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晶说,你——是一个灵媒。
你要记住。
你——
是一个灵媒。
这是我在崇德叔叔的梦中搜索到的记忆,之中一切都很模糊,只有晶的脸是清晰的。
我想崇德叔叔一直都是这样爱着他的太太和孩子吧,即使那是一个来自对立的家族的女人,名不正言不顺地,为他生下的这样一个注定给他招徕麻烦的男孩。
我——只能干预梦境,却无力改变人事。
我12岁那一年,晶14岁。
娇艳而略显苍白的14岁,少年的脆弱和初初长成的强韧糅合在一起,已经开始渐渐散发出迫人的气息的——灵媒。
就在那一年,崇德叔叔因为胃癌去世了。
打理家族的人迅速更替上去,家里人把晶的母亲推出了门外。
接着晶就失踪了。
当时所有人的确感到很意外,也许他们还正商量着怎么把这个奇异而不祥的孩子送走,也许他们还正猜想着该把他送到哪里。
晶就在那一年从我的视线中失去了踪影。
不知为何,只有我掩面而哭。
{03}
我听着,只能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嗯……大家族就是这样啊……晶是你很在意的亲人吧?”我一时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来,抬头看了看绫人的表情,认真告诉他,“悠一也是的——他是我很重要的亲人。你用不着问我理由也用不着笑话我,我没有依赖他的意思,只是不能放着他不管罢了。”
“其实我也想问,悠一他是灵媒,为什么你也是灵媒?——一个家族不可能有两个灵媒!”绫人仿佛要岔开话题似的,咳嗽了一声,问我,“呐,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撇开视线,也咳嗽了一声。
“藤堂悠一这家伙在业界内可是出名得不得了啊,只要不是像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会知道了。关于他的传闻太多,我需要亲自确认一下。”绫人没给我机会搪塞过去,“我现在告诉你阿晶的事情啦?作为交换你最好也交待交待关于‘藤堂悠一’的,我很在意的一些事也许可以在他身上有点进展。”
“……我知道得不很多,他不喜欢说起自己的私事。”我斜眼看他。
“我也猜到。”绫人斜回来。
“满足你的好奇心?”
“是,就当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那也好,反正我也早就觉得不对头了。”我望望天,慢腾腾道,“又要下雨了……带我去你家……我……再告诉你好不好?——啊……因为啊……现在雨水湾已经不会有人在家里等我了,哈哈。……有时候我就在想了,悠一他……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他连名字都好像是假的!”我心里五味陈杂,连逻辑都混乱了,那些细小的疑惑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比较好了。
“他到底是谁?”
“你让我问谁去呢?”
{04}
我见过那个总是温婉而端庄的女人,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她叫藤堂梓,我管她叫“姑妈”,——尽管在那很久的后来,喜欢碎嘴的南妈妈和基本上有问必答的山田医生有跟我解释说,那个女人和直系的关系很远很远,是你的远远远远远远远亲,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哦啦?那她在这里干嘛?
真是不礼貌的问话呀——你梓姑妈,是道隆姑丈的妻子呀。
同样也是在很久的后来我了解到,这是种大家族很普遍的习俗,血缘遥远的旁系后代会时不时地嫁回本家来。
不过当时我还太小太小了,并不能理解旁系的血族为同姓本家留下血脉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开始吧。
梓姑妈和姑丈藤堂道隆,有一个比我大5岁的儿子。
梓姑妈很美丽但是太过内向了,道隆姑丈很帅不过非常阴沉,我对他们都是怕怕的,小孩子的直觉敏锐地不断警告我,——离他们远点。
即使如此,我却总是找到机会就缠着他们的儿子玩,没完没了地。
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莫名地在那个男孩身上感觉到和自己非常非常相似,也非常非常合拍的味道。
尽管他不见得是多么亲切,也不见得多么好相处。不过他会耐心陪我玩,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脾气,但是很冷淡,连偶然笑起来都是静静的。
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悠一了。
我肯定就是他。
那么多年之后再见到,他不过是从我幼时印象中那个有点苍白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大人而已,除此之外,不可名状的相似味道甚至一点都没有变;以至于在机场的人群中我只是一回头,就认出他来了。
藤堂,悠一。
在我认识他之后的又11年过去,我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很奇怪吧?
