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晓夫打断了阿登纳的话,“必须更正一下,苏联并没有扩大它的疆
界!”
阿登纳笑一笑,“不管怎么样,苏联经济意义的疆界毕竟是扩大了。苏
联现在已经成为——不管是进行了战争也好,还是由于战争的结果也好——
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俄国从来未曾拥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实力基础——
当前的情况是,东方和西方的人都不愿进行战争,但却使人感到了战争的威
胁。如果政治家们是明智和有责任感的,那么只要大家都相互信任,就能在
当前的局势中找到一条出路。人们必须十分清醒地认识这一点:一旦发生战
争,原子武器对于任何国家都意味着毁灭。”
“既然是这样,”赫鲁晓夫迫不急待地追问,“联邦德国为什么还要加
入西欧联盟,为什么要在俄国的西面成立起一个对俄国有威胁性的军事组织
呢?”
“我建议俄国先生们对我们这个联盟的章程再仔细研究一下,”阿登纳
说,“西欧联盟根本没有侵略的意图。我要为欧洲讲句公道话。战后欧洲到
底是什么情况呢?如果我们不团结,我们都会完蛋。欧洲再也没有强国了。
对此,人们都十分清楚,而我们——欧洲的一些较大的国家——如果不联合
在一起,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同美国和苏联相比,我们所有的国家都微乎其
微。”
赫鲁晓夫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不接受苏联加人西欧联
盟呢?”
阿登纳说,西欧联盟的过程中包含着很严格的军备监督。我不知道苏联
在认真研究过这些章程之后,是否会真有参加的愿望。
赫鲁晓夫有些狼狈,感到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只好说:对这些章程我们
有所了解。
阿登纳继续说,“欧洲的合作首先应理解为经济的和政治的,因为所有
欧洲国家由于事态的发展已经变成小国了。艾登在一次谈话中就公开向我承
认,大不列颠已经不再是强国了。欧洲的联合,实际上只是出于自卫的本能。
事情在于对将来的忧虑。因为欧洲是重要的地方。”
“现在请你们设想一下德国的处境。为了能够正确判断今天的局势,人
们必须考虑一下,德国和苏联之间1939 年的力量对比完全不同于1945 年,
也将完全不同于1965 年。我们确实处于一种可以想象的恶劣地位。我们在战
争中被打败了,我们的国内建设还远远没有走上正轨,对于受战争后果之苦
的人们的供应问题也伤透了我们的脑筋。此外也要考虑这一点:事情很清楚,
在战争中德国总是会成为战场的,而我们大家很了解在一场现代化的战争中
这将意味着什么。”
俄国人承认这种论断。赫鲁晓夫补充说:“当然,战争将会在你们的和
我们的国土上进行。”
阿登纳点点头,继续就这个论题发挥。他说到了二次大战的痛苦,也说
到当时俄国的可怕情形。他把话题逐渐转向了留在俄国的德国人。赫鲁晓夫
和布尔加宁开始皱眉了,因为阿登纳说他不认为那些拘留在俄国的德国人会
是主要罪犯,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都不能同意这种说法。两人把话题拉回关
于美国对和平的态度问题上,他们提到杜勒斯,也提到好战的格仑瑟、雷福
德以及尼克松等人。布尔加宁提请阿登纳注意,这些人都是在美国或北约组
织中的掌权人,苏联可不是瞎子,它完全清楚五角大楼和欧洲在搞些什么事
情;它知道所有包围着它建立的和针对它建立的全部军事基地。布尔加宁说:
“我只要叫人打开一张画着这些军事基地的地图就清楚了,我就会看到苏联
怎样被包围着,作为负责的苏维埃国家领导人显然不能对此置若罔闻!”
