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算吹了,我本想借此机会赢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钟实在难熬,在我一生中恐怕找不出第二次。我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心里拿不定主意:“我告辞呢?还是不告辞呢?”他心头涌起多么忧伤的念头,竟至忘了去瞧瞧雅克情况如何!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们又转身眺望明媚的山谷。
“伯爵先生,我们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轻声对他说。
“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这样突然发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要能保住这孩子一条命,我死而无憾。”
“雅克好多了,他睡着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说道。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出现在林荫路口,她既不恼恨,也不伤心,回答了我的问候,对我说:“见您喜欢葫芦钟堡这地方,我很高兴。”
“亲爱的,要不要我骑上马,去把德朗德先生请来?”伯爵先生对她说,显然觉得他刚才没有道理,要取得谅解。
“不必操心了,”她答道,“雅克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昨天夜里没睡好。这孩子神经太脆弱,做个恶梦便睡不着了。我给他讲故事讲了一夜,想哄他重新入睡。他咳嗽纯粹是神经性的。我让他吃了一片止咳糖,咳嗽止住了,他也就睡着了。”
“可怜的女人!这些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伯爵说着,拉住妻子的手,泪光莹然,看了她一眼。
“小毛病,何必担心呢?正收割黑麦,去瞧瞧吧。要知道,您不在那里,不等麦捆运走,外乡的女人就会进地里拾麦穗,伯户也不管。”
“夫人,我要上农学的第一堂课。”我对伯爵夫人说。
“您投师投对了。”她指着伯爵答道。伯爵嘴角一收,要做个满意的微笑;这种笑俗称抿嘴笑。
两个月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夜她心惊胆战,害怕儿子患了假膜性喉炎。而我呢,那天夜里坐在小船上,居然做着爱情的美梦,想像她从窗口能够发现我在瞻仰那烛光,殊不知那烛光却照着她恐慌万状的额头。当时图尔流行假膜性喉炎,已经造成很大危害。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伯爵激动地对我说:“德·莫尔索夫人真是个天使!”一句话摇撼了我的心。这个家庭,我还只了解皮毛;良心责问我:“你凭什么要打扰这无比和睦的家庭呢?”遇到这种情况,年轻人产生负疚之感是非常自然的。
伯爵难得碰上一个容易说服的年轻听众,因此兴致很高,他向我谈起波旁王室复国会给法兰西带来什么前景。这场谈话东拉西扯,有些话讲得实在幼稚,我不禁深为诧异。极明显的事实他都不知道;他害怕有学识的人,否认高明的人,嘲笑进步,也许嘲笑得有道理;总之,我觉出他身上有大量的痛苦神经,别人必须百倍小心,才不至于伤害他,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同他进行一次不间断的谈话。我一摸透他的弱点,便对他百依百顺,可以说同伯爵夫人为安抚他所表现的柔顺不相上下。若是换个时期,我会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当时,我像小孩子一样胆怯,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换句话说,以为成年人什么都懂,因此,听到这位耐心的庄园主在葫芦钟堡实现的奇迹,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钦佩地听他的计划。我这不自觉的逢迎态度,终于赢得了这位老贵族的好感。我艳羡这块风景如画的土地,艳羡他的地位,也艳羡这个人间天堂,认为它远远胜过弗拉佩斯勒。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银器,”我对他说,“可是,葫芦钟堡却是一颗宝石!”
后来,他经常引用这句话,并指出是谁讲的。
“哼!我们搬来之前,这里根本不像样子。”他说道。
当他谈起如何播种,如何育苗的时候,我听得特别认真。我不懂农事,向他提了许多问题,问他农产品的价格、经营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诉我很多具体情况,显得很高兴。
“别人都教您什么啦?”他惊奇地问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对他妻子说:“费利克斯这个小伙子真可爱!”
