上的树就不怕牲口啃吗?”刘扬问道。
“牲口它吃草不吃树呀。这就跟人一样,有细粮就不吃粗粮。”张勇说。
“这里可以发展养殖业嘛。”刘扬说。
“后面深山里的条件更好,但是这里的农林牧矛盾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怎么个水火不相容?”
“这个梅林林场仰仗自己是国家的林场,禁止林区和林缘区的农民放牧,所有原来的牧场差不多全给占用了,栽上了树,有些农民的耕地也给占了;而农民呢,单个或者少数几个人,无法对抗,只有忍受的份儿了。”
“村干部呢?村一级的组织呢?”刘扬问。
“村干部?好多村干部就从来不学习、不看报,不掌握国家政策,不知道中央对‘三农’有多重视,对林场的做法不闻不问,再加上林场现在卖木料有很大的收益,就给村干部一点甜头,拿了人家两瓶酒一条烟的村支书或村主任,还谈什么发展畜牧业!”
“上面下达的畜牧业发展指标怎么完成?”
“编啦。”张勇说。
车爬上一个山梁,山梁明显比其他山高了许多,张勇建议下去看一看这里的风景。张勇说:“这里是歧北的制高点,海拔两千一百米,是歧北的泰山,环顾四周是鸟瞰,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毛主席当年在宁夏固原的六盘山上写下一首非常好的词,想必刘书记你一定能背诵出来。”刘扬边下车,边张口就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刘扬没有到过六盘山,对这首词的宏阔意境没有切身的体会。不过这个山梁上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往后还有比它更高的山峰,但看过去很遥远,遥远得只是一个个山的轮廓;而眼前,其目之所及的四周及前方——歧北市所在的方向,山小得成了符号,什么叫山丛,眼前看到的即是。一位西部诗人说西部的山如刀丛,刘扬没有体会,因为他见到的西部的山都很大,如刀丛是怎么说的呢?他不信。在这个山梁上,刘扬真正看到了如刀丛的山——不够准确,不能说是刀丛——没有这种形状的刀子,是山丛,一排一排的,没有规则中的一排排,非常壮观。一位同学对刘扬说过他在西安大雁塔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做帝王的妄想,刘扬想起这句话时他的感觉是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渺小。
天是浅蓝的,阳光是淡黄的,浅蓝的天空下淡黄的阳光里,山丛是淡淡的灰蓝色,山与山连接的地方,有了层次对比,山头蓝,山的面变得空虚模糊了。本来应该是不空的,是一色的,为什么就空了呢?刘扬不知道。这时他想到了那些山水画,画就是这么画的,刘扬以为这是画家为了把山与山区别开来,在这里,他看到了艺术的源泉。有人给刘扬送过名家名画,他也爱看这些东西,但他没有见过如此壮美的画面;他见过傅抱石等人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印刷品,他想现在健在的美术大师应该到西部来,到这个山梁上来,把如刀丛的西部山峦画出来,把山如丛林的西部风光画下来,让东南沿海的人,让南方人看看祖国河山的神奇美妙。有一个成语叫层峦叠嶂,刘扬觉得这个成语只能说明这里的局部,不能全面地概括歧北市小河区一个山梁前的壮阔美景。
刘扬看了足足二十多分钟。
上车,沿山梁朝前走,是平坦的乡村土路,还算不错,这个山村里有这么一条可以走车的不上等级的公路。
公路上下全是耕地,种着五谷杂粮。靠近公路的耕地里有一些树苗,像秃子头上的毛发,看着就难受。刘扬下车来看。张勇说:“这是花椒树。”刘扬不懂这里的农民为什么要在公路边上的地里栽这些花椒树,而不整个栽起来。锄草的一位农民说:“这是人家的退耕还林项目,有指标,就这么多。”
“受益了吗?”刘扬问。
“受益了。一年给二百斤粮食,二十块钱。”
“就这些?那花椒呢?”
“结不了多少,摘一些自己家里用,没有人来收购。就是有人来收,也没货呀。”
“这就是说没有起到建椒园增加农民收入的作用。”刘扬对张勇说。
农民抢先说:“还增加收入呢,把我们害苦了。这是我们的口粮田,是良田,一亩地要打千儿八百斤小麦的,这样一弄,我们一年能见多少东西!”
地里种着小麦或油菜。
“你们不是种着哩嘛。”张勇说。
“不种吃什么?”农民说道,“前几年人家不让种,地里的荒草比人深,我们担心地给荒透了,就每年拔草。后来粮食没了钱也没了,我们就又种上了。”
张勇脸色一变:“怎么会呢?中央退耕还林的政策没有变呀,你们的粮食和钱为啥会停发呢?”
刘扬对退耕还林方面的政策不是十分了解,就问张勇。张勇说政策没有变,下面执行政策出了问题;并且这纯粹是“眼药工程”,栽在公路边上,让上级领导看的。张勇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劳民伤财,栽了花椒树,就要组织农民学习花椒种植技术,让它结果,让它给农民带来实际效益,而眼前呢?只是有树。这就是说,只是栽了,再就没有管过。”张勇点了一支烟,猛吸起来。
“几年没有给粮食和钱了?”张勇问农民。
“四年了。”
“四年,有多少人靠国家的这些钱,靠农民的损失发了大财!真不是东西!”张勇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上车沿山梁向西南继续行进。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优美的弧线,山梁落了下去,南边出现了一条不是很宽敞的川道,耕地也明显比前面那个村好一些。有几个在地埂上放牧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刘扬叫停车,下来跟这些人攀谈。
“前面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丰裕村。”一位老人说,“你们是来转山的城里人吧?”