阿登纳承认这些说法中很多是对的,尤其是有关军事基地。但是,这是
朝鲜战争进行的后果,并且随着时间的消逝,它们将会逐渐全部拆除。而最
重要的,是相互问的信任。阿登纳强调说:世界正在进入一个谈判的时期,
日内瓦首脑会晤开东西缓和风气之先,它将不会是绝无仅有的,当前的紧张
局势肯定是可以消除的,而刚才苏联提到的这些人,他们有的只是对苏联的
疑虑。苏联早已成为一个别人不能对它发动战争的巨大强国,任何国家决不
可能对它发动一场战争的。最后阿登纳着重强调,“这是我在漫长的一生中
积累的经验并得出的结论。”
赫鲁晓夫点了点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认可的语气说,“一
场战争意味着神经错乱,而且对苏联和德国是特别不幸的。一句话:除了破
坏和毁灭外,战争不会给任何国家的人民带来别的东西。”赫鲁晓夫表示苏
联不愿意战争,并愿意用行动来证明。比如:在日内瓦首脑会议以后,苏联
裁减了六十万武装部队,这个数字比德国能够配备的还多;苏联从奥地利撤
回了它的部队并且随即让士兵复员:苏联还撤出了中国的旅顺港——“我们
还能干些什么呢?我们是政治家,国家领导人,可别的国家对我们说了些什
么呢?在美国,人们天天能在报纸上看到对苏联要挑起战争的煽动。”
阿登纳问这究竟是指谁。布尔加宁引证了三个月前杜勒斯的一次讲话,
并说这次讲话只能看作是一次恫吓,美国的将军们以及有影响的人物也有类
似的讲话,并且大家也知道美国人飞越苏联领空的那些事实①。
阿登纳说:“苏联和美国之间存在着相互恐惧,我想这种恐惧感是造成
目前这种局势的根由。”
“话虽如此,”赫鲁晓夫道,“美国与苏联相距七八千公里,但他们的
军事基地却紧紧包围着苏联。有些地方相距只有几个飞行小时。”
“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相互恐惧感是唯一根由,情况是能够改变的。”
阿登纳说,“并且,我也要为杜勒斯作一下辩护。事实上由于他审慎的态度
和生硬的作风,难免使初见他的人感到有些可怕。但当你进一步了解他时,
你可以感到他的出色,你将不得不相信他是正直的,并且可以值得信赖的。”
赫鲁晓夫不想让阿登纳说杜勒斯把话题引开,他说,的确如此,在进一
步了解之后,杜勒斯完全不像在他的言论中表现的那么危险,并且他也没有
给我们造成一种太可怕的印象。他继续道:“在我们这里也听到过许多关于
西德和您——总理阁下的不愉快的说法。人们在我面前把您描述成一个‘好
战’的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现在看来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阿登纳莞尔一笑。气氛更加轻松了。
克里姆林宫里的领导人甚至很坦率地讲起他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赫鲁晓夫告诉阿登纳:“你看,我们俄国人有下列任务:首先,我们必
须尽一切努力提高我国人民的生活水平;第二,我们必须像美国一样扩充军
备;第三,赤色中国将会怎样发展?”对中国,赫鲁晓夫表现出一种“病态
的担忧”,他把它说成是最大的问题。他说:“请您想象一下,中国现在已
经有六亿以上的人口,每年还要增加一千二百万。这些人都靠一把米活着。
这该会——”他把手做成一个杯状,然后又双手一拍,“这该会发展到什么
地步呢?”
阿登纳没有作声,他心里想:也许你在西面不用维持军队,就不会有如
许忧虑了。
赫鲁晓夫相当突然地向阿登纳冒出一句:“我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
这是很困难的。因此我请求您帮助我们。您帮助我们对付赤色中国吧!”他
还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并且,还有美国人。。”
这个令人吃惊的请求在阿登纳逗留莫斯科期间曾被赫鲁晓大提到了三
次。阿登纳认为这样做的后果无异于“把头伸到狮子口里”。赫鲁晓夫显然
① 指1955 年日内瓦四国首脑会议正筹备期间,苏联在白令海峡打下了一架美国海军巡逻机。杜勒斯向莫洛
托夫表示抗议,而莫洛托夫则表示“遗憾”。
也并不作这样的指望。在这个晴朗的下午,呼吸着田园清新空气的交谈,无
疑对双方的平心静气起了很大的推动。赫鲁晓夫甚至诚挚地邀请阿登纳一定
要在离开俄国之前,一起去花园散散步,看看秋天的花卉。阿登纳对园艺的
喜好,赫鲁晓夫显然相当了解。
这一天是周末,继下午在达恰愉快的谈话后,晚上,苏联领导人在莫斯
科大剧院为联邦总理一行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演出,著名芭蕾舞剧《罗密欧与
朱丽叶》,由最著名的天才女芭蕾舞蹈家加林娜·乌兰诺娃主演。
晚会的表演相当精彩,也相当成功。乌兰诺娃的舞姿伴着同样著名的普
罗科耶夫的音乐,把所有的观众带到有如梦幻般的世界里。音乐与舞蹈交织,
时而柔缓行情、甜蜜柔美,时而又激昂慷慨、挫骼悲怆,把人们带到那遥远
的中世纪的城市家族中。然而,观众的注意力始终为并坐在荣誉包厢里的布
尔加宁、阿登纳和赫鲁晓夫所吸引。每一场幕间,人们都掉转身对着荣誉包