当天晚上,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请她把我用的衣物寄来。我并不知道已臻于完成的大变革,也不清楚这对我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学课程;而学校11月上旬才开学,我还有两个半月的空闲。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段时间实在不堪回首。我发现他无缘无故就发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当年,这位贵族在孔代军中十分骁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这种有时还会在他身上闪现出来的意志,在严峻的关头,会有炮弹一样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线上炸开一个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个蛰居在乡间的绅士成为德·埃尔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况面前,德·莫尔索伯爵鼻子翕动,眉头舒展,眼睛射出一闪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发觉我的眼神,会不假思索地杀掉我。在那个时期,我的性情格外温和。意志,能把人改变得面目皆非的意志,当时在我身上还刚刚萌生。我的强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动,就像恐惧所弓愧的颤抖那样。若是搏斗,我绝不会发抖燃而,在尝到相爱的幸福之前,我绝不愿意毁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难在同步增长。怎样描绘我的情怀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脱。我窥察着,期待着时机;我同两个孩子混熟了,得到他们的喜爱,还千方百计地脐身于他们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克制。我这才领教了他那变化无常的性情、毫无来由的极度惆怅、出人意料的勃然兴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骚、充满仇恨的冷淡态度、克制住的疯狂冲动、孩子一般的哀怨、绝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来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体的不同就在于毫无定准:外界影响的大小,要取决于性格的强弱,或者取决于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芦钟堡能不能立住脚,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听命于翻脸不认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门,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会怎样接待我呢?”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欢欣鼓舞,也容易紧张挛缩,实在难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饱经风霜的额头上骤然阴云密布,我的心多么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这个专横之人的手掌里。我亲自尝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我们俩开始交换会意的眼色,有时她忍住了眼泪,我的却流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我,我们就是这样通过痛苦相互考验。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发现啊!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乐,以及时而沉没、时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发现她对着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红了的峰顶异常绚丽,山谷看上去像一张床,这是大自然邀人相爱的永恒的《雅歌》②,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她在重温少女逝去的幻想吗?她在咀嚼少妇暗中对比的感伤吗?看她那忘情的姿态,我觉得机会难得,要向她吐露心迹,便说道:“有些日子真难熬啊!”
①德·埃尔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国大革命期间均系旺代保王军的军官。
②《雅歌》,《旧约》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烛了我的心灵,”她说道,“请问,是怎么看透的呢?”
“我们有多少共同点啊!”我答道,“从悲欢的情感来看,我们不是属于极少数聪颖的人吗?这种人心弦都极为灵敏,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们的灵秀之气,始终与天地万物之性相和谐!他们若是处在不协调的环境里,就会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见和他们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们也会欣喜若狂。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有第三种境况,而那苦状只有同病相怜的心灵才能领略,他们之间能产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时候,我们既无欢乐,也无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宽广的管风琴,信手弹奏,无由感发,而音不成旋律,一声声消逝在寂寥的空间!这种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颗茫然无托的灵魂在搏击。在这种搏击中,我们的精力没有补养,就会消耗殆尽,如同鲜血从暗伤口流淌一样。感情大量涌出,人就会极度衰弱,产生无处倾诉的无名惆怅。我没有表达出我们共同的痛苦吗?”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着夕阳,答道:“您这样年轻,怎么懂得这些事情?难道您做过女人吗?”
“唉!”我声音激动地说,“我的童年就像一场久病。”
“我听见玛德莱娜咳嗽了。”说着,她起身匆匆离去。
我去得那样频繁,伯爵夫人没有介意,有两种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样纯洁,毫无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让伯爵开心,充当这头无爪无鬃的狮子的食物。此外,我还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会下西洋双六棋。德·莫尔索先生表示愿意教我,我接受了。在这件事说定的时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说:“您这不是自投虎口吗?”的确,起初我一点也没有领会那目光的含义;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么样的魔掌里。我的耐性极大,是在童年养成的,再经过这个时期的磨练,就更加过硬了。下棋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运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规则,他就得意扬扬,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没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错分数,他更有了话柄,说我操之过急。这简直像乡村学校的教师手执戒尺对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须打个比方,才能使您了解他是如何专横跋扈:我在他手里,就像伊壁克泰都斯①落到一个顽童的掌中。当我们赔钱时,他总是当赢家,乐得合不拢嘴,样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从旁提醒一句,他才马上想到礼节体统,我的心也就释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进火坑,忍受着折磨。棋阵一摆,我的钱便流了出去。有时我很晚才告辞,尽管伯爵始终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间,我还是盼望有机会能钻进她的心里;然而,要以猎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时刻,不就得继续这种戏弄人的赌博吗?不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不断被撕裂,自己的钱全被夺走吗?多少回我们默然坐着,观赏眼前的万千景象:或是斜阳残照,在草场上弄影,或是天空阴霾,乌云翻腾,或是雾霭氤氲,笼罩着山峦,或是月华洒在河面上,散成一片颤动晶莹的宝石。每当这种时刻,我们只能说:“夜色多美!”
