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地了解中国,我们需要进行国际比较。印度这些年发展速度比较快,也是大家谈论较多的国家,印度崛起的说法也不断出现在国内外媒体中。应该说,印度近年在软件业、制药业、外包业等方面,表现引人注目,取得了大多数发展中国家难以企及的成绩。但依我之观察,印度与中国的差距还相当大,我估计二十年后印度恐怕也难以达到中国今天的发展水平。这里我可以谈谈我访问印度的感受和思考。
我最近一次访问印度是2008年12月。就在我抵达孟买的前一个星期,也就是11月26日夜,孟买经历了它自己的“9·11”。10名恐怖分子袭击了孟买10多个目标(包括了著名的泰姬陵饭店、孟买中央火车站、犹太教活动中心等),而印度特种部队姗姗来迟,花了4天才平定了这场袭击,击毙了9名恐怖主义分子,活捉1人。整个袭击造成了近200名无辜者死亡,近300人受伤。由于恐怖袭击的缘故,一时来孟买的人锐减,我坐的飞机上一半座位都空着。我过去抵达孟买都在夜间,对这个城市没有多少“空中印象”。这次我选择了白天抵达的航班,还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期待从空中一睹这个印度的传奇城市。上午11点20分,飞机徐徐下降。我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我看清了,也震惊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现代大都市的壮丽城廓,而是一望无边、密密麻麻的贫民窟。我早就知道这个1 400多万人的大城市中60%左右的人至今还住在贫民窟,但从空中看到贫民窟如此巨大的规模,于我也是第一次,只能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
出了机场,四个汉子一起涌上来要帮我推行李,我让看上去比较面善的那位帮我推,随后给了他50卢比的小费,坐上了一辆没有空调、没有收音机的“大使牌”出租车。可我没想到,此时六只手同时敲打起出租车的玻璃窗,没有替我拿行李的那三个人也问我要小费。我的司机大声对我说“别理他们”,一踩油门就把车开走了。我从车窗往后一看,那三个汉子正抓住收我小费的那位不放,显然要从他那儿分出一杯羹来。印度的竞争看来真残酷呀。
坐上出租车,行驶在通往市中心的大道上,司机问我,过去来过印度吗?我说:“来过,二十年前。”他问:“你觉得印度变化大吗?”我往窗外一看,大道的两边还是贫民窟,客气地说:“有些变化,你们的机场正在扩建。”“一直说这条机场大道要拓宽,”他说,“但几年过去了还没有拓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两边的居民不同意。”我后来才了解到大路两边的贫民窟居民,已经被高度政治化地动员了起来,坚决抵制道路扩建。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我马上赶去火车站。我乘坐了孟买那种无门的城轨列车,从市中心的第一站Churchgate上车,一直坐到孟买城北的终点站Borivali;纵贯整个大孟买城区;但我一路上看到的竟然还是大量的简陋屋和贫民窟,某些地段也有一些新建的楼房,象征了渴望崛起的印度,但它们大都被包围在汪洋大海般的陋宅之中。第二天,我约了印度朋友S君一起走访了一个叫达拉维(Dharavi)的贫民窟,据说这是亚洲最大的贫民窟,居住着100万人,紧靠着孟买金融中心。坦率地说,这里的居所哪能算是房子,它们是暗天无日的窝棚,人均居住面积只有2至3平方米,平均1 400多人一个厕所(另一说法是上万人一个厕所),苍蝇乱飞,老鼠乱窜,各种传染病频发。这个贫民窟还是孟买最大的废品处理场:我看到无数打工者(很多是童工和低种姓者),他们把各种各样的废塑料、废电脑、废瓶子、废罐头、废纸箱一一加以分拣,重新处理,这些人没有手套、口罩等最起码的劳动保护用具,连焚化废锡铁皮的炉前工也不戴口罩和眼镜。S君告诉我这里大部分劳工每日工作12小时,日均收入不到1美元,周末也不休息,自己还要管吃。
孟买贫民窟里有很多非政府组织,其中一部分是真心诚意地为贫民做好事,如办学、行医等,但另一部分则是黑社会组织,在贫民窟里呼风唤雨,甚至控制了供水(这个贫民窟每天只有3个小时的自来水供应)、供电(经常停电),他们还与政客勾结,使孟买的贫民窟成为一些政客的稳定票仓。
血汗劳动、童工奴隶、专横的黑社会,这一切不是发生在印度的穷乡僻壤,而是发生在这里,发生在印度的经济、金融和文化中心,发生在“印度的上海”,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所谓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里,人们对这类事情似乎已经麻木,原因大概有三:一是这类事情太多,数不胜数,法不责众,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二是这里的劳工大都属于低种姓,其他种姓的人很少关心他们的命运;三是这里很多的政府部门和官员腐败成风,早被雇主收买了。