厢鼓掌喝彩。
晚会的高潮在最后一幕。当舞蹈终于结束,两个敌对家族的首领凯普莱
脱和蒙太玖相互拥抱时,人们看到荣誉包厢里阿登纳与布尔加宁的手也握在
了一起。这时全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新闻记者们抢拍到了
这难得的镜头。
第二天这张照片就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甚至有些报刊认为,这是
已经僵化了三天的德苏谈判即将取得进展的一个征兆。
演出结束后,俄国人安排了一次冷餐招待会,席间也显出一种轻松的气
氛。当天是国务秘书格洛布克的生日,赫鲁晓夫得闻后,按照俄国的风俗同
他换了杯并为他的健康干杯。酒过三旬,赫鲁晓夫存心要试一下阿登纳的酒
量,看看在谈判桌上难以对付的阿登纳是否会被酒精搞垮。尽管阿登纳更喜
好葡萄酒,他还是跟赫鲁晓夫连干了十五杯伏特加。七十九岁的阿登纳的胃
同他的意志一样坚强。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都很高兴。布尔加宁问阿登纳生
日是哪一天。阿登纳告诉他是1 月5 日。布尔加宁说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给
他发生日贺电。阿登纳追加了一句,“您可不要忘记了。”后来布尔加宁果
然寄来了贺电,此是后话。
第二天是礼拜日,一大早,阿登纳就到苏维埃饭店附近的一个小小的波
兰教堂里去做弥撒。这里普通的苏联人给阿登纳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尽
管在教堂里挤满了人,可是有人对他讲,宗教在苏联几乎已经绝迹了,只有
在很偏僻的农村才是例外。阿登纳觉得莫斯科的人都看上去灰心失望,大多
数人显得十分颓丧。他在回忆录里写道:“我曾经在大剧院看过一次了不起
的演出。但是除此之外我所看到的却是令人震惊的东西;这些人使我深深感
到难过。人们必须看一下街上的俄国人的面孔,才能得到一幅真实的图像,
了解共产主义的幸福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在这里自己接近俄国真实的
另一面。
下午,阿登纳在达恰为双方代表团举行了一次露天野餐会,赫鲁晓夫也
来了,但他脸色发青,这是头一天晚上喝了大量的伏特加酒所致。整个下午
的气氛也像头一天下午开始时那么轻松。席间,阿登纳送了赫鲁晓夫一瓶黑
森地区产的“樱桃烧酒”,并鼓励他喝。赫鲁晓夫庄重地接过酒瓶,按照礼
貌的要求,他先给自己斟满了一大杯,然后向阿登纳敬酒,一饮而尽。这不
是伏特加,以这种喝法,喝樱桃烧酒只会令赫鲁晓夫直皱眉。果然,赫鲁晓
夫一喝完就大声叫嚷,说这种酒只能给牛喝,不是人饮的。众人一阵大笑。
酒又一次给双方人助了兴。俄国人酒兴大发,频频举杯。德国代表团的
人都无一例外地被灌了很多酒,不过由于他们有所准备,每个人事先都喝了
一勺解酒的橄榄油,德国人适应了这种俄罗斯人的作风。
9 月12 日,星期一,休会期结束,迎来了第三个谈判日。若以为休会时
的轻松有助于打开谈判僵局那就大错特错了。阿登纳和勃伦塔诺都曾认为可
以把愉快的心情看作是让步的标志,谈判桌上才发现一切非然。或者正是由
于双方这样认为,谈判才无法进展。第三个谈判日又是一场长时间拉锯战式
的辩论,火药味比第二天更浓。赫鲁晓夫以他善辩的口吻,把外交关系描绘
成是通往永久和平的真正关键,并且极尽全力凭借德俄历史上所有黑暗篇
章,大动感情地控诉攻击和诅咒发誓。阿登纳与他唇枪舌战作辩论,毫不相
让。阿登纳一提起释放战俘问题,赫鲁晓夫便向阿登纳吼叫道,“在我同意
您的这个意见之前,我要先到地狱去拜访你!”阿登纳亦针锋相对,一字一
句予以反击:“如果你在地狱里看到我,那只是因为你比我先到那儿!”他
的回答使赫鲁晓夫暴跳如雷。当赫鲁晓夫气急败坏挥动起一个拳头的时候,
阿登纳也从椅子上跳起挥舞两个拳头。
最后的一幕,阿登纳说:
“我实在感到难过,赫鲁晓夫先生。经过我们的会谈
——在我这一方面完全是坦率的——您竟会认为我冒前
所负责的政府参与了反苏战争的准备。这不是事实,我可
以这样对您说。我也向您说过,我相信联邦共和国和联邦
政府不管参加什么样的组织,都将维护和平,它是和平的
真正保障。”
赫鲁晓夫道,“你们把军队搞起来准备是为了让他们吃干饭的吗?”
阿登纳说:“如果这代表了您和您的政府的立场,我对这个插话表示遗
憾!”阿登纳感到无法再谈,说完这话,他拿起了他的文件夹,站了起来就
想走。
作为会议主席的布尔加宁赶紧宣布会议结束,并通知第二天10 时续会。
阿登纳掉头而去,会议不欢而散。
赫鲁晓夫不顾外交礼仪的赤裸裸的侮辱谩骂令德国代表团所有人感到愤
怒。阿登纳认为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是无益,一回到饭店,他立即吩咐命令他
的座机即刻从汉堡起飞到莫斯科机场待命。预定的回程本是后天,9 月14 日,
他命令座机准备第二天一早提前飞离莫斯科。
傍晚,布尔加宁邀请德国代表团到克里姆林宫出席专为他们举行的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