“是。我们来这里转一转。”刘扬操一口普通话说。
“你看你们多好,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又不干活,还到我们这山旮旯游山玩水,真是太幸福了。”
“是啊,我们知道自己幸福,你们农民这几年也好嘛,负担没有了,公粮也不缴了,挣到钱自己花,也好嘛。”刘扬笑着说。
“共产党好啊!知道我们农民人的辛苦,对我们好啊!”
“乡村干部好不好?”刘扬问。
“村干部也是农民么,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乡干部,那是爷爷啊,是太岁啊。现在没有由头整我们了,收提留那十来年,简直就是疯狗嘛。”几个农民都这么说。
“你们为何不把牲口赶到草坡上去放啊?”刘扬问。
“哪有草坡啊?林场占光了,都是人家‘封禁区’,不让进,人都不让进,还说啥放牲口!”老人说。
“以前呢?”刘扬问。
“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地方生活。我们这里旧社会的地主就是靠养牲口发家的,有养百十头骡子的商户。前些年,耕地刚放下来那些年,我们庄里的牲口翻了两番,一家养好几头骡马,人家林区的农民养十几二十头牲口;现在这么一封,堵死了,牲口养不成了,有些耕地也叫人家占了。”一位中年男人感叹着说。
“村干部不为你们讨公道?”刘扬说。
“哪有啥公道!我们村里的几个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松椽,林场硬说砍了他们林场的,撕了椽票还打人,最后罚了几千元。我们的乡长去林场问场长,场长说私事就喝酒,公事就滚开。乡长反映到区上,林业局局长一句屁话说肯定是盗伐了的,要不农民自己咋不去法院告状呢?乡长让我们的人告,我们的人说算了,那官司咱农民打不起,本来就借了账的,还要交啥诉讼费,就忍了。这一忍,我们先前手里的牧场草场还有耕地都成了人家林场的了。”另一个农民补充说:“前些年那些地我们还替林场缴公粮、提留着哩。人家育了树苗卖钱,我们完成上面的任务!我们农民辛苦啊!”
在工厂里长大、在工厂里工作了二十年的刘扬哪里听过这样的故事。如果在省城,在歧北市的餐桌上,他会毫不迟疑地认为这是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但是眼前是几位满脸酸楚的农民,他无法怀疑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你们村有退耕还林的耕地吗?”刘扬问。
“有啊!这就是啊。”几个人同时指着眼前的荒地。荒地里只有荒草,遥远处有几株干死的落叶松还在东倒西歪,显示着它们的悲惨命运。
“丰裕的耕地里还有花椒树,你们的地里只有荒草。”张勇说。
“丰裕人才给害苦了。”一位女人说,“我们至少还有川地没有让退掉,这些地在丰裕就是良田,亩产量在八百斤左右。而丰裕是把门前的口粮田退耕还林了,把最应该退的——你们看——这东南山梁上几百亩种五十斤收一百斤的红砂地却没能退耕还林,倒霉死了。”女人指着东南方向一条蜿蜒如巨龙的山梁说。
确实是红砂地,麦子稀稀拉拉的。刘扬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你们退耕还林补偿的粮食和钱发到什么时候呢?”张勇问道。
“四年没见了。”
跟丰裕一样。
“你们两个村子是一个乡的吗?”
“是。同属杨林乡。”
刘扬给老人一包烟,说:“明天我还会来跟你们聊聊天的,再见吧。”几位农民都感激地笑了,朝他们挥手,几个女人说这不公平,你应该给我们女人发几颗糖的。
驱车到了杨林乡政府所在地——张勇知道从这里下山,再向南走一段,就到了杨林镇。他们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面。刘扬给小何说:“你现在给市委办公室打电话,叫明天传电报通知各县区委、政府,明天上午召开全市退耕还林现场会,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林业局局长参加,市上四大组织领导全部参加,市林业局参加,小河区的财政局局长也参加,八点钟在政府院子集合,小河区区委书记和区长发言,作经验交流,现场会具体地点现在不说。”
张勇看了一眼刘扬,说:“我该回避吧。”
“你不用回避。退耕还林会议之后要看小河区的畜牧业发展情况,看他们把我们领到哪里去看。如果还是退耕还林这种状况,我要罗汉和这个目中无人的吉区长吉大人说出个所以然呢。”
午餐后刘扬、张勇、小何来到杨林乡政府。办公大楼是非常气派的,比区政府的办公条件好多了。院子里有两辆大众牌小轿车。刘扬问一个散步的乡干部,这是哪里的车?回答是乡政府一辆,乡财政所一辆。跟上面一样,领导坐最好的车,其次就是财政,花钱的和管钱的享受,至于挣钱的,靠边站吧,一边歇着去吧。“这个乡有多少职工?”刘扬问。“八十多个。”“平时忙吗?”“怎么说呢?忙也不忙,不忙也忙,总之是忙不到地方上。”“你负责什么工作?”“林业。”“好,你下午陪我们到梅林林场去一趟怎么样?”刘扬热情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市委研究室的,在搞农林牧调查。”刘扬说。“可以。”“现在就走。”
刘扬把这个中年人让在副座上,让他带路。车向北驶,沿河堤跑,再向西,进了山涧,宽阔的公路,只是没有铺沥青。“这路是你们乡政府修的?”刘扬问。“不是。林场自己修的。”
空气无比清新起来,还有一种雨淋淋的感觉。除了林业专干,其他人都做深呼吸。“我们应该一个星期来一次,把我们的肺清洗一次。”刘扬说。“有条件的人不多啊。”张勇说。
两边的山上都是黑压压的松树,风过处,松树发出的声响有些可怕,比大海的波涛的声响沉闷得多。绕过几个大的弯道,眼前逐渐开阔,地势也平坦下来,有了没有栽树的空地,整个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绿、蓝、白。头顶是蓝的天,蓝的天空中有一些白色的云彩,给人一种压迫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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