我问S君政府为解决贫民窟做了些什么?他告诉我,1995年政府制定了一个计划,五年内要改造孟买90万户贫民窟“住房”,但五年过去了,一共完成了6 000户的改造(户均5人,改造后的户均居住面积为21平方米)。我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他一下,他干脆用笔把这句话完整地写在我的笔记本上。在《中国触动全球》一书中,我曾写到自己过去访印的观感:“你可以开车从北京或上海市中心出发,往任何方向开,只要不开到海里去,不开出国境线,开20个小时,你会看到很多的农村和城市,你把你一路所看到的贫困现象加在一起,可能会少于你从印度的孟买、德里、加尔各答市中心往城外开2个小时所看到的贫困。这些印度城市及其周边地区还是印度相对比较发达的地区,但你仍不时可以看到中国绝大多数地区已经绝迹的那种赤贫:几十万人居住的大片的贫民窟,那种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赤贫。通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赤贫人数大幅下降,而印度还远远没有做到这一点。”这次访印之后,我认为这些话一个字都不用改。
印度有一大批长于空谈的政客,他们在竞选时总是胡乱地向选民开空头支票,什么“五年后让世界忘掉上海,只谈论孟买”,以我对印度的观察,孟买二十年后也达不到上海今天的水平。坦率地说,在这个印度最发达的城市,今天一半居民的居住条件还不如中国大部分的农村地区,还不如我们汶川地震灾区的简易房,真不知道孟买怎么赶上上海,真不知道印度怎么赶上中国。印度这几年在软件、服务外包、制药等行业有长足的发展,说明了印度这个国家确实有巨大的发展潜力,某些方面的经验也值得中国借鉴,但这些行业迄今所创造的就业机会有限,印度的人口增长又快,印度也因此而无法解决长期困扰自己的赤贫问题。
国内一些人主张学习印度的民主,甚至学习印度的贫民窟,认为这是尊重人权,我真想建议这些人去印度发达地区的贫民窟小住一两天,亲身体验一下印度劳苦大众的实际生活状况,了解一下什么叫“贱民”,什么叫“滚地龙”,什么叫“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叫“儿童奴隶”,什么叫“黑社会民主”,什么叫“没有最起码的尊严和人权”。其实一个国家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往往就像一把铁尺,规范着一个国家公民社会的水准。印度如此低劣的发展水准,也是印度公民社会质量不佳的重要原因。
我知道一些中国学者认为中国的贫富差距超过了印度,他们引用亚洲银行关于中国的基尼系数超过印度的数字来说问题。中国贫富差距扩大是一个事实,需要我们非常认真地处理,但印度的贫富差距确实远远大于中国。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基尼系数只计算人的收入差距,而不计算一个人是否事实上拥有土地、私宅等,中国的农民工绝大部分在家乡都有自己或者亲人的土地和私宅。而印度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一样,从未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土地改革,很大比例的农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旦流入城市,贫民窟就是他们的“天堂”。我希望中国有志于研究贫富差距问题的人,把土地、私宅这些资产也考虑进去,再来进行一些更有说服力的比较。
“贫民窟与孟买恐怖主义袭击有没有关系?”我问一位印度报社的资深编辑,他毫不迟疑地对我说:“当然有关系,我们孟买市内就有一个索马里。孟买穆斯林的人口有200多万,但大多数的穆斯林都贫穷,住在贫民窟,年轻人失业率极高,宗教极端主义在这里有市场,不少人从事贩毒,收买了孟买的警察和官员,而且与来自巴基斯坦的穆斯林恐怖主义分子里应外合。”我不知道这个分析是否准确,但我碰到的印度学者中至少一半人都同意这个观点。
印度产生了一些世界上一流的企业家、科学家,我教过的印度学生也大都非常优秀,即使在条件如此恶劣的孟买贫民窟,我也可以感受到印度最底层的劳苦大众为改变生活而辛勤劳作,我对印度的最终崛起并不怀疑,但前提是印度需要觉醒,需要认识到除非印度对自己的政治制度进行大规模的改革和创新,否则印度很难真正崛起。可惜不少印度官员和学者被西方的不值钱的赞扬吹得飘飘然,真的以为印度拥有一种比中国更为优越的政治体制,很快就会在各个方面超过中国。我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印度今天的所有问题都与其政治体制差劲有关。由于这个体制,印度无法有效地解决印度的“种姓制度”问题,特别是1。6亿贱民无法真正获得解放;也无法有效地解决妇女解放、土地改革、农村贫困、城市贫民窟、恐怖主义威胁等一系列问题。这些基本问题不解决,印度怎么崛起?印度与中国的差距怎么可能缩小?
