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丢下这种话吗?
大概说完就要转身离去吧。
你尽管笑吧。说是妄想也没关系。
但是,这就是真相。
你呼唤了,我听到了。我伸出双手,你抓住我的手。我打开窗户,正是为了与你相遇。
这就是我们的真相,老鼠。
耳畔响起轰鸣声。
并非台风,而是在塑料管道中滑落的声音。假如这不是垃圾滑槽,而是通往地狱的陡降坡道的话骤然间意识被拉远了。遍布全身的伤口灼烧着、刺痛着。能感到力气逐渐从身体之中抽离。
只要有你相伴,哪怕落入地狱也不错。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放弃抵抗。挣扎也好,战斗也好,将生的期望全部舍弃吧。
丧失意识的话,就能从这疼痛与疲惫之中解脱吧。
紫苑阖上眼,任由黑暗在视野里蔓延。
就这样,就这样
“唔。”
老鼠微弱地呻吟了一声。这声呻吟穿过紫苑的耳膜,如同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电光,驱散了意识中的黑暗。
可恶。
紫苑咬紧嘴唇,通过施加痛楚,发自内心地谴责自己。
混蛋。我在想什么啊。怎么能放弃呢。活着。活下去。我们应该还有必须活着回去的地方。
我发过誓了。我对自己发过誓要保护老鼠,一起活下去让他瞧瞧。
手开始打滑,老鼠的血染红了紫苑的掌心。此时一只黑色的小老鼠从口袋里跳出来,在垃圾滑槽的管壁上奔跑。并非滑落,而在确实地奔跑着。
月夜,拜托了。通知借狗人。我们还活着。
紫苑咬紧牙关,凝聚全身力气用双脚撑住管道内壁。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滑落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是骨头仍然嘎吱作响,如同是在发出悲鸣。
可恶,怎么能输。
紫苑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却尝不出血的味道。舌头早就被铁锈般的味道麻痹了。
借狗人,借狗人,帮帮我。
借狗人!
力河咳了一阵,而后急促地喘着粗气。
“借狗人,撑不下去了,已经是极限了。”
“什么的极限!”
“无法呼吸了啊。你想让我窒息死吗。”
“让大叔窒息而死,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会留给我一大笔遗产吗?话说大叔能留下的,也只有空酒瓶之类的东西吧。”
“哼。连空瓶子都不会留给你们这些家伙!”
即使口出恶言,力河却没有逃走的意图。他搬来破垫子,叠放往垃圾滑槽的出口下方。每叠一张都咳个不停,气喘吁吁地咒骂着。
清扫管理室里浓烟弥漫。垃圾堆积场也不例外,正被混浊的灰色浓烟淹没着。狗们都趴在地上,安静地屏住了呼吸。就连频频鸣叫着的小老鼠们,也靠在一起动也不动。
极限,确实已经接近极限了。
借狗人自己也被这烟呛得呼吸不顺,心脏加速。
好难受。
呼吸困难。
然而既非不幸,也没有绝望。倒不如说,内心深处在欢叫着,雀跃着。
这烟是什么?这不时吹来热风是什么?这如同怒涛一般传来的嘈杂又是什么?
明显是崩坏的前兆。
监狱正发出临终的悲鸣。
借狗人兴奋得差点吼出声来,颤动着喉咙想要发出汪汪的狗吠声。张开嘴,结果却只是因吸入烟尘呛到而已。
一边搬运垫子,借狗人一边用舌头润湿嘴唇。如果不能吼叫的话,至少用舌头舔舐一下吧。
曾以为是绝对的东西,正要崩坏。
曾以为绝对无法改变而放弃的命运,再次转动起来。
人生居然会变成这样吗,老鼠,紫苑。如果是的话,你们教会了我活着的意义。未来变幻莫测,没有任何人类创造的东西是绝对的。
可我绝不会道谢。我一直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哪怕扯烂我的嘴也绝不会吐出半句感谢。
但是,我会表扬你们,尽我所能地称赞你们。你们实际上是不逊于狗的正经人,我深感佩服。真是了不起,我稍微对你们刮目相看了。
浓烟刺激着眼睛、喉咙和鼻腔,借狗人被熏得泪流不止。
回来吧。不回来的话,就不能表扬你们了。快点,快点,趁我还能呼吸的时候,快点。
借狗人!
被叫了。借狗人回过头来。
力河用白布捂着嘴巴,蹲在地上猛咳。
“叫我了么?”
