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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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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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头人身的怪物,俺当然知道他就是德国驻青岛的总督克罗德。俺听说他原来骑
的那匹大洋马让俺老丈人用土炮给毁了,这匹大洋马,肯定是从他手下的小官那
里抢来的。再往后还有一些马,马后是一辆囚车,车上两个囚笼。不是说只给俺
老丈人一个人上檀香刑吗?怎么出来了两个囚笼呢?囚车后边还有很长的队伍,
队伍的两侧,簇拥着许多老百姓。尽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头颅,但俺还是
知道他们是老百姓。俺的心里好像还藏着一个念想,俺的眼睛在乌乌压压的群众
里搜寻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谁还用说出来吗?
    不用。俺在找俺媳妇。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后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
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有喝过水没有,尽管她是一条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贞一样是条
善良的蛇。
    她是白素贞,俺就是许仙。谁是小青呢?谁是法海呢?对了,对了,袁世凯
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妇夹杂在一群女人的中间,
擎着她的那个扁扁的白头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头,正在向着这里钻动呢。咪
呜咪呜,俺想大声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说:“儿子,不要东张西望!”
    三声炮响之后,监刑官对着在戏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凯和克罗德大声报告:
“卑职高密县正堂禀告巡抚大人,午时三刻到,钦犯孙丙已经验明正身,刽子手
业已到位,请大人指示!”
    戏台上的袁世凯——抻着一根细长的鳖脖子,背上的鳖甲像一个大大的锅盖,
把袍子撑得像一把油纸伞,就是许仙游湖时借给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伞怎么
到了袁世凯的袍子里去了呢?哦,不是伞是鳖盖子啊,鳖竟然能当大人真是好玩
得很,咪呜咪呜,袁圆鳖把鳖头歪到大灰狼克罗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
什么鳖言狼语,然后他就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了一面红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
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斩乱麻,快刀子砍豆腐,一点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这个
大鳖的道行很深,不是个一般的鳖,是个高级鳖,一般的鳖是当不了这样的大官
的。当然他比起俺爹来那是差得很远。监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红旗劈了下来,身
体一激灵,个头猛地往上蹿高了半寸,眼睛里放出了凶光,绿油油的,怪吓人的。
他的虎须也乍煞开来,虎牙也龇了出来,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时
辰到——执刑——”
    喊叫完了他的身体又缩了回来,虎须也贴到了腮帮子上。即便是你自己不报
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钱丁。尽管你的白虎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尽管你的身上
穿着一件大红袍,尽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里,但是俺从你说话的声音里一下子就
听出来了。他喊完了话,躬腰驼背地站在了执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渐渐地恢复了
人形,脸上全是汗水,看起来挺可怜人的。十几门大炮又咕咚咕咚地连放了三声,
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俺在跟着爹爹干大活前,抓紧了时间把眼光往四下里转悠
了一圈,俺看到,校场的边上,站满了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保
持着本相,有的变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变化之中,处在半人半兽的状态。这么
远也看不清张三李四,猪狗牛羊,只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头,在阳光下泛着亮。
俺挺胸抬头,感到十分地荣耀,咪呜咪呜,俺低头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
色直掇,宽幅的红布腰带垂着长长的穗头,黑色灯笼裤子,高腰鹿皮靴子。头上
还有一顶圆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见但是别人看得见。俺的脸上和耳朵上还涂着一层
厚厚的鸡血呢。现在鸡血已经干巴了,裂开了许多小缝儿,拘禁得脸皮很不得劲
儿,不得劲儿也要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俺爹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因为脸上的鸡血开裂了许多的小缝,所以在俺的眼前,爹恢复了许多的人形,爹
现在是一个半人半豹子的爹。
    他的手已经变化回了人手的形状,他的脸也变化回了人相,但他的两只耳朵
还是像豹子的耳朵,支楞着,薄得透明,上边生着很多的刺一样的长毛。爹替俺
把身上的公服整理了一下,低声说:“儿子,别害怕,按照爹教你的,大胆地干,
咱爷儿们露脸的时候到了!”
    爹,俺不怕!
    爹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俺,低声说:“好儿子!”
