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觉得不合适:它在那里干什么?有时我看见它好像一个瑕疵、一个不应有的行为;有时则觉得它仿佛是一种批评。是对树木和风的修辞的批评。在最里的角落里有一个垃圾桶,一个六十公分高、直径有半米的金属圆柱体:四个铁丝爪支着一个铁圈儿,铁圈上有一个生锈的盖子,铁圈下垂挂着一个盛垃圾用的塑料袋。塑料袋是火红色的。又是一个螃蟹。桌子和垃圾桶,砖墙和水泥地,封闭着那个空间。它们封闭着空间呢还是它们是它的门呢?
在山毛榉构成的拱门下,光线已经深入进来。它那种被树枝的颤抖的影子包围着的稳定状态几乎是绝对的。看到它后,我的心情也平静了。更确切地说,是我的思绪收拢了,很长时间保持着平静。这种平静是阻止树木逃走、驱散天上的乌云的力量吗?是这个时刻的重力吗?是的,我已经知道,大自然——或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包围着我们,既产生又吞噬我们的万物与过程的总和——不是我们的同谋也不是我们的心腹。无论把我们的感情寄予万物还是把我们的感觉和激情赋予它们,都是不合理的。把万物看做生活的向导、生活的学说也不合理吗?学会在激荡的旋风中保持平静的艺术,学会保持静态,变得像在发疯摇动的树枝中间保持稳定的光线那样透明,可以成为生活的一种日程表。但是空地已经不是一个椭圆形的小湖,而是一个白热的、布满了极其纤细的阴影纹络的三角形。三角形难以察觉地摇动着,直到渐渐地产生一种明亮的沸腾现象,首先是在外部地区,然后是在火红的中心,力量愈来愈强大,仿佛所有的液体光线都变成了一种沸腾的、愈来愈黄的物质。会爆炸吗?泡沫以一种像不平静的呼吸一样的节奏不断地燃烧和熄灭。天空愈来愈暗,那一片光线的空地也愈来愈亮、闪烁得愈厉害,几乎像一盏在动荡的黑暗中随时会熄灭的灯。树林依然挺立在那里,只是沐浴着另一种光辉。
稳定总是暂时的,是一种既不稳又完美的平衡,它持续的时间只是一瞬间:只要光线一波动,一朵云一消失或者温度稍微发生变化,平静的契约就会被撕毁,就会爆发一系列变形。每一次变形都是一个稳定的新时刻,接着又是一次新的变化和另一次异常的平衡。是的,谁也不孤单,这里的每次变化总引起那里的另一次变化。谁也不孤单,什么也不固定:变化变成稳定,稳定是暂时的协议。还要我说变化的形式是稳定,或更确切地说,变化是对稳定的不停地寻求吗?对惰性的怀念:懒惰及其冷凝的天堂。高明不在于稳定也不在于变化,而在于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永恒的来与往:高明之处在于瞬间性。这是中间站。但是我刚刚说到中间站,巫术就破灭了。中间站并非高明,而是简单的走向……中间站消失了:中间站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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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漫步(节选)
作者:(美)梭罗 字数:2376
风轻轻地低声吹着,吹过百叶窗,吹在窗上,轻软得好像羽毛一般;有时候数声叹息,几乎叫人想起夏季长夜漫漫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田鼠已经舒舒服服地在地底下的楼房中睡着了,猫头鹰安坐在沼地深处一棵空心树里面,兔子、松鼠、狐狸都躲在家里安居不动。看家的狗在火炉旁边安静地躺着,牛羊在栏圈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大地也睡着了──这不是长眠,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安然入睡。时虽半夜,大自然还是不断地忙着,只有街上商店招牌或是木屋的门轴上,偶然轻轻地发出叽咯的声音,给寂寥的大自然添一些慰藉。茫茫宇宙,在金星和火星之间,只有这些声音表示天地万物还没有全体入睡──我们想起了远处(就在心里头吧?)还有温暖,还有神圣的欢欣和友朋相聚之乐;可是这种境界是天神们互相往来时才能领略,凡人是不胜其荒凉的。天地现在是睡着了,可是空气中还是充满了生机,鹅毛片片,不断落下,好像有一个北方的五谷女神,正在我们的田亩上撒下无数银色的谷种。