不过那是真的,在我幼时的印象中真的完全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仿佛那是一个极大的忌讳,不止是没听见家中上下的任何人叫起过,甚至连姑妈和姑丈,都没有叫过。最起码,没有在人前叫过。
就连平时照顾我的南妈妈都拒绝告诉我“表少爷叫什么名字”,而大人们对于我对他表现出来的热衷,都显得十分不高兴,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还是不靠近为妙。
不过,我还是在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找他玩,想忍都忍不住。
藤堂的本家是占据了市郊几平方公里的观赏园林,那里是似乎已非常古老的和式大宅院,里面的建筑除了用回廊连接之外是相对独立的,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趁山田不在,南妈妈在我的纠缠下外出买点心的时候,溜到悠一家里去的事情。
我本来是打算找他玩而已,却听到屋子楼上有摔东西的声音,吓得躲在客厅的大花瓶后面不敢出来。
楼上的声音摔摔打打,还夹杂着叫骂声。
我捂着嘴巴,大气都没敢喘一口。
老实说,我是第一次听到道隆姑丈用那么可怕的声音说话。
我打你,你委屈了是吗?
啊?(巴掌声)
说话啊!(巴掌声)
要不是爸妈坚持要我和你结婚,你才没机会踏进这个家门呢!
(哭声,摔打声)
哭?你还有脸给我哭?——我告诉你我每天教训你你也还不清欠我的东西!
我跟你说我不管怎么样,总之你马上让那个小鬼从我眼前消失。
什么?你说不要?(巴掌声)
你想把他养大吗?好啊,你很厉害嘛!
那不是你跟千代家的家伙的野种吗??你以为他长得像你我就看不出来了?
畜牲!(东西撞上柜子的声音)
你嫁进来根本没到5个月那小杂种就出生了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踢打声)把我当白痴耍!
有本事你就带着他给我滚到千代家去!让他们收留你呀,给我滚!
滚!
你这个畜牲!
畜牲!
我当时真的是吓坏了,殴打的声音和东西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辱骂声里的字眼是我不知多少年后才得以理解其含义的。
那个黑发黑眸,在我眼里美丽一如寒潭中仙人的男孩不是道隆姑丈的孩子吗?
姑丈觉得很窝囊所以经常虐待梓姑妈?
所以,平常我才总是发觉姑妈脸上和手上有各种青紫和伤痕吗?
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而那时候,姑妈也已经带着她那个我还没来得及知道名字的儿子,离开了藤堂家。
梓姑妈再次回来,已经是5年之后的事情。
她回来了,更瘦也更憔悴了,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灰暗,时常喃喃自语,最后也不知被关在了哪里,我只知道她从此留在了本家。不过,如果我问家里的大人们梓姑妈去了哪里?大人们都说姑妈已经疯了。
她回来了。
那个男孩却没有再回来。
直到我再次见到他,在一个陌生的机场,一个陌生的城市。
在迅速流动着的人群中,我朝他望了过去。
你知道是我来接你?——但是你不认识我。
他朝我开口道。
只是一瞬间我就确认那是他了。
那一口淡漠而清晰的略带波兰口音的英文,即使声音已经改变,却和他当年说日文时那样低回的腔调相差无几。
他说他叫藤堂悠一,是我一个未见过面的表亲。
如此而已。
{05}
“……”绫人坐在铺着浅蓝色格子桌布的四角桌对面,抬眼睛望我。
绫人的眼睛和春辰很像是澄清得耀目的浅浅褐色,翘曲的睫毛下面是更掩饰不住的傲慢和玩世不恭。
那是千代一族与生俱来不安分的烈性。
千代崇德,他姓藤堂的爱人,名叫晶的男孩,藤堂道隆,藤堂梓,和他们未公开名字的儿子。
似乎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的不幸。
这些不幸与不幸之间总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我不笨的,但是我想竭力避开那个一直被隐瞒着我们的可能性。
绫人看着我。那眼神可以称之为逼视。
“好吧,悠一离开本家的时候大约就是九岁。”我最后补充一句。“满意了吧?”
“哦,原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呀。”绫人似乎想潇洒地笑一下,不过没有办到,“不过我想说,你见过晶吗?”
“废话,当然没见过。”
“——我倒是见过悠一。”
“……哈?”