我这次访印期间,印度朋友和我聊得最多的是孟买恐怖主义袭击这个话题,我第一次感到这么多印度人都有一种无力感,因为这次危机暴露出印度太多的问题。警察不争气、情报系统不争气、政府部门不争气、官员更不争气,印度是世界上遭受恐怖主义袭击最多的国家之一,以孟买为例,从2002年以来,几乎每年都有较大规模的恐怖主义袭击,2006年夏天,纵贯孟买南北的这条城轨就发生过大爆炸,造成了200多人死亡。但是到了2008年,印度上上下下的防恐意识仍然薄弱。2008年11月恐怖袭击发生后,印度精锐的反恐部队,花了9个小时才抵达袭击现场。我在尼赫鲁大学讲学,与印度学者讨论中国发展模式,一位印度学者问我:如果中国碰到这样的恐怖主义袭击会怎样应对?我说,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碰到这么大规模的恐怖主义袭击,所以不好说,但我可以谈一件事:2008年5月中国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震中在中国中部山区,远离国家的经济和金融中心,但我们的军队在20分钟内就启动了救灾机制,我们的总理在2小时之内,就坐在飞往灾区的飞机上了,我们的医疗队三四天内就覆盖到所有1 000多个受灾的乡镇,直接救助2 000多万灾民。另一位学者追问:“您是不是想证明‘专制’比‘民主’更有效率?”我说:“不是‘专制’比‘民主’更有效率,而是‘良政’比‘劣政’更有效率。中国模式的相对成功表明:不管什么政治制度,最后一定要落实到‘良政’才行,落实到中国人讲的‘以人为本’、‘励精图治’才行。‘良政’可以是西方政治制度,如瑞士,也可以是非西方的政治制度,如新加坡;中国在这方面虽有不足,但远比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做得好;‘劣政’可以是西方政治制度,如海地、伊拉克、菲律宾、刚果、格鲁吉亚,也可以是非西方政治制度,如缅甸。”我回答完,会议厅内一阵沉默,会议主席说:“看来我们印度人也在反思。”
二、印度为什么落后于中国?
在所有发展中国家中,印度与中国的可比性最大:两国都属文明古国,都人口众多,都幅员辽阔,都经历过殖民入侵,新中国成立于1949年,印度独立于1947年。两国后来都选择过计划经济和经济体制改革。总体上,印度在60年前的起点略高于中国,因为中国在1949年之前,连续经历了百年战乱。而印度则相对稳定,1947年的印巴分治是该国近代史上的最大冲突,造成了数十万人死亡,千万人流离失所。印度的种族、宗教、语言、民族等问题要比中国复杂。1940年代末,两国的人均收入(印度略高)、预期寿命、识字率等主要发展水平的指标都比较接近。但两国属于完全不同的文明,也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最后两国发展的结果也大不相同。
总的来说,中国在国家现代化方面已经远远地走在印度的前面。从世界银行等机构公布的2007年的统计数字看,印度的经济规模大约只有中国的三分之一、外贸规模只有中国的四分之一、吸引外资规模只有中国的十分之一、粮食产量只有中国的一半(尽管印度的可耕地比中国多),印度人均寿命比中国整整少10岁,境外游客人数少于中国的二十分之一。高速公路里程、奥运会奖牌总数、妇女地位、贫民窟状况等方面,两国情况完全无法比,印度比中国差太多了。
从“透明国际”2008年的评估来看,在180多个国家中,印度的腐败程度排在第85位,高于中国的第72位。从耶鲁大学2008年公布的绿色指数(EPI)来看,印度排在第120位,低于中国的第105位。西方总觉得“民主”的印度应该超过“不民主”的中国,不少印度官员和学者也信以为真,认为只要有了那个“优越的政治体制”,印度就会比中国做得好,其实印度在绝大多数可比的领域内都落后于中国,而且差距还很大。
印度从1947年独立以来所走过的道路大概可以这样概括:在政治方面,从独立至今的绝大部分时间内,印度实行了西方民主制度;在经济方面,从1947年到1990年,印度实行的是一种官僚控制的计划经济和公平优先于效率的政策,但印度没有放弃过私营经济,所以印度今天仍然有很多老字号的私营企业,有些已经做得很大。总体看来,在这段时间印度经济增长缓慢,速度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