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全忘了。他已经在向放黄戒指的口袋伸手了,恰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急驰而来的马蹄声。
“嗨!那是什么?”迪格雷想,“救火车吗?不知道哪家起火了。天哪,来了,啊,是她。”
我不用告诉你他说的“她”是谁。
先是一辆双轮马车。车夫座上空无一人,一只轮子悬在空中,整个马车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平衡飞快地转过弯来。车顶上——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女王之王,恰恩的死神简蒂丝。只见她龇牙咧嘴,目光火一般地闪动着,长发像彗星尾巴似的拖在脑后。她毫不留情地鞭笞着驾车的马。马的鼻孔涨得通红,两胁沾满了泡沫。它疯狂地冲向前门,在灯柱边一擦而过,然后,两条后腿着地站立起来。马车在灯柱上撞碎。女巫优美地一跳,恰到好处地落在了马背上。她分腿坐好,俯下身去,对马耳语了几句。那些话显然只会让它狂躁而不会使它安静。马立刻再次抬起前腿,尖厉地嘶叫了一声,马蹄、牙齿、眼睛和飞舞的鬃毛便晃作一团。只有出色的骑手才有可能坐在它的背上。
迪格雷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又开始发生很多事情了。第二辆马车紧接着第一辆飞驰而来,车上跳下一个穿礼服的胖子和一名警察。然后,第三辆马车载着两名警察也快速过来。随着一阵嘘声、喝彩声,大约二十个人(大多数是僮仆)骑着自行车,一路响着铃跟了上来。最后是一群步行者,虽然一个个跑得很热,但显然十分开心。所有临街的窗户都迅速地打开了。每一幢房子的前门都有一个看热闹的女佣或男仆。
这时,一位老绅士挣扎着从马车的残骸里往外面爬,几个人跑过去帮他,但这个扯腿那个拽胳膊,用力的方向不一致;也许,如果没人帮忙,他也已经出来了。迪格雷猜想那老绅士一定是安德鲁舅舅,但他的脸被塌下来的高筒礼帽遮住了,你看不见。
迪格雷冲到人群中去。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那胖子指着简蒂丝大声喊,“警察,该你管啦!她从我的店里偷了值几百、几千镑的东西。看看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吧,那是我的。而且她还把我的眼睛打青了。”
“那是因为有人给她撑腰,”有个人对大家说,“我喜欢看这样一只青眼睛。她一定干得很漂亮。啊哈!她多强壮!”
“你该在青眼睛上放一块好吃的生牛排,先生,那才妙呢。”一个肉店的小伙计说。
“喂,”最管事的那个警察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告诉你,她……”胖子刚开了头就有人叫起来,“别让马车里那老家伙跑了,是他唆使她干的。”
那位老绅士,当然就是安德鲁舅舅,已经站稳了,正在揉身上摔肿的地方。“那么,告诉我,”警察转向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呼——呼——嘘——”安德鲁舅舅从帽子里发出声音。
“别装蒜了,”警察正色道,“你会发现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把帽子摘掉,听见了吗?”
说者容易做者难。安德鲁舅舅徒劳地抵制了一阵,另两个警察抓住帽边,硬是把它扯了下来。
“谢谢,谢谢,”安德鲁舅舅轻声说,“谢谢,我的天,可把我吓坏了。谁能给我一小杯白兰地……”
“现在,请听我说,”那警察掏出一个大笔记本和一枝小铅笔。“那年轻女人归你管吗?”
