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校大门。站在操场边看一阵老师学生自发组织的篮球赛,或跟她熟悉的老师们或学生聊上一会儿,天便慢慢地黑下来。自习铃丁丁铃铃响过,学生和老师都一个个归了教室或寝室,青蛙才沿着墙根往外走,样子懒洋洋的,像几天没吃过一顿饭一样。她心上有一种失落感,一种她那个年龄最容易产生的失落感。
走到大门口,青蛙的脑壳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她的眼光又落在挨着大门的教学楼旁边的那个房间的窗户。就在那个窗户下,她跟人讲过关于紫婆的无头无尾的故事。她也曾在那个窗户下跟人发生过故事。她忘不了这些故事,虽然这些故事平谈无奇。但这些故事究竟是她与人发生的,至今还常常有意无意地要去回想。这些故事里面可有她青春的血液的搏击声。许多年后青蛙还设想过,若有机会与当初的人再去重演这些故事,她仍然会激动不已,仍然会将整个的心情投入进去。可惜这种可能几乎不再有可能。青蛙为此戚然,哀伤地垂下了头。她的脚步挪不动了,她无助地靠在大门边的墙上,有两颗酸涩的泪珠自腮边无声地滚落下来。
这个时候,那扇窗户亮起了灯光。青蛙前面那一方小小的空地恍亮起来。青蛙用手放额上挡了挡,好像怕人借着窗里逐出来的灯光,窥见她脸上的哀伤。顺便把腮边的泪珠也揩掉了。青蛙脸上立即有了自嘲的讪笑。我这是何苦来着呢?一切都已经过去,还犯得着去这样缠绵悱恻么?
下篇
多年后我放下青蛙的电话,跑到车站,在候车室里找到了她。我陪她坐在候车椅上等车。她没有像多年前那样兴致勃勃地讲述紫婆那些故事,却把她自己的一段感受告诉了我。我欷嘘不已。原来我以为离开了那个小镇,离开了那所中学,就与那个地方割断了联系,却想不到还有这些丝丝缕缕牵扯着。我没有插青蛙的嘴,任凭她说个够。
青蛙揩掉脸上的泪珠后,就挪步向那扇窗户走了过去。当然不可能是先前的人了。但不管怎样,她要进去看看。青蛙走到门口,抬起手来在门上扣了几下。
出现在门边的是那位数学老师。青蛙也在那位数学老师手里读过书。青蛙也知道他跟耿荔平偷情生了一个小孩。青蛙喊了一声老师,数学老师就让她进了屋。同样是在冬天的日子里。冬天的日子,数学老师的桌子下有一个火钵,数学老师就坐在藤椅上,烤着火钵给学生改作业。青蛙进屋后,数学老师就给青蛙拉过一把藤椅,同时把桌子下面的火钵移了过来。青蛙一下子就想起头年冬天的情形,想起当时的椅子,当时的火钵,当时的人。而除人之外,其他—切都似乎依旧。青蛙这么想着,人怔怔地呆在椅子上不动,像有人画在画布上的画。
以后的日子,青蛙便经常到数学老师的房里去。去多了青蛙就在心里重新萌生起旧时的一种愿望。她想给数学老师讲故事,讲关于紫婆的故事。她好久没给人讲故事了,她差不多都快泯灭了这种愿望。青蛙想给数学老师讲紫婆的故事,她就讲了。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数学老师并没多大兴趣,不过数学老师还是耐着性子,听着青蛙的讲述。数学老师跟老婆离了婚,耿荔平也不肯与他重修旧好,他已经好久没单独和女人面对面待过了。
青蛙说,那天早上镇上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径直进了紫婆的黑漆槽门。可那一会儿,紫婆还没回来。中年男人就走出小镇,上了紫霞坡。紫婆刚给一座小新坟培了土,中年男人走过去说,坟里埋的是什么?