    “爹爹爹爹你知道吗?人家说俺跟知县在一个锅里抢马勺呢……”
    俺早就看到,囚车上有两个囚笼,一个囚笼里有一个孙丙,两个囚笼里有两
个孙丙。乍一看两个孙丙一模一样,细一看两个孙丙大不相同。这两个孙丙的本
相一个是一只大黑熊,一个是一头大黑猪。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猪,只
能是熊。
    俺爹讲给俺的第八十三个故事,就是一头大狗熊和一个老虎打仗。在那个故
事里,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个平手,后来狗熊败了。狗熊败了不是因为它的本
事小,是因为它的心眼太实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说老虎就去抓野鸡。黄羊、兔
子充饥,还去山泉边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气鼓鼓地在那里拔小树清理战场,
它总是嫌战场不够宽敞。老虎吃饱了喝足了,回来又跟狗熊打。最后,狗熊气力
不支,被老虎打败了,就这样老虎成了兽中王。另外从他们两个的眼神上,俺也
能把俺的老岳父认出来。俺岳父孙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飞溅。
那个假孙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闪闪,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孙丙也很面熟,
轻轻一想俺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伍里的小山子,是朱
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节时,他的耳朵上挂着两颗红辣椒,扮演媒
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来了,这家伙,简直是胡闹。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个人犯。但他老人家什么样子的大阵势都见过,
别说多一个人犯,就是多十个人犯,也不在话下。俺听到爹自言自语地说:“幸
亏多预备了一根橛子。”
    俺爹真是有先见之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了。
    先钉哪一个?先钉真的还是先钉假的?俺想从爹的脸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
眼神却飞到了监刑官钱丁的脸上,钱丁的脸正对着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却是
灰蒙蒙的,好像一个瞎子。钱丁的眼神告诉俺爹,他什么都看不见。愿意先钉哪
一个就先钉哪一个,随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两个死囚犯脸上。假孙丙的眼
神也很散漫。真孙丙的眼睛却是大放光芒。他对着俺爹微微地一点头,响亮地说
:“亲家,别来无恙!”
    俺爹满脸是笑,将两个握成拳头的小手抱在胸前,对着俺岳父作了一个大揖,
说:“亲家,大喜了!”
    俺岳父喜气洋洋地说:“同喜,同喜!”
    “是您先还是他先?”俺爹问。
    “这还用问?”俺岳父爽朗地说,“俗话说‘是亲三分向’嘛!”
    爹没有说话,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张白纸被揭走了,露出
了生铁一样的脸庞。他对着押解人犯的衙役说:“开锁!”
    衙役犹豫了一下,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的命令。俺爹不
耐烦地说:“开锁!”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开了俺岳父身上的铁锁链。俺岳父伸展了一下
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块比他的身体
窄少许的松木板上。
    那块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让县里最好的细木匠精心地修理过的。木板平
放在杀猪的床子上。这是俺家用了十几年的松木床子,木头里已经吸饱了猎狗的
血,沉得像铁,四个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几次,才把它从俺家的院
子里抬到这里。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头歪过来,谦虚地问俺爹:“是不是这样?
亲家?”
    俺爹没有理他,弯腰从床子底下拿起那条上好的生牛皮绳子,递给俺。
    俺早就等得有点着急了,伸手就把绳子从爹的手里抢过来,按照事先演练过
的方式,开始捆绑俺的岳父。岳父不高兴地说:“贤婿,你把咱家小瞧了!”
    俺爹在俺的身旁,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毫不留情地纠正着俺系错了的绳扣。
    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着,对俺们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满。他闹得
实在是有点过分,爹不得不严厉地提醒他:“亲家,先别嘴硬,只怕到了较劲的
时候您自己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
    岳父还在吵吵,俺已经把他牢牢地捆在松木板上了。爹用手指往绳子里插了
插,插不进去。符合要求,爹满意地点点头,悄声说:“动手。”
    俺疾步走到刀篓边,捏出了方才杀鸡时使用过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裤子
揪起,轻快地旋下了一片,让岳父的半个屁股显露出来。爹将那柄吃饱了豆油的
