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走着步。被赶到山上的汽车兵,看到他们的人来了,都溜下来钻进车里,开着车就朝我三叔他们追来。我三叔直纳闷,车眼睛都让咱给抠瞎了,怎还能走呢?车已离得很近了,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从他的屌梢子下擦过去。把他吓坏了,哎哟我的娘呢,扔下肩上的粮食撒丫子就往山上跑。算是捡了一条小命,但其他人都把粮食扛回来,他却没扛回来,心里窝火,不吃饭。队长劝他,他骂道:吃个屌,吃鬼子他娘的车屁股!” 两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翁上元更是乐得前仰后合,像个稚童——山里人根性的顽俗,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翁上元流着眼泪喊,“接着说,接着说!” 南先生说:“有钱了就盖个养老院,让孤寡老人能老有所养。” “就是,就是,村里有儿有女的,不养老家儿的不少。”翁上元说。 南先生说:“有钱了你最应该干的,就是建所学校。没有文化的人,以后什么都做不好。山里的人聪明,尤其是孩子们聪明的跟大人似的,可惜没学念,比如大元。” 听到盖学校,江上元通俗的欢笑倏地收敛起来,庄肃地说:“这学校早该建了,这几年遭踏的钱咋说也能盖一所,净运动了。说到大元,你得多受点累,多教教他。他人比咱鬼头,我的话他已经听不进了,但你再比咱鬼,也是个捋锄杆讨日子的人,有啥出息呢!”南先生不愿看到他伤心,连连说:“大元的事,你尽管放心。” “咱今天念叨的事儿,是应该做一两件;可是,上边的政策不允许哩!”翁上元喜悦的目光倏地黯淡了。 南先生也久久不说话。 “不过,琢磨琢磨也没什么坏处。”南先生终于打破了沉寂。“咱说的,其实就是后岭村的远景规划,你要是有心,早晚能够实现。这个规划,说白了就是村里人的奔头;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咱心里长着眼哩,心中有数。”翁上元说。 “那就好。不过眼前也可以小小地动作一下?” “动作啥?”翁上元问。 “秋收之后,让社员们打些秋草,卖到山外的兵站去,换点小钱。大钱可以盖学校,小钱可以打酒。”南先生说。 “嘿嘿,嘿嘿……南先生,你尽拿咱开涮。不过,是该动作动作。兵站的站长老五咱熟悉,人也靠得住,我极早跟他打招呼。” …… 南明阳凭他知识分子的本能,无意间开启了翁上元的憧憬之门;翁上元多少可以从虚妄的憧憬中得到一些快乐。而自己的前景呢?是个不可预知的未知数。他已不愿进行无望的思索,他惧怕长夜里那无眠之苦。晚上,吃过晚饭,略事洗漱,昏然睡去。夜里居然有梦。 四 晚上,翁七妹来找南先生上课。身上还是带着一股好闻的干爽的皂荚味。南先生咯噔地一惊,暗暗叫苦,他今天再也没有可推托的理由。 翁七妹以灼灼的目光注视着他,“咱今儿个该学戏文中‘寻夫’的那一场了。” 这一场可要命,会把情绪带出来;接着会演泽出现实的戏剧—— “今天咱先不学‘寻夫’,咱还是学相同部首的字。你去把大元喊来,他也有好些天不学习了,你哥还嘱咐我多教教他”。南先生说。 翁七妹很不乐意,“不喊。” “去喊。” “不喊!” “你要是不喊,那我就自己去了。”南先生做出迈步的样子。 “还是咱去吧,好像咱多不通情达理似的。”翁七妹出去了。 翁大元被喊来了。 两个学生学得都极勤勉,记得依然牢,一晚上又学了几十个字。南先生自然很高兴。翁七妹要是跟翁大元一般大多好,是我南明阳的一对金童玉女,聪明伶俐得可爱,让咱疼爱得也自然;那才是纯美的至境!生活就是爱跟人开玩笑,偏偏搀杂了一个已会生情的村姑,一切就变得很没有秩序。 夜课结束了。一个打着欢快的哈欠,夜狸子似地跑远了;一个却还倚在门楣上,给那个心鼓隆咚的知识分子明晃晃地送着秋波。可怜的知识分子只好视而不见,低头封他的火。封了一铲又一铲……总封不完才好。 “别再封了,再封就捂死了。” 秋波的送者竟提醒他,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翁七妹明白他的心思,也不想难为他,便说:“南先生,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南先生便迷惑地伸长脖颈,“你要说什么?” 村姑笑着凑过去,又一个吻亲到他那张大白脸上。在他无措间,村姑已嘻嘻笑着,袅着身子走了,毫无负担的样子。 