紫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仅仅望了中年男人一眼,什么也不说。紫婆拍拍手上沾着的泥土,勾腰捡起地上的篮子和铲子,动身往坡下慢慢走去。
我要刨开坟包看个究竟!中年男人在后面大声吼叫。紫婆泥住了脚步,而且把头掉过来。紫婆以为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子。
那个中年男人并不是疯子。后来紫婆才逐渐弄清楚,中年男人外出做木工的时候,他老婆跟城里来的铁匠困了觉,而且生下一个女婴。中年男人气不过,在女婴的嘴里和鼾孔里塞了棉花,将女婴活活憋死。之后中年男人又逼着老婆,将死婴送进紫婆的黑漆槽门。想不到那天上午老婆从紫婆那里回去后,怀里又抱着一个活着的女婴。老婆说孩子命大,憋死后又活了转来。老婆那天晚上就带着女婴,离开中年男人,一去不复返。有人看见她跟铁匠进了城。中年男人甚觉蹊跷,来向紫婆弄个明白。
中年男人三两下就把小坟包扒开了。可里面地地道道是一位僵硬的女婴。中年男人更迷惘了,重新把死婴放入坟坑。他立起腰身,望一眼不远处的紫婆,脸上留着不甘和歉意。
这个时候中年男人在紫婆右侧不远的坡地上,看见另一座小新坟。中年男人走过去,绕新坟转了两圈,然后蹲了下来。
中年男人扒开小新坟,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中年男人将布包放手上拈了拈,一层一层地剥起来,里面竟然是一截木头。
这一下连紫婆也诧异了。紫婆可从来没埋过什么木头。紫婆在中年男人后面立了一阵,才突然想起这座小新坟并不是她埋的,似乎是她黎明时上紫霞坡那会儿就在这里了。
讲到这里,青蛙停了下来。青蛙想看看数学老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却见数学老师早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青蛙带上门,离开了房间。
尽管数学老师对青蛙的故事不感兴趣,青蛙还是照常到学校去,照常去数学老师房里坐上一阵。青蛙的供销社离学校太近。青蛙去的多了,学校的老师就开数学老师的玩笑,说他行桃花运。有的干脆出面跟青蛙说,要她嫁给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离了婚,耿荔平又不理他,的确也怪可怜的。跟青蛙说的人多了,青蛙也就动了心。一动心,青蛙就真的嫁给了数学老师。婚后第二年他们养了孩子。养了孩子后,青蛙给数学老师讲的故事就更少了。青蛙把重心移向了孩子。她一边奶孩子,一边又嘀嘀咕咕讲起故事来。还是紫婆的故事,好像怀里的小孩能听懂这稀奇古怪的故事似的。
数学老师为能摆脱青蛙的故事而高兴。他有了多余的时间下棋打牌。还参加了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幸运链游戏。偶然间他在幸运链信纸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他大学时的同学。他按幸运链上的地址给同学去了一封信。回信很快到了。老同学在南方一座城市里搞公司经理,请他出山。数学老师心痒了,没经得青蛙的同意,暑假去了南方。一去不回,已经好几年了。
青蛙停止了叙述。青蛙对我说,她这次南下,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是鬼是人都行。还跟不跟他过,也无所谓,主要是想有个了结。她不愿总是悬着。人悬着是很难受的,就像一个老悬着找不出因果关系的故事一样,特别让人难受。
“但愿你能找到他。”我说,“你是一定能找到的。”
穿过古马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小镇。我似乎早就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的青石板,这里的板装木壁,这里的窄窄的深邃的天空,总是让我产生许许多多的联想。那些支离破碎的旧事,包括青蛙讲的紫婆的故事,就这么倏然间挤进我茫然的大脑,在它们被我遗忘了多年之后。这里当然没有那所中学,没有那道黑漆槽门,却仍然不能消解我对这里的熟悉。
离开古马街,再绕过两条小巷,我到了单位自家门前。我兴致勃勃地把刚才的感受告诉妻子。她正在给孩子煮牛奶。牛奶壶下的绿火摇动着,劲很足。我上午才换的液化气罐子。妻子的双眼紧盯着壶下的绿火,没有搭理我。直到牛奶煮开,她叭一声关了炉子,才冷冷地瞥我一眼。
“你这是怀旧。”妻子的声音抽丝—样,从牙缝间缓缓地抽出来。
“不错,你说的不错。”我觉得妻子那怀旧一词用得很恰当。她常常能一针见血。我因而兴奋地点了点头,说:“正是你所说的怀旧,一点都不假。”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妻子问。
“这你不清楚么?”我愕然,“告诉你吧,再过两三年就不惑了。”
“我以为你耳顺古稀了呢?”妻子一边给孩子喂牛奶,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怀旧么?到了耳顺古稀,可怀的旧才多呢。”
我终于听出妻子话里的讽刺。我这人就是笨到了极点,人家不点破那层意思,我硬是明白不过来。但我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无讨好地说:“怀旧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活动。有旧可怀,说明一个人曾有过值得骄傲的过去。何况我们之间也是旧时产生的情感,我怀旧就是怀你嘛。”
妻子这时放下给孩子喂牛奶的奶瓶,回过头冷冷地望着我,像公园里练功的气功师那么似笑非笑地说:“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我还不知道你怀的是什么?你怀你的青蛙。你的青蛙会讲故事,讲关于紫婆的故事。而且你们之间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有点恼火,“离开小镇后,我一直跟你待在一起,跟青蛙从没有过联系,从没见过面,你干吗子虚乌有?”