“小心!”几个人同时喊道,警察及时朝后跳了一步。那匹马差点儿一脚将他踢死。接着女巫掉转马头,对着人群,马的后腿已经踏上了人行道。她手里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正使劲地砍着套索,要把马和马车的残骸分开。
在这段时间里迪格雷一直在找机会接近她,以便能触到她。这不太容易,因为离他近的这一边人太多了,而要想绕到另一边,就必须从马蹄和绕着房子的围栏之间穿过去。如果你了解马,尤其是看到那匹马当时的情形,就知道这是一件棘手的事。迪格雷很了解马,但他仍咬紧牙关,随时准备瞅准机会冲过去。
一个戴着圆顶硬礼帽的红脸人用肩膀撞开一条路,挤到人群前面。
“嗨,警察,”他说,“她骑的是我的马,被她摔烂的也是我的马车。”
“一次说一件事,一次请说一件事。”警察说。
“可是来不及了,”马车夫说,“我比你更了解这匹马,它不是一般的马,它爹以前是骑兵军官的战马。是的,要是这年轻女人再激它,就会出人命的。唉,还是让我来吧。”
警察正想找个理由离马远些。马车夫向前走了一步,望着简蒂丝,友好地说:
“小姐,我抓住马头,你好下来。你是位女士,你不想找麻烦,是吗?你想回家,美美地喝上一杯茶,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这样你会舒服得多。”同时,他伸手去逮马头,嘴里说,“镇静,‘草莓’,老朋友。镇静。”
女巫第一次开口讲话了。
“狗!”她冷冰冰的清亮嗓音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狗,放开我们的皇家战马。我是女王简蒂丝。”
第8章 灯柱前的战斗
“哦!你是女王?我们得弄清楚。”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又说,“女王万福!为疯人院的女王三呼万岁!”不少人跟着喊。女巫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微微地鞠了一躬。但欢呼声变成了耻笑,她知道被愚弄了,脸色一变,将刀换到左手,不加警告,就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她伸出右手,像做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似的,轻松地将灯柱上的一根铁条扭了下来。如果说她的某些魔力在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她的力气却依然存在。她可以把一根铁棒像麦芽糖似的折断。她将她的新武器抛向空中,又一把接住,挥舞着,催马前进。
“我的机会来了。”迪格雷想。他突然奔到马和围栏之间,接着继续向前跑,开始寻机靠近女巫。只要那牲口停一秒钟,他都能抓住女巫的脚跟。正当他往前冲时,他听到一阵咣当当的重击声。原来,女巫的铁棒敲在了那个警官的头盔上,他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快,迪格雷,一定得制止她。”背后一个声音说。正是波莉。时间一到,她就跳下床,冲到街上。
“你真是好样的,”迪格雷说,“紧紧拉住我。你负责戒指,黄的,记住。我一喊你就戴上。”
又响了一声,另一个警察倒了下去。人群中发出愤怒的吼声,“把她拉下来,拿铺路石打,去叫军队。”但大多数人都尽量往远处退去。显而易见,马车夫是在场的人中最勇敢最善良的。他左闪右躲地避开铁棒,尽量地靠近马,试图抓住马头。
人群中又是一阵吼声,一块石头呼啸着从迪格雷头上飞过。接着传来女巫洪钟般的声音,听起来,她似乎有些得意:
“呸!一旦我征服了你们的世界,你们就要为今天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城市一块石头也不会留下。我会像毁掉恰恩、费林达、索罗瓦和布拉满丁似的毁掉你们这里。”
迪格雷终于抓到了她的踝部。她向后反踢,刚好踢在迪格雷的嘴上,他痛得松开了手。他的嘴唇被踢破了,满口是血。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安德鲁舅舅尖厉的颤音:“夫人——我亲爱的年轻女士——看在上帝分上——安静点儿。”迪格雷再次抓住她的脚后跟,又被甩开了。更多的人倒在她的铁棒下。他第三次冲上去,死死地抓住她的脚后跟,然后对波莉大喊:“走!”接着……
唉,谢天谢地。愤怒、受惊的面孔消失了,愤怒、受惊的声音也沉寂下来。黑暗中,迪格雷只听见安德鲁舅舅在近处呜咽着:“噢,噢,是昏迷了吗?这就完了?我无法忍受。太不公平。我从来不想当魔法师。全是误会。是我教母的错;我必须反抗。我的身体也很差。古老的多塞特郡家族。”
“讨厌!”迪格雷想,“我们不想把他带来。啊呀,真轻松。你在吗,波莉?”
“我在这儿,别老推我。”
“我没推。”迪格雷话还没有说完,他们便又到了那片温暖的、阳光明媚的绿树林。一出水潭,波莉就大喊:
“快看!我们把那匹老马也带来了,还有凯特利先生,还有马车夫。乱七八糟的!”
女巫一看自己又到了那片树林,脸刷地白了,腰慢慢地弯下来,直到脸贴着马的鬃毛。看得出,她极为难受。安德鲁舅舅在发抖。但“草莓”,那匹马,却摇摇头,快活地低低嘶叫了一声,似乎觉得好些了。自从迪格雷看见它以来,它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先前一直贴在脑袋上的耳朵现在恢复了正常的位置,眼睛也有了神。
“对了,好朋友,”马车夫说着,拍拍“草莓”的脖子,“这样好些了。别紧张。”
“草莓”做了一件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因为它太渴了(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便走到最近的水潭里饮水。迪格雷还抓着女巫的脚后跟,波莉拉着迪格雷的手。马车夫一只手搭在“草莓”身上。仍在发抖的安德鲁舅舅刚好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快!”波莉看了迪格雷一眼,喊道,“绿戒指!”
于是,马没有喝上水。整个一群人马却发现他们又坠入了黑暗之中。“草莓”嘶鸣着,安德鲁舅舅在啜泣;迪格雷说:“运气还不错。”
短暂的停顿以后,波莉说:“我们还没有到吗?”
“我们的确好像是在某个地方,”迪格雷说,“至少我站在硬实的东西上了。”
“我也这么想。”波莉说,“可是,为什么这么黑呢?我说,你觉得我们跳错水潭了吗?”