我们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正是冬天的早晨。万籁无声,雪厚厚地堆着,窗槛上像是铺了温暖的棉花;窗格子显得加宽了,玻璃上结了冰花,光线暗淡而静,更加强了屋内的舒适愉快的感觉。早晨的安静,似乎静在骨子里,我们走到窗口,挑了一处没有冰霜封住的地方,眺望田野的景色;可是我们单是走这几步路,脚下的地板已经在吱吱地响。窗外一幢幢的房子都是白雪盖顶;屋檐下、篱笆上都累累地挂满了雪条;院子里像石笋般站了很多雪柱,雪里藏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却看不出来,大树小树四面八方地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本来是墙壁篱笆的地方,形状更是奇怪,在昏暗的大地上面,它们向左右延伸,如跳如跃,似乎大自然一夜之间,把田野风景重新设计过,好让人间的画师来临摹。
我们悄悄地拔去了门闩,雪花飘飘,立刻落到屋子里来;走出屋外,寒风迎面扑来,利如刀割。星光已经不那么闪烁光亮,地平线上面笼罩着一层昏昏的铅状的薄雾。东方露出一种奇幻的古铜色的光彩,表示天快要亮了;可是四面的景物,还是模模糊糊,一片幽暗,鬼影幢幢,疑非人间。耳边的声音,也带一种鬼气──鸡啼狗吠,木柴的砍劈声,牛群的低鸣声──这一切都好像是阴阳河彼岸冥王的农场里所发出的声音;声音本身并没有特别凄凉之处,只是天色未明,这种种活动显得太庄严了,太神秘了,不像是人间所有的。院子里雪地上,狐狸和水獭所留下的脚迹犹新,这使我们想起:即使在冬夜最静寂的时候,自然界生物没有一个钟头不在活动,它们还在雪上留下痕迹。把院子门打开,我们以轻快的脚步,跨上寂寞的乡村公路,雪干而脆,脚踏上去发出破碎的声音。早起的农夫,驾了雪橇,到远处的市场去赶早市。这辆雪橇一夏天都在农夫的门口闲放着,与木屑稻梗为伍,现在可有了用武之地,它的尖锐清晰刺耳的声音,对于早起赶路之人,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农舍窗上虽然积雪很多,但是屋里的农夫已经早把蜡烛点起,烛光孤寂地照射出来,像一颗暗淡的星。树际和雪堆之间,炊烟也是一处一处地从烟囱里往上飞升。
大地冰冻,远处鸡啼狗吠;从各处农舍门口,也不时地传来丁丁劈柴的声音。空气稀薄干寒,只有比较美妙的声音才能传入我们的耳朵,这种声音听来都有一种简短的但悦耳的颤动;凡是至清至轻的流体,波动总是少发即止,因为里面粗粒硬块,早就沉到底下去了。声音从地平线的远处传来,都清越明亮,犹如钟声,冬天的空气清明,不像夏天那样的多杂质阻碍,因此声音听来也不像夏天那样的毛糙模糊。脚下的土地,铿锵有声,如叩坚硬的古木;一切乡村间平凡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美妙悦耳;树上的冰条,互相撞击,其声琤琮,如流水,如妙乐。大气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水蒸气不是干化,就是凝结成冰霜的了;空气十分稀薄而似有弹性,人呼吸其中,自觉心旷神怡。天似乎是绷紧了的,往后收缩,人从下上望,很像处身大教堂中,顶上是一块连一块弧状的屋顶;空气中闪光点点,好像有冰晶浮游其间。据在格陵兰住过的人告诉我们说,那边结冰的时候,“海就冒烟,像大火燎原一般;而且有一种雾气上升,名叫烟雾;这种烟雾有害健康,伤人皮肤,能使人手脸等处,生疮肿胀”。我们这里的寒气,虽然其冷入骨,然而质地清纯可提神,可清肺;我们不能把它认为是冻结的雾,只能认为是仲夏的雾气的结晶,经过寒冬的洗涤,越发变得清纯了。
太阳最后总算从远处的林间上升,阳光照处,空中的冰霜融化,隐隐之中似乎有铙钹伴奏,铙钹每响一次,阳光的威力逐渐增加;时间很快从黎明变成早晨,早晨也愈来愈老,很快地把西面远处的山头,镀上一层金色。我们匆匆地踏着粉状的干雪前进,因为思想感情更为激动,内心发出一种热力,天气也好像变得像十月小阳春似的温暖。假如我们能改造我们的生活,和大自然更能配合一致,我们也许就无需畏惧寒暑之侵,我们将同草木走兽一样,认大自然是我们的保姆和良友,她是永远照顾着我们的。
大自然在这个季节,特别显得纯洁,这是使我们觉得最为高兴的。残干枯木,苔痕斑斑的石头和栏杆,秋天的落叶,到现在被大雪掩没,像上面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寒风一吹,无孔不入,一切乌烟瘴气都一扫而空,凡是不能坚贞自守的,都无法抵御;因此凡是在寒冷荒僻的地方(例如在高山之顶),我们所能看得见的东西,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因为它们有一种坚强的淳朴的性格── 一种清教徒式的坚韧。别的东西都寻求隐蔽保护去了,凡是能卓然独立于寒风之中者,一定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是自然界骨气的表现,它们具有和天神一般的勇敢。空气经过洗涤,呼吸进去特别有劲。空气的清明纯洁,甚至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我们宁可整天处在户外,不到天黑不回家,我们希望朔风吹过光秃秃的大树般吹澈我们的身体,使得我们更能适应寒冬的气候。我们希望借此能从大自然借来一点纯洁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我们一年四季都有用的。