①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主义哲学家。他沦为奴隶,被带到罗马,曾受过主人的酷刑。
“夜是蝉娟啊,夫人。”
“多么静谧!”
“对,生活在这里,不可能完全陷入不幸。”
听到这句回答,伯爵夫人又低头做起绒绣。感情要求应有的位置,必然引起内心骚动;我到底听到了她的心声。然而,囊空如洗,晚间聚会也就告吹了。我写信请母亲寄钱来,她回信训斥了我一通,寄给我的钱不够一周的生活费用。向谁求告呢?这可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啊!平生第一次尝到巨大的幸福,偏偏又碰上曾经到处困扰我的苦恼。从前,无论在巴黎,在中学,还是在寄宿学堂,我的不幸还算消极,只要多多沉思,节衣缩食就应付了;然而,在弗拉佩斯勒,这不幸却活跃起来,我曾动过偷窃的念头、幻想过犯罪。这种挺而走险的恶念刚一萌生,就要压下去,否则,人就会丧失廉耻。我母亲十分克扣,害得我生计窘迫,终日苦思焦虑,惶惶无主;我一想起那时的情景,对青年的宽恕之心便油然而生;那些虽还没有失足,却已到过深渊的边缘,仿佛要探测它的深度的人就会有这种圣洁的恕道。就在生活开始展现,露出它那底部光秃的砂砾时,我那几度令人担心的廉洁得到磨练加强,尽管如此,每逢人类可怕的司法把屠刀架在一个人的脖颈上,我心里总不免想:“看来制定刑法的人,都没有尝过不幸的滋味。”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在德·谢塞尔先生的书房里,偶然发现一本双六棋谱,便拿来研读;而且,我的房东也乐于指点,我在他手下学棋,少受点气,进步挺快,记住并掌握了规则和计分法。不多日子,我已能跟我的师傅,德·莫尔索伯爵势均力敌了。可是,他一输棋,情绪就坏得可怕,两眼像猛虎一样射出凶光,脸绷得铁紧,眉头绞在一起,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样失态的表情。他像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连声抱怨,有时还摔棋子,大动肝火,又是跺脚,又是咬棋子袋,嘴里甚至不于不净。不过,这样的发作终于告一段落,因为我的棋艺已经超过他,能够控制局面了;每次我都巧妙地安排,开头几盘让给他,后几盘再扳回来,结果双方互有胜负。他见徒弟这样快就胜过师傅,比看到世界的末日还要惊异!然而,他从来不承认这种事实。每次下棋结果总是先胜后负,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毫无疑问,”他常说,“我这可怜的脑袋累了,精神跟不上,要不然,最后几盘怎么总是您赢呢。”
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战术,也猜出了我满怀的深情。只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势的变化。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义啊!的确,爱情犹如博叙埃①的上帝,把穷人给的一杯水,|Qī|shu|ωang|把战死的无名士卒所表现的勇气,看得重于最辉煌的胜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却撕裂一颗年轻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从那天幸运的晚上起,她同我说话便总是看着我。我每次告辞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的灵魂吸收了形体,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简直是在飞。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满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声再见,先生在我的灵魂中回响,就像复活节的赞词I'o filii,o filiae②那样美妙。我得到了新生。显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红的襁褓中睡着了。火光在我合着的眼前经过,继续在黑暗中流动,犹如火红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烧的纸灰上鱼贯飞驰。在我的梦境里,她的声音似乎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变成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