南先生却有负担,颓然地坐在地上,“这叫怎么回事呢?” 翌日的晚上,人家还没来上课;不让他费心,人家主动把翁大元带来了。 课上得依然好,又到了告别的时分。没等村姑倚门送秋波,南先生早攒了夜狸子的步子跨出门去。“大元,等等我,我去你家拿报。” 报许久才拿回来,估计那影子也早杳去了,便急急地推门而进。那影子却从门后闪了出来,一个吻又准确地亲到那张大白脸上。想嗔斥一声,人家的影子又袅娜得远远,他无从嗔斥。 “完了,完了!”他无感觉地躺在炕上,报纸从手臂滑落到脸上,把他的表情覆盖了。那报纸窸窣地抖着,那个读者是哭呢,还是笑呢?天知道吧。 他不能再承受了,转守为攻。 再一个晚上,当两个学生结伴而来的时候,他说:“今天晚我教你姑姑《哭眉阝子》,你就歇一天好不好?”小儿知趣,竟说好。待夜狸子走远了,他把一样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看,竟是尹文的照像。 她竟呵呵笑起来,“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蛇蝎美人儿!” 南先生愕然,“她是我妻子。” “别欺哄人了,她早把你甩了。”竟说。 男人便更愕然,“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就是了。” “我可是还恋着她。” “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南先生口气庄肃。 “咱也没有耍腔斗嘴。”翁七妹表情认真。 “我比你大。” “大十二岁零八天。” “我是一个右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反。” “咱不管什么右派,只知道找一个能看得上眼的男人。” “将来拉回城里挨斗怎么办?” “咱跟你去。” “那你会受欺侮。” “咱受着。” “我可担当不起。” “咱落忍。” “一个落忍怎了得,关系到人的一生。” “横里都是一辈子,顾不上恁么多。” “将来有孩儿怎么办?我自身都难保。” “有孩儿咱养着,不用你操心。” “右派的孩儿可没出路。” “大不了又多了一个种地的。” “你真固执。” “山里人都这么认死门。” “我地位变了,把你甩了怎么办?” “你不会。” “要是会呢?读书人都心眼儿活泛。” “我就等,等你回心转意。” “要是不回心转意呢?” “还是等,等你老了,花花心思就收敛了。” “你怎么就单单看上我?” “这是命。” “什么是命?” “命就是明明知道不受用的还得受用,明明知道得不到的还想得到,明明知道不牢靠的还想牢靠。” “你真是怪。” “连我自己都觉得怪。” “我真是说服不了你。” “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你怎么这脾气。” “胎里带的。” “本性里的不一定就好。” “好不好的没想过;下不下雨在天,种不种地在自己。” “天要是不下雨呢?” “地种过了,也就甘心了。” “就不后悔?” “我爹说过,人生下来就不该后悔,后悔不如不生。” “你让我怎么办呢?” “你好办,不躲躲闪闪就好办。” “容我想想可以么?” “我又没逼你。” “你还没逼,都快吓死我了。” “嘿嘿,你们读书人属核桃仁的,不榨不出油。” “你该回去了,我出油也得慢慢出。” “天是不早了,我就回去了;你也甭送,路咱比你熟。” “走好。” “回吧。” 五 雨季来临了。雨下得很抒情。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天也阴得不沉;即便是连绵地下着,也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人并不感到压抑,情绪也没那么忧郁,从每户人家的窗口照样能听到欢快的笑声与呻吟。雨水把石板小路冲刷得异常干净,雨靴子踩在上面竟感到心疼,多么清洁的一个世界啊! 翁上元打开油纸伞想到各户串串,聊聊心迹,梳梳心路;雨天聊天更能亲近感情。刘淑芳说:“大元去南先生那儿了,二元又上了原岭他姥姥家,你又走,就扔下咱一个妇人,觉得陌惶,不由自主地犯愁。你就那么落忍,你还走,哼!”女人的心有一团怨艾。也是,那些亲热得有些拈不开的汉子婆娘,在雨天总是依偎在一起;农事之下的男女选到雨天迫闲,以为是巴望不得的好事。翁上元的心被牵动了一下,把雨伞搁下,“不走就不走。” “上元!”刘淑芳欢快地叫了一声,透着无限的感激。 翁上元笑了笑,“就属这娘们贱。” “谁让咱淘生个娘儿们着哩,总想找个依靠。