“小趋”记情
作者:杨绛 字数:5178
我们菜园班的那位诗人从砖窑里抱回一只小黄狗。诗人姓区,偶有人把姓氏的 “区”读成“趋”,阿香就为小狗命名 “小趋”。诗人的报复很妙:他不为小狗命名 “小香”,却要它和阿香排行,叫它 “阿趋”。可是 “小趋”叫来比 “阿趋”顺口,就叫开了。好在菜园以外的人,并不知道“小趋”原是“小区”。
我们用剩余的破砖,靠窝棚南边给 “小趋”搭了一个小窝,垫的是秫秸——这个窝又冷又硬。菜地里纵横都是水渠,小趋初来就掉入水渠。天气还暖的时候,我曾一足落水,湿鞋湿袜捂了一天,怪不好受的;瞧小趋滚了一身泥浆,冻得瑟瑟发抖,很可怜它。如果窝棚四围满地的秫秸是稻草,就可以抓一把为它抹拭一下。秫秸却太硬,不中用。我们只好把它赶到太阳里去晒。太阳只是“淡水太阳”,没有多大暖气,却带着凉飕飕的风。
小趋虽是河南穷乡僻壤的小狗,在它妈妈身边,总有点母奶可吃。我们却没东西喂它,只好从厨房里拿些白薯头头和零碎的干馒头泡软了喂。我们菜园班里有一位十分 “正确”的老先生。他看见用白面馒头(虽然是零星残块)喂狗,疾言厉色地把班长训了一顿:“瞧瞧老乡吃的是什么?你们拿白面喂狗!”我们人人抱愧,从此只敢把自己嘴边省下的白薯零块来喂小趋。其实,馒头也罢,白薯也罢,都不是狗的粮食。所以小趋又瘦又弱,老也长不大。
一次阿香满面忸怩,悄悄在我耳边说:“告诉你一件事!”说完又怪不好意思地笑个不停。然后她告诉我:“小趋——你知道吗——在厕所里——偷——偷粪吃!”我忍不住笑了。
我说:“瞧你这副神气,我还以为是你在那里偷吃呢!”阿香很担心:“吃惯了,怎么办?脏死了!”
我说,村子里的狗,哪一只不吃屎!我女儿初下乡,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屎在炕席上,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纸去擦。大娘跑来说她糟蹋了手纸,也糟蹋了粪。大娘 “呜——噜噜噜噜噜”一声喊,就跑来一只狗,上炕一阵子舔吃,把炕席连娃娃的屁股都舔得干干净净,不用洗,也不用擦。每天早晨,听到东邻西舍 “呜——噜噜噜噜噜”呼狗的声音,就知道各家娃娃在喂狗呢。
我下了乡才知道为什么猪是不洁的动物,因为猪和狗有同嗜。不过猪不如狗有礼让,只顾贪嘴,全不识趣,会把蹲着的人撞倒。狗只远远坐在一旁等待;到了时候,才摇摇尾巴过去享受。我们住在村里,和村里的狗不仅成了相识,对它们还有养育之恩呢。
假如猪狗是不洁的动物,蔬菜是清洁的植物吗?蔬菜是吃了什么长大的?素食的先生们大概没有理会。
我告诉阿香,我们对 “屡诫不改”和“本性难移”的人有两句老话。一是:“你能改啊,狗也不吃屎了。”一是:“你简直是狗对粪缸发誓!”小趋不是洋狗,没吃过西洋制造的罐头狗食。它也不如其他各连养的狗;据说他们厨房里的剩食可以喂狗,所以他们的狗养得膘肥毛润。我们厨房的剩食只许喂猪,因为猪是生产的一部分。小趋偷食,只不过是解决自己的活命问题罢了。
默存每到我们的菜园来,总拿些带毛的硬肉皮或带筋的骨头来喂小趋。
小趋一见他就蹦跳欢迎。一次,默存带来两个臭蛋——不知谁扔掉的。他对着小趋 “啪”一扔,小趋连吃带舔,蛋壳也一屑不剩。我独自一人看园的时候,小趋总和我一同等候默存。它远远看见默存从砖窑北面跑来,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摇尾巴呀,还不足以表达它的欢欣,特又饶上个打滚儿;打完一滚儿,又起来摇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个滚儿。默存大概一辈子也没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他简直无法向前迈步,得我喊着小趋让开路,我们三个才一同来到菜地。
我有一位同事常对我讲他的宝贝孙子。据说他那个三岁的孙子迎接爷爷回家,欢呼跳跃之余,竟倒地打了个滚儿。他讲完笑个不了。我也觉得孩子可爱,只是不敢把他的孙子和小趋相比。但我常想:是狗有人性呢?还是人有狗样儿?或者小娃娃不论是人是狗,都有相似处?
小趋见了熟人就跟随不舍。我们的连搬往 “中心点”之前,我和阿香每次回连吃饭,小趋就要跟。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娃娃狗,相当于学步的孩子,走路滚呀滚地惹人怜爱。我们怕它走累了,不让它跟,总把它塞进狗窝,用砖堵上。一次晚上我们回连,已经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