“也许就是恰恩,”迪格雷说,“不过我们是半夜回来的。”
“这儿不是恰恩,”女巫说道,“这个世界空无一物。这是虚无。”
确实,这是个罕见的虚无国。天空没有星星,四下一团漆黑,谁也看不见谁,眼睛睁开和闭上都是一样。他们脚下平整、凉爽的东西肯定不是草地或者木头,而可能是泥土。空气干燥、凛冽,一丝风也没有。
“我的末日到了。”女巫的声音里有一种可怕的平静。
“噢,别这样说,”安德鲁舅舅唠叨起来,“我亲爱的年轻女士,求求你,别说这种话。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啊——马车夫——我的好人——你身上没带着酒瓶吗?我需要一口烈酒。”
“喂,喂,”马车夫有一副好嗓子,他用坚强的口吻说,“我想说,大家都冷静下来。没有人摔断骨头,是吧?好。实在应该感到欣慰。像这样摔下来,结果比任何人估计的都要好。假如我们是掉进了一些房屋里——例如地铁的一个新站头——很快就会有人把我们救出去的,对不对!要是我们死了——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那么,你们该记得有时海上会发生比这更坏的事,总有人要死的。如果一个人曾经体面地生活过,便没什么可怕的。你们如果问我,我想,我们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唱一首圣歌。”
他马上就唱起了一首收获时节感恩的圣歌,唱的是庄稼被“圆满地收割归仓”。在一个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生长过东西的地方唱这种歌并不十分合适,但这是他记得最清楚的一首歌。他的音色优美,孩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气氛欢畅愉快。安德鲁舅舅和女巫没有加入进去。
圣歌接近尾声时,迪格雷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胳膊,那股白兰地和雪茄的气味以及那身很好的衣服告诉他,是安德鲁舅舅。安德鲁舅舅小心地将他朝旁边拉。和其他人隔开一段距离后,这老家伙把嘴巴凑到迪格雷的耳边,弄得他耳朵发痒。他悄悄说:
“孩子,戴上戒指,我们走吧。”
女巫的耳朵非常灵敏。“蠢货!”她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忘了我能听见人的想法吗?放开那小孩。如果你想耍花招,我会用任何世界都没有听说过的办法报复你。”
“而且,”迪格雷补充一句,“如果你以为我是一头卑鄙的猪,可以把波莉、马车夫和那匹马丢在这样的地方自己逃走,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
“你是个非常调皮、不懂礼貌的小孩。”安德鲁舅舅说。
“嘘!”马车夫说。他们都在听着。
黑暗中终于有了动静。远方,一个声音开始歌唱。迪格雷分辨不清在哪个方向。有时,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传过来,有时又好像就在他们的脚下。这声音低沉得犹如大地发出的声音。没有歌词,也没有旋律,却是迪格雷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动人,使他难以忍受。那匹马似乎也喜欢;它低低地嘶叫着,仿佛拉了多年的车以后,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嬉戏的故乡,看见所记得和所爱的人拿着糖块,穿过田野向它走来。
“天哪,”马车夫说,“真好听啊!”
此刻,两个奇迹同时发生了。一个是,突然间,数不清的冷峻、战栗、银铃般的声音掺合到那个声音之中,与之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但音量却高得多。第二个是,头上的黑暗中突然群星闪烁。不是夏夜中一颗接一颗悄悄出现的星星,而是在一团漆黑之中,霎时间跳跃出的成千上万颗恒星、星丛和行星,比我们的世界里看到的要大得多、亮得多。没有一朵云。新的星星和新的声音同时出现。如果你像迪格雷一样亲眼看见和亲耳听见的话,你会相当肯定地觉得是星星自己在唱歌,而唤出它们并使它们歌唱的是那低沉的第一个声音。
“多奇妙啊!”马车夫说,“如果我早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事,我这辈子就会做一个更好的人。”
地上的声音更响亮、更喜悦了,但天上的那些声音在与地上的声音合唱了一阵后,开始渐渐沉寂下去。这时,另一件事情发生了。
在遥远的地平线附近,天空开始渐渐变成灰色。一阵清风吹拂过来。天上有片地方缓缓地、逐渐地越变越淡,映衬出群山黑色的轮廓。那声音一直在歌唱。
很快,天色已经亮得使他们能互相看见对方的脸了。马车夫和两个孩子张着嘴,目光闪烁,陶醉在美妙的声音之中;那声音仿佛使他们想起了什么。安德鲁舅舅也张着嘴,但不是出于高兴;他看上去更像是失去了下巴。他身子弓着,膝盖在发抖。他不喜欢那种声音。如果可以钻进老鼠洞来逃避的话,他会那么做的。女巫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那种音乐。她嘴唇紧闭,捏着拳头。歌唱刚开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