枣木槌提到俺的手边放下。他自己从那两根檀木撅子中选择了一根看起来更加光
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侧,双手攥住檀木橛子,
把蒲叶一样圆滑的尖头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方。俺岳父的嘴巴还在唠叨不休,说
出的话又大又硬,在又大又硬的话语里,还不时地插上几句猫腔,好像他对即将
开始的刑罚满不在乎,但是俺从他的颤抖的嗓音里听出了、从他哆嗦不止的腿肚
子上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紧张和恐惧。俺爹已经不再与俺岳父对话,他双手稳稳
地攥着橛子,满面红光,神态安详,仰脸看着俺,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俺
感到爹对俺实在是太好了,咪呜咪呜,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俺爹更好的爹了。俺
能有这样一个好爹真是太幸福了,咪呜咪呜,如果不是俺娘一辈子吃斋念佛俺不
可能碰上这样一个好爹。
    爹点点下巴,示意俺动手。俺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侧着身,拉开了马步,
脚跟站得很稳,好像橛子钉在了地上。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点小劲儿,敲了敲檀木橛子的头儿,找了找感觉。咪
呜咪呜,不错,很顺手,然后俺就拿捏着劲儿,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俺看到檀
木橛子在俺的敲击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体里钻进。油槌敲击橛子的声
音很轻,梆——梆——梆——咪呜咪呜——连俺岳父沉重的喘息声都压不住。
    随着檀木橛子逐渐深入,岳父的身体大抖起来。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让牛皮绳
子紧紧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带动得那块沉重的松木板子
都动了起来。俺不紧不慢地敲着——梆——梆——梆——俺牢记着爹的教导:手
上如果有十分劲头,儿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脑袋在床子上剧烈地晃动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长了许
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脖子还能这样子运动:猛地一下子
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极点,像一根拉长了的皮绳儿,仿佛脑袋要
脱离身体自己跑出去。然后,猛地一下子缩了回去,缩得看不到一点脖子,似乎
俺岳父的头直接地生长在肩膀上。
    梆——梆——梆——咪呜咪呜——岳父的身体上热气腾腾,汗水把他的衣裳
湿透了。在他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俺看到,他头发上的汗水动了流,汗水的颜
色竟然是又黄又稠的,好似刚从锅里舀出来的米汤。在他把脑袋歪过来的时候,
俺看到他的脸胀大了,胀成一个金黄的铜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就像剥
猪皮前被俺吹起来的猪,咪呜咪呜,像被俺吹胀了的猪的眼睛一样。
    啪——啪——啪——咪呜……
    檀木橛子已经进去了一小半——咪呜……香香的檀木……咪呜……直到现在
为止,俺岳父还没有出声号叫。俺从爹的脸色上,看出了爹对俺岳父十分地钦佩。
因为在执刑之前,爹与俺考虑了这次执刑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爹最担心的就是
俺岳父的鬼哭狼嚎一样的号叫声,会让俺这个初次执刑的毛头小伙子心惊胆战,
导致俺的动作走样,把橛子钉到不该进入的深度,伤了俺岳父的内脏。爹甚至为
俺准备了两个用棉花包起来的枣核,一旦出现那种情况,他就会把枣核塞进俺的
耳朵。但是俺岳父至今还没有出声,尽管他的喘息比拉犁的黑牛发出的声音还要
大还要粗重,但他没有嗥叫,更没有哭喊求饶。
    啪——啪——啪——咪呜……
    俺看到爹的脸上也有汗水流了出来,俺爹可是一个从来不出汗的人啊,咪呜,
爹攥着檀木橛子的手似乎有点颤抖,爹的眼睛里有一种惶惶不安,俺看到爹这样
子,心中也慌了。咪呜,俺们其实并不希望孙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俺们用猪练
习时已经习惯了猪的嗥叫,在十几年的杀猪生涯中,俺只杀过一只哑巴猪,那一
次闹得俺手软腿酸,连续做了十几天恶梦,梦到那只猪对着俺冷笑。岳父岳父您
嗥叫啊,求求您嗥叫吧!咪呜咪呜,但是他一声不吭。俺的手腕子一阵酸软,腿
脚也有点晃动,头大了,眼花了,汗水流进了俺的眼睛,鸡血的腥臭气味熏得俺
有点恶心。爹的头变成了黑豹子的头,爹的美丽的小手上生出了黑色的毛儿。岳
父的身上也生出了黑毛,他的起起伏伏的头成了一个庞大的熊头。它的身体变得
大极了,它的力量大极了,牛皮绳子变得又细又脆,随时都会被崩断。与此同时,
俺的手拿不准了。俺一槌悠过去,打偏了,打在了爹的爪子上。爹呻吟了一声,
松开了手。俺又一槌悠过去,这一槌打得狠,橛子在爹的手里失去了平衡,橛子
的尾巴朝上翘起来,分明是进入了它不应该进入的深度,伤到了孙丙的内脏。一
股鲜血沿着橛子刺刺地窜出来。
    俺听到孙丙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嗥叫,咪呜咪呜,比俺杀过的所有的猪
的叫声都要难听。爹的眼睛里喷出了火星子。他低声地说:“小心!”
    俺抬起袖子擦擦脸,喘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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