还在地上愣着啥,坐到炕上来吧,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似的。” 翁上元上了炕,身子靠在被垛上,脚伸到刘淑芳盖腿的那条毯子里,竟碰到了刘淑芳的光脚;翁上元心里动了一下,那只脚上有他用碎碗茬子划出的伤痕,伤痕结了长长的蛐蜒般的紫痕。他生出一种隐隐的愧疚,让他温柔起来。“也不走了,跟你说个啥?”他说。 “想说个啥,就说个啥,嘴在你身上长着。”刘淑芳说。 “咱小三埋的那个地方,被雨淋不着。”翁上元说。 “知道。知道你上心得很;有这个,你就别踹咱那?(尸从)脾气上来就踹;踹失了儿女,你就造孽吧。” “造孽,造孽。”翁上元真诚地说。 “不过这倒好,省心。这家里除了还能吃个肚儿圆,剩下啥都没有;闺女不像小子,花儿似的,你拿什么打扮她呀。”刘淑芳的话,又宽了翁上元的心。 农家夫妇难结死仇,道理可能就在这里。 “咱还能蹬得动腿,以后再揍一个吧。”翁上元说。 “揍也白揍,咱不给你生;拖拉一个崽子容易?那罪早受够了。” “不生就不生,过两天清净日子也好。” “咱三婶儿孤孤寡寡地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刘淑芳突然说。 “哎,你不说我倒忘了,村里给三叔还记着工呢,他算因工牺牲;去年的钱都算出来了,在会计那儿,赶明儿给三婶送去。”翁上元说。 “咱是应该多上她那儿走动走动,要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刘淑芳说。 “走动,走动。” “走动的事儿,是咱妇人的事儿,你甭瞎掂记。” “那为个啥?” “三婶儿是个风流妇人,眼神能淹了男人的心;你去走动,再走了样,可就好瞧了。” “真是个妇人,心眼小,头发长见识短,眼皮子没有蛋皮子高,怎能那么看人哩?” “这男女的事,真说不准,长点心眼儿好。”刘淑芳说。 “你有那个经验,你懂。不过,就凭这,咱也得走动走动,看三婶儿勾引咱不?她要不勾引,咱勾引她,也摸摸她的奶子,让三叔在地底下难受难受。”翁上元嘻笑着说。 “那你更甭去,你要去我就跟着,白天夜里咱都跟着!” 翁上元哈哈大笑,“这日子!” “呃,咱说点儿正经的。”刘淑芳说。 “啥正经的?” “咱翁七妹都二十大几了,还不给她找个婆家?” “那是她自己的事,当哥的管不了那么多。管多了,落下埋怨,犯不上。” “你瞧她看上谁了?” “她谁也没看上,咱自己的妹子咱最清楚,她眼光高,村里的后生她一个也看不上眼。一个一个的都差不多,没一个新鲜的。我要是一个女的,也看不上那些人。”翁上元说。 “那她的婆家可就难找了。” “由她去吧。找不到婆家,咱把二元给她,给她养老。” “你对你的妹子倒真是上心。” “谁让她是我妹子。” “你看她是不是对南先生有点意思。” “人家那是学文化,甭瞎说。” “悬。” “你就省点心吧,一闲下来你就难受,叫你闲——”男人的手一下子就插到女人的奶窝里,粗粗拉拉地摸起来。女人低声叫了一声,就倒在了男人的肩上…… 俩人就钻到毯子里。那条毯子就忽高忽低忽颠忽蠕忽东忽西,煽起了土炕上的土,纷纷扬扬,也忽上忽下忽东忽西。不知过了多久,那条毯子忽然瘪了下去,不动了。那纷扬的炕土也慢慢地落了下来,落到毯子上,也不动了。 毯子下的男人疲惫地睡去了。 毯子下的女人却还睁着眼。身子折腾得快散了架了,心中那份快感却一直没有到来;她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不过,这也就很不错了,也好,真是也好,她心里说着,偎紧了她睡熟了的男人。 六 雨绵绵地下了半个月,人们开始浮躁起来。可是南先生的女学生却出奇平静。 在南先生的屋里,她和她的侄子认真地听南先生讲课,还互相地比赛记忆的效果。好像那个先生只是个先生,课讲得好不好,教得认真不认真,才是学生们检验他的标准。先生是从他的女学生的眼睛里读到这层意思的。因为那一双惯于拨弄秋波的眼睛,异常地清澈,毫无杂质,也很从容。 南先生紧悬着的心开始松驰下来,他的课也讲得自然了。 学生们已到了可以做文的水平,他给他们出了一个题目,叫他们分头地去写,题目叫《我)。领了题目,翁大元留在南先生的屋里写,那个女学生却急匆匆地回家了,好像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吸引她,家里那个地方她才能写得好。 作文很快交了上来,先生急切地看。 翁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