“……你说什么……”
“你叫我了么,大叔。”
“我叫你……做什么。要来个临终吻别吗……”
“算了吧。就算是玩笑也够恶心的。”
“那已经……不是恶心的程度了,总之……让它过去吧。真的……要、不行了……”
“那真是可怜啊。令人悲伤啊。不过现在才想要改过自新也太晚了。像你这样的堕落大叔,再怎么弥补也没法靠近天堂半步。”
“可恶……这种时候还喋喋不休不说好话……”
爆炸声四起,浓烟涌入。斑点狗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尽管如此,狗们仍然没有动弹,也没有逃走的意图。
它们在等待我的指示。
一边和死亡的恐惧感战斗着,一边等待着借狗人的命令。狗们绝不舍弃主人,绝不背叛。
不能害死它们。
“去吧!”
借狗人指着出入口。
“你们自己逃吧!”
但是,狗们并没有站起身来。仍然趴在地上望着借狗人。
“怎么了?我让你们逃出去。快点,从这里出去。”
借狗人和斑点狗的视线交会。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眸,刚刚闪过的畏惧已不见踪影。
“这样啊……”
只要主人不动,它们就不动。
“……不对我说吗?”
力河咳嗽着说道。
“对我就不说,你逃吧吗?”
“大叔?你想逃就逃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用,不是吗?”
“借狗人。”
“干什么?”
“你……想死吗……”
“死?我?为什么?”
“他们两个……紫苑和伊夫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你要赌在这……极小的可能性上、留在这里……不就等同于自杀吗?”
说什么傻话。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自杀的。今后没准还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在等着我呢。
监狱的崩坏只不过是个序章,是个前兆,随之而来的将会是NO。6的瓦解。
no。6正在分崩离析。
我是有幸能够亲眼目睹那个瞬间的。想死?开什么玩笑。我一定要活着,见证NO。6的末路。我要充分享受这绝妙的舞台才行。
呵呵呵。
耳边响起轻快的笑声。不,是在耳朵里、在大脑中响起的。
有谁在笑。
轻快的、愉悦的,却又异常冷漠的笑声。
“是谁?”
借狗人不禁四下张望,视线捕捉到一个小小的黑影闪过。
虫子?
黑影立刻被浓烟吞没,消失了。笑声也随之停歇。
那都是幻觉吗。虫子是不可能在这种浓烟中飞起来的。
借狗人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吱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吱
突然,小老鼠们开始骚动。发出比先前更加高亢的叫声,在垫子上跑来跑去。
借狗人屏住呼吸。
从管道口滚落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不是垃圾,而是一只黑色的小老鼠。
“月夜!”
借狗人试着叫了叫它的名字。小老鼠随即跳起来,向借狗人窜来。它猛地跳到借狗人伸出的手臂上,叫个不停。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是月夜。没错。它是通知借狗人去找老鼠的那只小老鼠。借狗人感到热血沸腾,身体也躁动起来。
“大叔,快起来。”
“欢?”
力河蹲在地上,孱弱地眨了眨眼。他的双眼通红,灰头土脸,头发则乱作一团,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们要回来了。”
“欢?”
“要回来了。按住垫子。”
“哦、哦。”
力河直起身子,动作意外地很敏捷。
风咆哮而来。
几乎就在借狗人和力河把垫子按住的同时,落下一阵沉重的冲击。垫子扭曲着,差点把借狗人纤细的身体弹飞出去。借狗人倾尽全力抱住垫子,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
然后,慢慢睁开。
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身体映入眼帘。
“紫苑,伊夫!”
力河比借狗人率先开口。
“还好吧,喂,你没事吧!”
“唔……”
紫苑动了动手腕,白发有一部分被鲜血染红,肩膀和脚都在流血。衣服也到处都是裂痕、破洞,破碎的布料垂了下来。到处都是的可怕的黑色污垢,分辨不出那是凝结的血块还是在滑槽内沾上的垃圾。
好惨。
借狗人就这么睁着眼,咽下混有烟味的口水。
伤痕累累的啊。
就算是从墓地里爬出来的死人,也比他看起来要好吧。
“……借狗人。”
紫苑撑起上身,转向借狗人。他的脸颊上浮起若干条筋脉,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痕迹残留在脸上。
“紫苑,你还活着啊。”
你活着回来了啊。
“借狗人,救救老鼠……”
“老鼠?你说老鼠怎么了?老鼠他……”
借狗人勉强压下快要脱口而出的悲鸣。
老鼠动也不动地躺在垫子上,衣服从肩膀到胸前染成一片暗红,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老鼠,喂,你怎么了”
借狗人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但是没有回应。毫无血色的脸上,只有嘴唇还带着醒目的红色。
无法相信这是人类的样子。原本就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貌,现在完全像是人偶一般,精巧、细致的工艺品。
但是,人偶不会流血。
“快点,去医院!”