“我见过悠一,甚至也见过成年以后的晶。——虽然都是偶然见到的。”
“如何?感觉很不错吧?”我本来打算很酷地冷笑一下,但也没办到。——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绫人一跟我提到悠一我就特别的戒备,“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你不想知道我是分别在哪里见到他们的吗?”绫人眯起眼睛。
“那关我什么事!”
“——我是在同一时间见到晶和悠一的。”
……嗯?
“……他们两个认识?”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绫人望了望天花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嗯,怎么说呢……就像那样,他们不是两个人在一起,而是……以某种方式一同出现了。”
“……什么叫以某种方式?”我向来对模棱两可的回答方式大感恶心,逼问道。“你不就是想说‘他们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用了两个名字罢了’吧!你以为我没有想到吗?”
“不对,这两个名字是分别属于不同的人的,‘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绫人很快地打断我。“现在我还不好解释……嗯……也不能那么说……应该说,我还不想下定论,我只是想告诉你晶和悠一是有关系的,然而他们两个却一点也不像,更不是彼此的扮演者。你懂了吗?”
“懂个鬼!”我皱起眉头老实回答他。
“不懂就对了,其实我也不懂。”绫人停了一下,认真地说。“不过我想事情结束以后,会有一个结果的。”
结果能是什么呢?或者说,还能是什么呢?
哪些是虚假的外表?
哪些是故意掩去了关键的语言?
哪些是在调笑中被忽略过去的伪装?
哪些是明明对接上了却让人想刻意回避的线索?
哪些,是早已沉入了黑暗湖底的真相?
没有人是没有过去就可以立足于现在的。
假如过去呈现出一片黑暗。
假如你的过去看起来只有一片黑暗。
那么,是谁把它拿走了呢?
那个黑暗之中,有什么?
正文 零
{01}
和张桃约定的日期还没到之前,也许是出于对他即将展示给我的东西很好奇,这几天我频繁地出入苏富拉比。春辰对此大为光火,严厉地警告我要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因为出席的天数不够而遭到留级处分。她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要等放假了再说,相信悠一一个成年人不会那么容易说没就没;而我则认为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必须抛开一切去处理。虽然知道春辰是好意,但在有可能失去悠一的恐惧之中我也烦燥异常,结果我们大吵一架,春辰从学生会室摔门而去。
我是没有办法适应循规蹈矩的通勤学校生活,毕竟今年以前我都还从来没有上过学校学习;况且最近真的没有心情上课,好歹体谅一下不行吗?
我一脸悲愤地穿过二楼的走廊,一脸悲愤地穿过中庭,又一脸悲愤地被人拖住。
回头一看是绫人。
“干吗!”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未果。
“你才是在干吗?”他不悦地一收胳膊又把我捏回来,“逃课吗?”
“我不是有很多记录了吗?不缺这一次!”我朝他比手指,“大可以把我交给执勤同学,或是赏脸亲自把我登上去。”
“没有啊,没这个打算。”绫人把我揪起来,迈步往中庭外面走。
“注意你的身份,会长……”我换个角度持续挣扎,“不阻止逃课的学生就算了,还打算送一程吗?”
“不,比这还糟呢。”绫人侧过脸来,说,“——我也要去。”
最后我们是从曼菲斯的后门离开的,其间登记出入的督察委员同学看见绫人出去,一个字都没敢多问。——而且,已经有来接绫人的车子停在校园外面了。
不得了了——我亲眼目睹了本校学生会主席,堂而皇之地,明目张胆地,早有预谋地,并顺带怂恿其他同学地——违反校规。
司机开着车的时候,绫人从副驾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如果说出去,”他说,“就杀了你灭口。”
{02}
苏富拉比的店门是万年不变的窄小,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客人们觉得这家店很有品位。
——当然,包括“我们这种”的客人。
我走上去开门,竟然连开两次都是咖啡厅。
“不会吧?”我有时候对这家店真的是大惑不解,“——张桃搬走了?”
“只是你心不定吧。”绫人伸手把我拨到一边,“让开点,我来开。”
绫人把门拉开,店内原本带着咖啡香味的人们的耳语声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踏进去的时候,我吃惊不已地环顾左右。
——究竟是谁对我说过了呢?
世界在每个人眼睛里,都是呈现不同形态的。
自己所能看到的,摸到的,听到的,如此就是我们所相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