“谁子虚乌有?两人粘粘乎乎的,撕都撕不脱。”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车站里的民警怎么瞎了眼,没把你们这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抓走。”
原来她看见我在候车室里陪青蛙了。我突然又想起,多年前她说过的逃不了的话。—切都是无法逃避的,包括逃避过去,逃避现在。我算服了这个妻子了。“何必惊动民警?你可把我抓起来嘛。”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这份心情。”她说。
“现在当然没这份心情了。”我眯着眼睛望着她,“那一年把心情全使尽了,瞄住同一部车子,瞄住同一排座位,装模作样地去城里找你的舅妈。这份心情怎么没留一点,放现在使呢?我看你比民警强多了。”
我语气急促,—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泡沫一把一把从嘴角冒出来。说了就全身心地舒畅了,有种解恨的痛快劲儿。我也不知哪来的伶牙俐齿,竟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语。而以往每次耍嘴皮子,我从没占过上风。
妻子伏到席梦思床上嘤嘤抽泣起来。那肩膀一耸一耸的,很富有节奏。我发现妻子这个伏床而泣的动作非常生动。
我踩着妻子提供的旋律和节奏出了门。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彳亍着,像一具行尸走肉。正是禽归窝鸟回巢的时候,街上的人行迹匆匆,往各自的归途紧赶着。连乞丐都停止了乞讨,寻觅着避风躲雨的街缝巷角,把烂棉被破席子摊开,躺到上面,蜷曲成一团黑幽幽的安宁和满足。
不知不觉中,我又转进了古马街。这里行人稀少,街影依稀。街旁昏黯的檐下飞出一两只蝙蝠,在空中振着翅翼,划两道弧线,倏然间又消失得杳无踪迹。谁家的窗户有琴声和灯光漏出,将这个傍晚的古马街表现得很别致。
我在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想法。这是一种美好的如歌一般的想法。为这种想法的萌生,我悄悄地兴奋起来,像一个学生找到了一种最佳的求证几何的方式。
我要把这种想法告诉一个人。
于是我疾步离开古马街,向另一个喧闹的街口走去。
方玉的打字店已经关门。但门缝里透着一丝丝的灯光。我知道方玉肯定就在里面。她没地方可去,打烊后只能住店。我走上前,用手指在门板上缓缓地扣了几下。
有人退开一块门板,露出一颗小脑袋。
不用说就是方玉。见是我,方玉又退开两块门板,将我吸将进去。方玉重新上好门板回过头来。
灯光下,方玉的脸有些苍白,仿佛一张光亮的没用过的打印纸。只有那两片唇略有血色,显示着少女的生动和魅力。
“听到叩门声,我就知道是谁了。”方玉迎着我的目光,指指靠墙的已经打开摊了被褥的钢丝床,说道:“地方窄,就床上坐吧。”
我坐在富有弹性的钢丝床上,目光却并没从方玉脸上挪开去。方玉有些不自在了,转过头,顺手拿了桌边的红绸布,将电脑和打字机罩住。
“是不是灯光太亮了。”我在方玉的身后说,“要不你的脸色不会这么苍白的。”
方玉仍然背对着我,一只手罩着电脑和打字机的红绸布上轻抚着。
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若是不舒服,我陪你上医院,晚上医院里有急诊。”
我说着就要站起来。这时方玉转过她那细软的腰肢。我看见方玉的双唇紧抿着,苍白的面颊爬着晶莹的泪水。
方玉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扎得很深很深。
“长到这么大,还没谁疼过我。”方玉在我怀里哽咽着,声音有些发颤。“若真的有什么,我才不上医院呢,我就这么一直偎在你怀里,直到永远合上双眼。”
我把方玉的脸捧起来,用我的嘴唇把她的话堵住。
良久我们才把嘴唇启开。我说:“不准你说傻话。好不容易我们才走到一起,你不想我们有更多的时光相处?”
方玉点点头。方玉点着头,后脑的发髻也跟着抖了抖。方玉这样子很迷人。
我把方玉拉起来。然后我们走出打字店。到了古马街,我们就放慢了脚步。我们在溜光的石板上叩击起舒缓而轻巧的足音。
我附在方玉的耳边说:“以后你想见我,又找我不着,你就到这条街上来。”
镇上来了一个老头。老头鹤发银须,目光炯炯。西装革履的,一条大花领带垂在胸前,很是飘逸。手中握着龙头拐杖,橐橐橐,在青石板上戳出极脆的响声。
镇上人都将脑壳从窗台上或门缝里伸将出来,惊异地望着这位从天而降的老头。他们议论着,猜测着,不知道这是何方贵人。后来连那些卧床多年的垂暮之人,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要将这位老头看个究竟。
“这有啥稀奇的?”年轻人不以为然,瞥一眼老头说,“不是港商就是台商,在那边发得不耐烦了,想来大陆搞什么项目,抖抖洋气。八成是看中了镇上哪块地皮。”
有人同意这个分析,点头附和。
“呃?怎么看着就有些面熟起来了?”窗下那位满脸沟壑的老妪说了一句。
“是呀是呀。”旁边另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