紫苑竭尽全力地叫道。
爆炸声轰鸣,整个房间都咔哒咔哒地摇晃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使得烟雾稍稍淡薄了一些,摇晃却不见停止。
“快逃。要倒了!”
力河从紫苑手中接过老鼠,把他抗在肩上。
“紫苑,自己还能跑动吗?”
“能。”
“很好,那么快跑。跑出去。”
又是一声,比刚刚更剧烈的轰鸣,监狱的门被爆风吹飞了。
“快跑,快跑起来,这里撑不住了。”
力河扛着老鼠跑起来。月夜潜进紫苑的口袋,另外两只小老鼠、哈姆雷特和克拉巴特则跳到狗背上。
“快逃、可恶、快逃。”
耳边传来力河的叫声。
背后正在发热。
转过头去的借狗人眼中映着火焰。被吹飞的门外,监狱正在熊熊燃烧。
门被吹飞了?
监狱和清扫管理室之间的门由特殊合金制成,连小型导弹都无法破坏……不应该是这样的,竟然会被如此轻易地破坏了?
借狗人瞬间哑口无言。
火焰熊熊燃烧着,火光如同恶魔般蠢蠢欲动着。一边蠕动,一边吞噬倒在地上的黑狗尸体。那只为了保护借狗人而被射杀的狗,现在却连埋葬它的尸身都办不到。
对不起。
“借狗人,快!”
紫苑抓起借狗人的手腕。
“逃,逃,快逃!”
力河不断大喊着。喊声变成了能量,促使着借狗人不断前行。浓烟和热风推挤着后背,借狗人就像字面意思一般滚了出去。新鲜空气顿时涌入体内。
啊啊,喘过气来了。
“还不行。还、不行。继续跑!”
紫苑的手指用力拽着借狗人的手腕。脚下的石子沙沙作响。
“痛。紫苑,好痛。住手!”
借狗人闭上了嘴,和紫苑目光交汇。
蕴藏着紫色的黑眸,和往常一样,没有变化。即使眼睑因充血而浮肿,这还是紫苑的眼睛。
但是,借狗人闭上嘴,身体僵硬着。不知为何,现在站在眼前、命令自己“继续跑”的少年,简直像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借狗人所不认识的人。
不对。这不是紫苑的眼睛。
紫苑,你怎么了。
疑惑和违和感瞬间消失了。确实,现在不是精疲力尽坐着的时候。本能的警钟也鸣叫着,那是比最新式警报装置更可靠的肉体感觉。
快点、跑起来、逃出去。
借狗人跳起来,不顾一切地跑着。怪物的吼声从背后逼近。没错,那不仅仅是爆炸声,是疯狂的怪物在吼叫。
快点、跑起来、逃出去。
不断逃。
从口袋里爬出的月夜紧紧抓住紫苑的脖颈,努力睁大它的圆圆的小眼睛,看着借狗人。
真可爱啊。
狗的眼睛也好,小老鼠的眼睛也好,毫无污秽的东西总是惹人爱怜。借狗人又想起了时刻惦念的小紫苑,因为之前不能想起,才暂时赶到内心深处的角落里。
无垢的存在,幼小而又圆润。
把他托付给了生养经验丰富的母狗照料,还有其他性情温和的母狗,应该能做得很好吧,应该在温柔乳母的守护下安然入睡吧。
“小紫苑、我的孩子。”
借狗人喃喃自语,却发现力河跑在前面的身影消失了,紧接着听到他的叫声与身体倒下的声音。
“哇!”
紫苑被倒下的力河绊倒,借狗人又被紫苑连累,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阵钻心的痛袭来,借狗人发不出声音,就这么趴在地上,连喘粗气。大地的冰冷通过脸颊传来,十分舒服。与严冬的酷寒不同,那是含着些微温暖和柔软的萧瑟。
春天来了。
迟来的晚春终于降临在西区。
虽然在NO。6里既有繁花盛开的公园,也有樱花飞舞的街道,但在西区却很难看到开着花的树木。即便如此,路旁的杂草还是年复一年地开出花朵。虽说对不可食用的花朵没什么兴趣,看到的时候还是为之心动。
啊啊,又熬过一个冬天。借狗人这么想着,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冬天里冻死的人们——熟识的乞丐婆婆、暂住在废墟里的男人,年纪不明的削瘦女人——他们的脸一一浮现,又转眼间消失。
春天来了。
今年的道路两旁,依然会野花盛开的吧。
“老鼠。”
紫苑呻吟着,想要起身爬到老鼠的身边。
“老鼠,老鼠,听得见吗,老鼠!”
借狗人也从灌木丛的阴暗处撑起身子,躲在这里看到月药被射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感觉就发生在几分钟